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薄云山面无表情,将手一引:“请钦差大臣入将府颁旨!”
周之琪心中暗咒此人不愧圣上所称“薄驴子”,率着一众人进入“定远大将军府”,将脸一板,高唱道:“圣旨下,定远大将军薄云山接旨!”
薄云山扫了一眼四周,单膝跪地:“臣薄云山接旨!”
周之琪见他单膝下跪,心中有些不爽,却碍着他身着戎装,也不违制,遂轻哼一声,从身边的黄绫布兜里取出圣旨,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即日进京,钦此!”
周之琪声音越来越低,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道圣旨实在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薄公镇守东北二十年,除去五年前故皇后薨逝,他回了一趟京城,再也未被宣召回京。今日这圣旨未讲任何理由,便将其宣召回京,实是有些奇怪,可黄绫布上的御批之字又是清清楚楚,他只得照本宣读。
薄云山却不称“接旨”,只是冷冷笑了一声,缓缓站起,周之琪渐感不妙,强撑着道:“薄公,接旨吧。”
薄云山黑脸微寒,将手一挥,他身后数名副将齐拥而上,将周之琪按倒在地。
周之琪呼声尚未出口,一名副将手起刀落,鲜血喷涌而出,溅上掉落一边的黄绫圣旨。周之琪带来的一众内侍齐声惊呼,兵刃尚来不及出鞘,已被薄云山的手下围攻而上,不多时相继倒地,血溅当堂。
薄云山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黄绫圣旨,谋士淳于离过来,轻声道:“主公,一切都准备妥当。”
见薄云山眉头微皱,淳于离道:“主公,眼下情形,已避无可避,只有这一条生路了,张易二位将军此时应已到了郑郡和新郡。”
薄云山面色阴冷如冰,急速转身,黑色毛麾飒飒而响,声音不起一丝波澜:“起事,发檄文!”
城墙之上,三军战鼓砰然敲响,宛如春雷,沉沉回荡在陇州上空,荡向遥远的京城。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崔亮从方书处出来,已是入夜时分。看到皇宫城墙边绽出如星星般的野花,眼前浮现一个明媚的笑容,他笑了笑,撩起袍襟,步入雨中。
刚走出数步,震天的马蹄声由东侧皇城大道上响起,似战鼓擂响,琵琶急奏,自崔亮身前疾驰而过。崔亮看到马上之人手中执着的紫色符杖,面色一变,急速返身,闪入方书处。
方书处此时仅余一小吏值守,他抬起头来:“崔大人,忘了什么东西了吗?”
崔亮微笑道:“倒不是,忘了程大人嘱咐我整理的一些奏章还没整好。”
小吏笑了笑,继续低头抄录。
崔亮步至自己的长案前,他所坐位置靠着西面的轩窗,由轩窗望出去,正见巍巍内宫的青石道。
他缓缓研墨,目光却不时望向窗外。过得一刻,十余名内侍急急由内皇城奔出,连声呼喝:“快快快,开宫门!”
再过一刻,重臣们由宫门先后涌入,个个面如土色,兵部尚书邵子和更是脚步踉跄,险些跌了一跤。
崔亮心中一沉:难道―――
晨阳渐升,裴琰收住剑势,顺着山路下了宝林山。
林间鸟儿的婉转啼鸣在晨风中听来格外清脆,裴琰望向山脚长风山庄袅袅升起的炊烟,再望向远处的层峦叠嶂,田野阡陌,微笑道:“安澄,这江南风光,与北域风光,哪个更合你心?”
安澄想了想,道:“属下还是怀念当年在新郡的日子,这南安府春光虽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裴琰立住脚步,望向远处天际,满目江山让他胸中舒畅,笑道:“这江南风光,北域景色,各有各的好,端看是什么心情去欣赏罢了。”
安澄只觉相爷今日意兴豪发,言谈间颇有几分当年指点沙场、号令长风骑的气慨,喜道:“相爷,怕是快成了吧?”
裴琰点点头:“估摸着差不多了。”
二人说话间已快下到长风山庄,空中扑喇喇声响,安澄口撮哨音,尖锐破空,信鸽“咕咕”而下,安澄伸手擒住。
裴琰展开密函,一瞬的沉默后,手中运力,密函化为粉齑。他望着那粉齑散入春风之中,眼中笑意渐浓,终呵呵一笑:“薄公啊薄公,你真是不负众望啊!”
六四、闲花落地
华朝承熹五年正月三十日,原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发布檄文,奉故景王之幼子为肃帝,领讨逆大将军一职,策十万人马于陇州起事。
同日,讨逆大将军麾下张之诚、易良率六万军马攻下郑郡与新郡。
其后三日,讨逆大将军薄云山亲率中军,张之诚率左军,易良率右军,分别攻破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
二月三日夜,小镜河决堤,阻薄云山南下之路。
长风骑宁剑瑜部溃败,退守娄山以西及小镜河以南。双方大军对峙于小镜河及娄山。
入夜后,空中云层渐厚,虽夜色黑暗,但仍可觉那云垛似黑压压的大山,和着夜风的湿漉之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延晖殿中,重臣们个个神色凝重,烛花轻爆,惊得数人面无血色。
总管太监陶紫竹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他手中的檄文在隐隐颤抖,不时偷眼望向宝座上面色冷峻的皇帝,声音越来越低:
“讨逆大将军薄云山,奉正统肃帝诏令,谨以大义布告天下:伪成帝豺狼成性,以诈谋生承大统,罪恶盈天,人神共愤。其泯灭天伦,谋害先帝,伪造遗诏,罪之一也;矫诏杀弟,涂炭生灵,罪之二也;残害忠良,诛戮先帝大臣,罪之三也;政繁赋重,细税惨苛,民怨弥重,毫不知恤,罪之四也;宠信奸佞,淫狎娈童,令弄臣斗筲,咸居显职,罪之―――
皇帝面色铁青,猛然抓起龙案上的玉镇纸,向陶紫竹砸去,陶紫竹不敢闪避,额头鲜血汩汩而出,滴落在檄文之上。殿内众臣齐齐拜伏于地:“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皇帝怒火腾腾,用力将龙案掀翻,背着手在銮台上急急走来走去,额上青筋隐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朕看你们死一万遍都不够!”
他越想越气,大步走下銮台,一脚踹向兵部尚书邵子和:“薄云山谋反,你兵部便如同瞎子聋子,竟一点风声都没有,都死了不成?!”
邵子和叩头不止:“皇上息怒,请保重龙体!”
皇帝指着他,手指隐隐颤抖:“就算他薄云山密谋造反,你不知情,那新郡郑郡一日之内便被攻破,你这个兵部尚书,还有何话说?!”
邵子和虽吓得肝胆俱裂,也只得强撑着一口气道:“回皇上,新郡和郑郡驻扎的是长风骑,可年关前后,桓国屡派散兵游骑在成郡一带过境骚扰,为防桓国大举来袭,宁剑瑜宁将军请示过兵部,将那处的一半驻军往成郡调防,所以才――-”
“那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呢?!”皇帝厉声道,他将手中紧攥着的紧急军报掷到邵子和的身上:“逆贼破了新郡、郑郡,三日内又拿下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当地的驻兵都死了吗?若不是卫昭带人冒死决了小镜河,阻了逆贼南下的路,只怕他现在就要打到京城来了!”
想起被逆军重伤后跌落小镜河、生死不明的卫昭,还有他让光明司卫易五突破重围送至洛州的血书及军情,皇帝心中隐隐作痛,再踹了邵子和一脚。
董学士面色凝重,上前道:“皇上,还请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向来对董学士颇为敬重,听他相劝,也觉自己今日有些过于心浮气躁,压下体内翻腾的真气,再横了眼邵子和,回转龙座之中。
董学士道:“皇上,眼下逆贼气焰高炽,一路攻了数个州府,但那是他们预谋在先,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并不需过度惊慌。唯今之计,臣请皇上下旨,命长风骑死守娄山和小镜河,同时调济北高成的人马过去支援,再从京畿一带调人马北上小镜河设防。”
皇帝逐渐恢复理智,点头道:“董卿所言极是,即刻拟旨,令宁剑瑜死守小镜河和西面的娄山,速调济北高成的五万人马向东支援娄山,驻扎在祈山关的三万人马即刻北上,设防小镜河以南,决不能让逆贼过小镜河!”
他顿了顿道:“令谕中加一点,命各部在小镜河沿线查访卫昭下落,一旦将他救下,速速送回京城!”
殿内众人见皇帝怒火渐消,稍稍松了口气,右相陶行德道:“皇上,得查查是谁勾结了逆贼,让逆贼将朝中派在陇州的暗探全部斩杀,还累得卫昭卫大人暗查失败,暴露行踪,被其追杀。”
皇帝道:“嗯,朝中一定有人和逆贼暗中勾结,刑部给我将朝中臣工细细的查一遍,任何人都不要放过!”
静王上前道:“父皇,依儿臣之见,还得防着桓国趁乱南下。”
皇帝沉吟道:“是得防着桓国撕毁和约,趁人之危。看来成郡的长风骑不宜全部调回,这样吧,从王朗那里抽三万人马,赶往娄山。”
太子无奈地看了看董学士,董学士微微摇了摇头。
皇帝目光扫过陶紫竹手中的檄文,冷冷一笑:“他薄云山有胆谋逆,没胆子自己称王称帝,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野种,冒充逆王的儿子!”
众臣均不敢接话,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乱”牵扯甚广,当年的景王虽被满门处死,但其生前妃嫔众多,也素有风流之名,若说还有子嗣留在世上,倒非绝无可能的事情,只是薄公现在推出来的这个所谓“肃帝”是否真的是当年景王的血脉,就无人知晓了。
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事,面色大变,道:“立刻传旨,封闭城门,速宣岳藩世子进宫!”
庄王眼前一阵眩晕,血色尽失,喃喃道:“父皇,只怕迟了―――”
皇帝怒道:“什么迟了!”
庄王跪下磕头:“父皇息怒。今日岳世子来约儿臣去红枫山打猎,儿臣因为有公务,便推却了。但二表弟他,他性喜狩猎,心痒下便与岳世子于辰时出了城―――”
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庄王生母高氏一族为河西世族,历代皇后贵妃出自高氏一门的不计其数,自己登基之后,便是借助高氏的势力保持着政局的平衡。但近年来,高氏气焰愈盛,庄王口中的“二表弟”便是横行河西的“高霸王”。此次他上京为自己贺寿,已抢了数位民女,打伤十余路人,刑部对其睁只眼闭只眼,自己也当从来不知。未料他竟于这关键时候将身为质子的岳藩世子带出了京城,实是坏了大事。
庄王知事情要糟,使了个眼色给陶行德,陶行德忙转向禁卫军指挥使姜远道:“快,速速出城缉拿岳景隆!”
姜远望向皇帝,皇帝已无力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姜远急步出了大殿。
皇帝坐于宝座上,待心情稍稍平静,方转向户部尚书徐锻:“现在库银和库粮还有多少?”
徐锻心中估算了一下,道:“库银共计五千六百万两,各地库粮较丰盈,够度过春荒尚有节余。”
皇帝心中略安,沉吟片刻道:“岳景隆一旦真的跑掉,西南岳藩作乱,得将玉间府的兵马调过去,库粮不愁,库银可有些不足。”
董学士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不,将以前搁置下来的的‘摊丁法’―――”
皇帝眼睛一亮:“速下旨,实行‘摊丁法’,各地州府如有违令者,从重处置!”
殿内之人,十人中倒有七人心中一疼。这‘摊丁法’于数年前朝廷财政捉襟见肘时提出,按各户田产数和人丁奴仆数来征收税赋,后来遭到世家及各名门望族的强烈抵制方搁置至今。眼下薄公谋逆,其久经沙场,数日内便连夺数处州府,长驱南下。值此国家存亡危急时刻,皇帝和董学士再度将这‘摊丁法’搬了出来,谁也无法出言反对。只是想到自己每年要为此多缴许多税银,这心疼总是免不了的。
皇帝再想片刻,寒着脸道:“太子会同兵部即刻拟调兵条程,静王主理户部调银调粮,庄王――,庄王就负责‘摊丁法’。朕明早要看到所有的条程,董学士随朕来。”
夜色黑沉,宫墙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摇晃晃,映得皇帝与董学士的身影时长时短。
皇帝负手慢慢走着,董学士跟在他身后半步处,也不说话。
更鼓轻敲,皇帝从沉思中惊醒,道:“董卿。”
“臣在。”
“你说,当年三弟真的留下了后裔吗?”
董学士低声道:“若说逆王有后裔留下,臣看不太可能。”
“看来,是假的了?”
“是。薄贼谋逆,若想自己称帝,名不正言不顺,更失了民心,他唯有推出一个傀儡,打着景王的幌子,来争取一部分民心。”
皇帝再沉思片刻,停住脚步,回转头:“董卿,你看这事,与裴子放有没有关系?”
董学士想了想,道:“裴子放应该还没有这个胆,再说,容国夫人和裴琰都在皇上手心里捏着,裴子放已经幽居幽州二十余年,也没这个胆气了。”
皇帝点了点头:“嗯,他也不敢拿他裴氏一族作赌注。”
“是,裴氏家大业大,裴琰又将兵权政权都交了出来,当与他无关。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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