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凌军医,我既到了这里,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江慈直视凌军医,平静道。
凌军医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那好,既是宁将军吩咐下来的,我就收了你这个药童,你跟着我吧。”
说话间,又有几名伤员被抬了进来,江慈迅速洗净双手,跟在凌军医身后,眼见那些伤员,或箭伤,或枪伤,或被刀剑砍中,伤口处皆是血肉模糊,纵是来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仍有些许的不适应,深呼吸几下,镇定下来,跟在凌军医身边递着绷带药物。
抬入军医帐篷的伤员越来越多,三名军医和七八名药童忙得团团转,凌军医皱眉道:“现在关塞打得很激烈吗?”
一名副尉答道:“是,许将军要替五爷报仇,亲自出了关塞,挑战张之诚,他和张之诚斗得不分胜负,宁将军击鼓让他回来,他也不听,宁将军只得派了精兵前去接应,现与薄军打得正凶。”
牛鼻山关塞东侧,长风骑副将许隽与薄云山手下头号大将张之诚斗得正凶。许隽的结义兄弟华五在半个月前的战役中死于张之诚刀下,许隽发下了“不杀张之诚,绝不下关塞”的誓言,半月来一直守在关塞上,日日派士兵前去骂阵。张之诚却好整以暇,只派些副将前来应战,抽空偷袭一下,放放冷箭,把许隽气得直跳脚,张之诚却在自家军营中哈哈大笑。
这日晨间,许隽派出的骂阵兵却翻出了新花样。张之诚为贱婢所生,其亲母后随马夫私奔,还生下了几个异父弟妹;张之诚的父亲死于花柳病,这些新鲜事经骂阵兵们粗大的嗓门在阵前一顿演绎,顿时轰动两军军营。长风骑官兵们听得兴高采烈,不时发出轰然大笑,以配合自家的骂阵兵,而薄军将士们则听得尴尬不已,但内心又盼望对方多骂出点新内容,好为阵后谈资。
张之诚在帐内面色渐转铁青,这些私密隐事不知宁剑瑜由何得知,正坐立不安时,前方骂阵兵们又爆出猛料:年前张之诚一名小妾竟勾搭上薄公帐内一名娈童,两人私奔,被张之诚追上,他竟心疼这名小妾,只将那娈童处死,仍将小妾悄悄带回府中,心甘情愿收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云云。
这一通骂下来,张之诚再也坐不住,提刀上马,带着亲兵,直奔关塞。许隽正等得心焦,见仇人前来,双眼通红,一声令下,关塞吊桥放下,他策马冲出,与张之诚激战在了一起。
两人这番拼杀斗得难分难解,打了大半个时辰仍未分出胜负,宁剑瑜在关塞上看得眉头紧蹙,下令击回营鼓,但许隽杀红了眼,竟置军令不顾,张之诚几次想撤刀回营,被他死死缠住。
薄军中军大帐位于一处小山丘上,薄云山负手立于帐门口,望着前方关塞处的激战,呵呵一笑:“这个许隽,倒是个倔脾气。”
谋士淳于离走近,笑道:“薄公放心,若论刀法,许隽不及张将军,只是他一心报仇,而张将军不欲缠斗,故此未分胜负。”
薄云山正待说话,却听得关塞上一通鼓响,吊桥放下,大批长风骑精兵涌出,这边张之诚见对方兵盛,大喝一声,薄军将士也齐声呼喝,如潮水般涌上,大规模的对攻战在关塞下展开。
薄云山微皱了下眉:“宁剑瑜向来稳重,今日有些冒进。”
“宁剑瑜和许隽是拜把兄弟,自是不容他有闪失。”淳于离捋着颔下三绺长须,微笑道。
薄云山冷冷道:“若是能斩了许隽,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宁剑瑜的心志?”
“可以一试。”
薄云山将手一挥,不多时,薄军战鼓擂响,数营士兵齐声发喊,冲向关塞。
宁剑瑜在关塞上看得清楚,眼见许隽陷入重围,提起银枪,怒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来!”
宁剑瑜带着长风骑数营精兵冲出关塞,直奔重围中的许隽。许隽却仍在与张之诚激斗。宁剑瑜策马前冲,丈二银枪左右生风,如银龙呼啸,惊涛拍岸,寒光凛冽,威不可挡。
他冲至许隽身边,许隽正有些狼狈地避过张之诚横砍过来的一刀,宁剑瑜大喝一声,枪尖急速前点,张之诚刀刃剧颤,迅速回招,他的亲兵见他势单,齐齐发喊,围攻上来。
宁剑瑜俯身将许隽拎上马背,许隽有些不服,犹要跳落,宁剑瑜只得右手银枪挡住攻来的兵器,左手按住许隽。
远处,小山丘上,薄云山将这一切看得清楚,微微一笑,摊开右手,手下会意,递上强弓翎箭。
薄云山气贯双臂,吐气拉弓,箭如流星,在空中闪了一闪,转瞬便到了宁剑瑜身前。
宁剑瑜左手护着身后的许隽,右手提枪,仍在与张之诚厮杀,耳中听得破空箭声,抬头间已来不及躲避,本能下身形稍稍左闪,那黑翎利箭“卟”地一声,刺入他的右胸。
八二、忍辱负重
江慈跟着凌军医,忙得不可开交,抬进来的伤兵越来越多,正手忙脚乱间,忽有人冲进帐篷:“凌军医,快去大帐,宁将军受伤了!”
帐内顿时炸开了锅,不管是军医还是伤员们都有一瞬间的震惊,倒是江慈率先反应过来,扯了一下凌军医的衣襟。凌军医醒觉,抱起药箱就往外跑,江慈见他落下了一些急救用的物品,忙拿起跟了上去。
中军大帐门口,挤满了长风骑将士,陈安和童敏亲守帐门,挡着众人。见凌军医飞奔而来,方将帐门撩开一条细缝,让其进去。江慈跟上,童敏犹豫了一下,看到她手中的药品,也将她放入帐中。
凌军医冲入内帐,颤声道:“伤在哪?快,快让开!”
内帐榻前,围着数人,凌军医不及细看,冲上去将人扒拉开,口中道:“让开让开,伤在哪?!”
他低头看清榻上之人,不由愣住,耳边传入一个熟悉的声音:“凌叔!”
凌军医侧头一看,有些说不出话来,裴琰笑道:“凌叔,好久不见。”
宁剑瑜上身赤裸,坐于榻旁,看着正给许隽缝合腰间刀伤的崔亮,道:“凌叔回头骂骂许隽,这家伙,不要命才把我抢回来。”
凌军医放下手中药箱,趋近细看,又抬头看了看崔亮,起身抱起药箱就往外走,裴琰忙将他拦住:“凌叔,剑瑜身上也有伤,您帮他看看。”
“你这里有了个神医,还耍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裴琰知他脾性,仍是微笑,左手却悄悄打出个手势,宁剑瑜会意,“唉呀”一声,往后便倒。
凌军医瞪了裴琰一眼,转身步到宁剑瑜身边,见他胸前隐有血迹,忙问道:“箭伤?”
宁剑瑜轻哼两声:“是,薄云山真是老当益壮,这一箭他肯定用了十成内力,若不是子明给我的软甲,还真逃不过这一劫。”
凌军医在他头顶敲了一记,怒道:“你若不留着这条命娶我女儿,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宁剑瑜嘿嘿一笑:“云妹妹心中可没有我,只有咱家―――”抬头看见裴琰面上神色,悄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凌军医细心看了看宁剑瑜胸前箭伤,知因有软甲相护,箭头只刺进了分半,皮肉之伤,并无大碍。他低头打开药箱,旁边却有人递过软纱布和药酒,抬头一看,正是江慈。
凌军医笑了笑,用软纱布蘸上药酒,涂上宁剑瑜胸前伤口,宁剑瑜呲牙咧嘴,猛然厉声痛呼,倒把站于旁边的江慈吓了一大跳。
凌军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琰低声笑骂:“让你演戏,也不是这样演的,倒叫得中气十足。”
宁剑瑜哼道:“为了演这场戏,我容易吗我?侯爷也不夸几句。”
裴琰眼神掠过一边的卫昭,微笑道:“也不知薄云山会不会上当,以为剑瑜重伤,长风骑无首,按捺不住,发起总攻。”
卫昭斜靠于椅中,手中一把小刀,细细地修着指甲,并不抬头,语调无比闲适:“薄云山性情虽有些暴戾,但并非鲁莽之徒,少君看他这些年对皇上下的功夫便知,此人心机极深,咱们这诱敌之计能不能成功,还很难说。”
崔亮将草药敷上许隽腰间,笑道:“剑瑜阵前演得好,许隽救得好,长风骑弟兄们的阵形更练得不错,相爷长风骑威名,崔亮今日得以亲见,心服口服。”
宁剑瑜抬头得意笑道:“那是,咱们长风骑的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全是弟兄们真刀真枪,浴血沙场―――”他目光停在卫昭身上,眼见他身形斜靠,低头修着指甲,整个人慵懒中透着丝妖魅,想起曾听过的传言,不自禁地面露厌恶之色。
卫昭手中动作顿住,缓缓抬头,与宁剑瑜视线相交,唇边笑意渐敛。宁剑瑜轻不可闻的哼了声,转向裴琰笑道:“侯爷,想当年咱们在麒麟山那场血战,杀得真是痛快,这次若是能将薄云山―――”
卫昭握着小刀的手渐转冰凉,眼见裴琰仍望向自己这边,唇边努力维持着一抹笑容,只是这抹笑容略显僵硬。
江慈站于一旁,将宁剑瑜面上厌恶之色看得清楚,她忽又想起那日立于落凤滩,白衣染血的卫昭,想起月落族人对他敬如天神的吟唱,心中一酸,眼中便带上了几分温柔之意,看向卫昭。
卫昭目光与她相触,握着小刀的手暗中收紧,唇边最后一抹笑意终完全消失。
江慈觉他眼神带着几分倔强和受伤,如利刃般刺入自己心底,更是难过,却仍温柔地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裴琰视线自卫昭身上收回,又看向江慈,也未听清宁剑瑜说些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几声,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慢慢紧捏成拳。
“行了,许将军的性命,算是抢回来了。”崔亮直起身,满头大汗。
江慈醒觉,向卫昭笑了笑,转身端来一盆清水。崔亮将手洗净,凌军医也已将宁剑瑜伤口处理妥当,过来看了看许隽的腰间,向崔亮道:“你师承何人?”
崔亮但笑不答,裴琰忙岔开话题,向凌军医道:“凌叔,你出去后,还得麻烦你不要说出实情,只说剑瑜重伤未醒。”
江慈再端过盆清水,凌军医将手洗净,冷冷道:“我可不会演戏,就装哑巴好了。”说着大步出帐。
帐外,长风骑将士等得十分心焦,先前听得主帅惨呼,俱是心惊胆颤,见凌军医出帐,“呼拉”围了上来。凌军医一脸沉痛,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急步离开。
江慈将物品收拾妥当,正待出帐,崔亮递过一张纸笺:“小慈,你按这上面的药方将药煎好,马上送过来。”
“好。”江慈将药方放入怀中,转过身,眼神再与卫昭一触,卫昭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药方上的药,江慈大半不识,只得又去细问凌军医。凌军医看过药方,沉默良久,还是极耐心地教江慈识药,又嘱咐她煎药时要注意的事项,方又去救治伤员。
这一战,由于副将许隽不服号令,长风骑死伤惨重,主帅宁剑瑜重伤,若非长风骑阵形熟练,陈安带人冒死冲击,险些便救不回这二人。
听得宁将军重伤昏迷,军中上下俱是心情沉重,却也生出一种哀兵必胜的士气,皆言要誓死守卫关塞,与薄军血战到底。陈安更是血性发作,亲带精兵于塞前叫阵,痛骂薄云山暗箭伤人,要老贼出来一决生死。只是薄军反应极为平静,始终未有将领前来应战。
戌时,天上黑云遮月,大风渐起,眼见又将是一场暴雨。
薄军军营,营帐绵延不绝。中军大帐内,淳于离低声道:“主公,依星象来看,这场雨只怕要下个三四天,小镜河那边,咱们不用想了。”
薄云山合着眼,靠于椅背,右手手指在长案上轻敲。良久,轻声道:“长华。”
“是。”淳于离微微躬腰。
“你说,宁剑瑜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由内帐端着水盆出来,轻轻跪于薄云山脚边,又轻柔地替他除去靴袜,托着他的双足浸入药水中,纤细的十指熟练地按着他脚部各个穴位。
淳于离思忖片刻,道:“算算日子,裴琰若是未去河西府,也该到牛鼻山了。”
“嗯,那他到底是去了河西府,还是来了这牛鼻山呢?”
“难说。裴琰性狡如狐,最擅计谋,还真不好揣测,他现在身在何处。”淳于离沉吟道:“裴琰若是去了河西府,宁剑瑜就会死守,拖延时间,以待裴琰西线得胜再来支援。而裴琰若是来了这牛鼻山,必定是想和咱们速战速决,再回攻河西。”
“嗯。”薄云山的双足被那少年按捏得十分舒服,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慢悠悠道:“若是裴琰到了这里,那么宁剑瑜今日受伤,极有可能是诱敌之计。可要是―――”
淳于离素知他性情,忙接道:“若是裴琰未来此处,宁剑瑜这一受伤,对咱们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况,现在许隽也重伤,长风骑由陈安统领,陈安向来是个二愣子,年少气盛,只要小施计谋,不怕他不上当。若是能攻下牛鼻山,必能抢在桓军前面拿下河西府,还可以顺便灭了小镜河南面的人马。”
薄云山手指在案上细敲,陷入沉思之中。
少年将薄云山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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