流水迢迢
想起那夜荷塘边裴琰醉酒后的失态,想到他无意中吐露的某些隐秘,江慈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话语渐渐低了下去。
裴琰唇边笑意渐渐僵住,冷哼一声,坐回原位。片刻后,右足运力一顿,马车一滞一摇,江慈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冲,眼见头就要撞上车壁,裴琰手如疾风,将她一把拉住,扔回原处,冷冷道:“坐稳了,可别乱动。”
江慈头晕目眩,觉自己就象是裴琰手心中的面团,被他揉来揉去,又象是被他拴住的蚱蚂,怎么蹦跳也逃脱不出他的控制,心中又羞又怒,泪水直在眼中打转,又不愿在他面前哭出来,死命咬住下唇,满面倔强之色盯着裴琰。
车厢内仅挂着一盏小小红烛灯笼,摇晃间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江慈饱含泪水的双眸如滚动着晶莹露珠的海棠,美丽、清纯中略带凄哀。
裴琰看了她片刻,半晌方又闭上双眼,不再说话,车厢内仅闻江慈沉重的呼吸声。
待车停稳,江慈跳了下去,这才发现马车竟停在了一处院子之中,院内灯烛较为昏暗,看不清周遭景况,只隐隐听到空中飘来丝弦之音。
裴琰下了马车,一人迎上前来:“相爷,已经安排好了,请随小的来。”
裴琰带着江慈穿堂过院,丝弦之声渐渐清晰,江慈见果然是去听戏,心中安定了几分,东张西望间,侍从拉开雕花木门,二人步入一间垂帘雅间。
侍从打起垂帘,奉上香茶和各式点心,躬腰退了出去,江慈见雅间内再无旁人,欲待说话,裴琰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只是专心听戏。
台上,一花旦正伴着胡琴声婉转低泣地唱着,眉间眼角透着一种伶仃清冷,碎步轻移间自有番盈盈之态。
江慈忍不住赞了声‘好’,裴琰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黄木椅,江慈边看着戏台边坐了下来。
裴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倒还真是爱看戏,当初在长风山庄,为了看戏,差点把命都丢了,怎么就不长记性?!”
江慈扬了扬眉:“爱看戏有什么不好?我本就爱吃爱玩,不比某些人,吃饭睡觉还要惦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那样活着多累!”
裴琰转回头看向戏台:“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世上之人,都是算来算去的,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等你被别人算计了,后悔可就晚了。”
江慈冷哼一声:“就算你现在算计别人成功,可你也终有一天会被另外的人算计的。”
二人正斗嘴间,听得旁边雅间门被推开,一个青年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隐隐传来:“燕姑娘,请!”一女子低低地应了声,不多时,又听到那青年男子道:“燕姑娘,这李子园的点心,也是不错的,你试试。”
那女子似是说了句话,江慈用心听戏,也未听清楚。裴琰却忽地将两雅间的隔断一推,笑道:“我说有些耳熟,原来真是继宗。”
旁边雅间中的青年男子转头一看,慌忙站了起来,行礼道:“相爷!”
裴琰微微摆手:“继宗不必拘礼,我也只是来听戏,这位是―――”望向他身边的一位蓝衫女子。
“这位是燕姑娘,燕姑娘,这是裴相。”
那燕姑娘并不抬头,淡淡道:“邵公子,我还是先回去好了,您自便。”说着站起身来。
邵继宗忙站了起来:“还是听完戏再回去吧,你腿脚不便,我怎能让你一人回去。”
裴琰微笑道:“倒是我冒昧了,继宗莫怪。”
邵继宗忙又转向裴琰道:“相爷您太客气,折杀小人。”他看了看,讶道:“相爷一人来听戏吗?”
裴琰左右看了看,竟不见了江慈身影,凝神一听,不由一笑,掀开桌布,看着抱头缩于桌底的江慈,笑道:“哪有蹲在桌子底下看戏的道理,快出来!”
江慈哪敢出来,只是抱着头缩于桌下一角,只盼着旁边雅间内那人赶快离去才好。
裴琰伸手将她拖了出来:“你的坏毛病倒是不少。”
江慈无奈,只得背对那边雅间,心中焦虑,只求菩萨保佑,千万不要被认出来,却听得裴琰冷声道:“江慈,你给我老实些坐下!”
惊呼声传入耳中,江慈眼前一阵黑晕,万般无奈下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望着戏台。
隔壁雅间那蓝衫女子盯着江慈看了一阵,冷笑一声,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江慈心中焦急,面上却仍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一心看戏。蓝衫女子怒极反笑:“你倒是出息了,连我都不认了。”
江慈面上惊讶,道:“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从未见过你。”
裴琰侧头笑道:“燕姑娘,这是我府内的下人江慈,你认识她吗?”
蓝衫女子望着江慈,缓缓道:“她是我的师妹,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余年,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裴琰讶道:“敢问燕姑娘,可是邓家寨人?”
“正是。”
江慈一惊,望向裴琰,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安澄说听到你自言自语,要回邓家寨,还有一个师姐,倒是没错。”
江慈见无法混赖过去,只得望着那蓝衫女子,脸上挤出如哭一般的笑容:“师姐!”
蓝衫女子冷笑数声,也不说话,便用手来揪江慈。江慈听师姐冷笑,心便怯了几分,再见她面如寒霜来揪自己,‘啊’地惊呼一声,跳到裴琰身后,颤声道:“师姐,我错了!”又指着她的脚道:“师姐,你,你的脚怎么了?”
蓝衫女子不便越过裴琰来逮人,只得柔柔笑道:“小慈,你过来,你老实跟我回去,我什么都不和你计较!”
江慈见师姐笑得这般温柔,更是害怕,躲于裴琰身后,口里一边求饶,面上却向师姐不停使着眼色,只盼师姐燕霜乔能够看懂,速速离去。燕霜乔却未明白,道:“你眼睛怎么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江慈心中哀叹,苦着脸从裴琰身后走出,燕霜乔一把将她拉过,往外走去。
江慈自见到师姐,想着的便是如何不拖累她,不让她知道自己中毒之事而踏入这是非圈中,所以才装作不认识她,见无法混赖过去,又频使眼色、让她速速离去,不料均未如愿。此时见师姐拖着自己往外走去,身形移动间瞥见裴琰唇边的冷笑,心中一急,定住脚步,哀求道:“师姐,你先回去吧,我,我,我是不能和你回去的。”
燕霜乔一愣,又见江慈身上装束,最初的惊讶与气恼过后,逐渐冷静下来,道:“到底怎么回事?”又转过头望向裴琰:“他是何人?为何你会和他在一起,还穿成这样子?”
邵继宗忙过来道:“燕姑娘,这位是当朝左相,裴相裴大人。”
燕霜乔眉头一皱,心中恼怒师妹平白无故去惹这些当朝权贵,面上淡淡道:“我们山野女子,不懂规矩礼数,也不配与当朝相爷一起听戏,先告退了。”
裴琰微笑道:“燕姑娘要走请自便,但江慈得留下。”
“为什么?”燕霜乔将江慈拉到自己身后护住,冷冷道。
“因为她现在是我相府的奴婢。”裴琰看着戏台,悠悠道。
燕霜乔转过身,盯着江慈,话语极轻,却透着担忧:“说吧,怎么回事?”
江慈万般无奈,又不能说出自己身中剧毒一事,以免连累师姐,想了半天,也只能顺着裴琰的话说,遂垂头道:“我,我欠了相爷的银子,已经卖身到相府做奴婢了。”
裴琰一笑,悠然自得地饮着茶,吃了口点心,道:“你这师妹倒不是赖帐之人。”
燕霜乔放开江慈,走至裴琰身前,轻声道:“她欠你多少银子?我来替她还。”
裴琰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她人如秋水,气质淡定,黑晶晶的眸子中,透着丝丝寒意,心中将她与那人相貌比较了一番,微笑道:“她欠我的银子嘛,倒也不多,不过四五千两,在我相府中做奴婢做上五六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燕霜乔眼前一黑,师父虽留了一些田地和银两,够师姐妹二人衣食无忧,却哪有四五千两这么多。她冷笑一声道:“我师妹年幼无知,必有得罪相爷的地方,但想她一个年幼少女,无论如何也没有要用四五千两银子的时候,就怕她是上了当受了骗,被人讹了也不知道。”
裴琰笑道:“我倒也没有讹她,是她自己说要为奴为婢,来还欠我之债。”
燕霜乔转头看向江慈,江慈知她必不肯丢下自己离去,也知裴琰绝不会放自己离开,偏又不能说出实情,万般愁苦露于面上。
燕霜乔只道裴琰所说是真,心中烦乱不已,愣了半晌,走至裴琰身前盈盈行了一礼,柔声道:“相爷,先前多有得罪,望相爷原谅。只是我师妹她自幼没吃过什么苦,又笨手笨脚,实在不会伺候人。还请相爷高抬贵手,放她离去,我们家产不多,但会变卖一切田产房屋,来还欠相爷的债的。”
裴琰却只是架起二郎腿悠悠晃着,似陷入思忖之中,也不说话,那邵继宗犹豫片刻,走过来向裴琰施了一礼。
裴琰忙将他扶起:“继宗切莫如此,有话请说。”
邵继宗看了燕霜乔片刻,面上一红,终开口道:“相爷,继宗有个不情之请。”
裴琰看了一下燕霜乔,又看了一眼邵继宗,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继宗,你知我向来是愿意成人之美的,你说吧,我能帮的话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邵继宗更加扭捏,迟疑了许久方道:“相爷,这位小姑娘既是燕姑娘的师妹,她又是年幼无知,继宗愿先代她偿还相爷的债务。还望相爷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继宗在这里谢谢相爷了!”说着长揖行礼。
燕霜乔感激地望向邵继宗,二人目光相触,她颊边也是一红,赶快移开视线,默然不语。
裴琰悠悠饮了口茶,又看了燕霜乔数眼,想了片刻,道:“好,看在继宗的面子上,我放这小丫头一马,银子不银子的,就不用还了。你就把她带走吧,我正嫌她笨手笨脚的。”
“多谢相爷。”燕霜乔与邵继宗同时喜上眉梢,行礼道。
江慈惊讶不已,有些摸不清头脑,张大嘴望着满面春风的裴琰,不明他今夜行事为何如此奇怪。正张口结舌间,裴琰又道:“不过她在我相府中呆了这些时日,我有几句话得嘱咐她,你们先出去等着吧。”
待燕霜乔和邵继宗出去,裴琰步到江慈身边轻声道:“你听着,继宗是我要拉拢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今夜让你随你师姐离去。我也会派人暗中守护你,不让那人杀你灭口,但你别想逃走,该让你认人的时候你得听话,那解药,可只我一人才有。还有,你不想连累你师姐的话,就管好你那张嘴,老实一些。”
二四、华堂相会
江慈一头雾水,随着燕霜乔和那邵继宗回了邵府,总感觉事情并不是表面这么简单,可偏又想不出那大闸蟹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拉拢示好于这邵公子吗?或者他是想再度利用自己引星月教主出来,故意放自己自由,实际上派人设了陷阱?
回到邵府,燕霜乔自是要逼问江慈,江慈也想问个清楚,二人互使个眼色,摆脱了那过分客气、讲究礼数的邵继宗,回到燕霜乔居住的厢房。
将门关上,燕霜乔揪住江慈耳朵,将她拉入房中,恨恨道:“死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江慈眼泪直流,欲待说出真相,可想起裴琰临走前的威胁之言,怕他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师姐,抽泣半天,只得轻声道:“是我贪玩,欠了相爷的银子,只好以身抵债。”
燕霜乔心中一痛,细看江慈,见她颇有些憔悴,少了些往日的圆润娇美,也知她吃了不少苦头,想起她自幼受到师父宠爱,何曾懂得人世沧桑、世态炎凉,怜惜之情大盛,将江慈揽入怀中,又替她拭去泪水,道:“好了,别哭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胡闹便是。”
江慈依在她怀中,既感温暖,又觉无助,索性嚎啕大哭,哭得累极,又抽噎着问燕霜乔怎么会到京城,如何认识这位邵公子。
燕霜乔细细说来,江慈才知自己偷溜下山后,师姐大急,恰好师叔从外游历回来,二人合计一番,师叔向南,师姐向北,一路寻找于她。
燕霜乔记起江慈曾夸下海口,要到京城繁华之地见识一番,虽极不愿回到这令母亲魂伤心碎的地方,也还是入了京城。不料甫入京城,便被那邵继宗撞伤,邵公子又十分真诚的延请大夫替她诊治,大夫言道她的腿数日内不能走动太多,无奈下她才住到这邵公子家中,还拜托他替她寻找于江慈。
这夜,邵公子来邀请她往戏园子看戏,她一时心痒,禁不住劝说,便随他到了李子园,未料竟机缘巧合,与江慈相会。
至于这位邵继宗,燕霜乔听他说他是兵部尚书邵子和的二公子,却不爱武艺,好读诗书,曾中过探花,现为国子监博士,掌全国儒学训导之政,监管着全国的士子与科考事宜,倒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江慈听了稍稍安心,看来那大闸蟹确是为了拉拢这个兵部尚书的公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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