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薄云山手指在案上细敲,陷入沉思之中。
少年将薄云山的双足从药水中托出,轻柔抹净,仍旧跪于地上,低下头去,慢慢张嘴,将他的足趾含在口中,细细吸吮。
薄云山被吮得极为舒服,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头顶。淳于离早知自家主公有些怪癖,见怪不怪,仍微笑道:“不知主公今日那一箭用了几成内力?”
“十成。”
“看来,宁剑瑜的伤是真的。”
“嗯,天下间能在我十成箭力下逃得性命的只有裴琰和易寒,即使他穿着护身软甲,也必定是重伤,除非是有传言中的‘金缕甲’。”薄云山道。
“鱼大师一门,早已绝迹,世上到底有没有‘金缕甲’,谁也不知,这个可能性不大,宁剑瑜必定是重伤。”
薄云山颔首:“伤是真伤,问题是,这伤,是苦肉计还是什么,得好好想想。”
淳于离渐明他的心思,道:“要不,再观望观望?”
薄云山睁开双眼,微笑道:“他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不管是苦肉计还是什么,反正他急,我们不急。至于从哪几方面来观察推断,长华是个中高手,不用我多说。”
淳于离微笑道:“是,属下明白。”又道:“主公早些歇着,属下告退。”
薄云山却笑道:“长华,你在我身边,有十五年了吧?”
“是,淳于离蒙主公器重,知遇之恩,未敢有片刻相忘。”淳于离恭声道。
“你才华横溢,智谋过人,却遭奸人相害,不能考取功名,这是老天爷要你到我军中,辅佐于我,若是能大业得成,长华必定是丞相之才。”
淳于离忙躬身泣道:“淳于离必粉身碎骨,以报主公大恩大德。”
薄云山微笑道:“长华不必这般虚礼,你帮我去看看之诚的伤势,许隽这小子,拼起命来,还真是―――”
“是。”
淳于离出帐,薄云山将左足从少年口中抽出,右手按上少年头顶,轻轻摩挲着他的乌发,少年有些惊慌,却不敢动弹。
薄云山呵呵一笑,少年暗中松了口气,低声道:“阿柳侍候主公安歇。”
薄云山轻“嗯”一声,少年阿柳帮他穿上布鞋,随他步入内帐。
阿柳轻手替他脱下衣袍,又从一旁取过托盘,薄云山拿起托盘中的绳索和皮鞭,阿柳极力控制住身躯的微颤,跪于榻边,慢慢除去身上衣物。
帐内,灯烛通明,映得阿柳背上的伤痕似巨大的蜈蚣,薄云山看见那伤痕,越发兴奋,眼中也有了些嗜血的腥红。他扬起手中皮鞭,阿柳痛哼一声,却仍跪于榻边,只十指紧抠着自己的膝盖,眼神凝在榻下。那处,一方染血的丝帕,静静地躺于尘埃之中,丝帕上绣着的玉迦花,已被那血染成了黑褐色。
鲜血自阿柳的背上和膝上缓缓渗出,薄云山俯下身来,将阿柳拎上榻,吸吮着那殷红的鲜血。这血腥之气让他想起多年沙场杀戳的快感,他将阿柳的双手绑在榻前一根木柱上,皮鞭声再度响起,阿柳纤细的身子在榻上扭动,鲜血在背上蜿蜒,薄云山黑黝的脸上添了几分血红,他伏下身,扼住阿柳双肩的手逐渐用力。阿柳双肩剧痛,却仍回头羞涩一笑,薄云山极为开心,一路向上吸吮着鲜血,并重重咬上阿柳的右肩,低沉道:“还是阿柳好,那些小子,都不成器,只有被拍裂天灵骨的命。”
阿柳垂下眼帘,敛去目中惧恨之意,口中柔柔道:“那是他们没福份,受不起主公的恩宠。”
薄云山笑得更是畅快,喘道:“不错,你是个有福份的孩子,等将来主公打下这江山,收服你月落一族,便放你回家,专门帮主公挑些机灵些的孩子,最好象你一样。”
阿柳呻吟道:“阿柳一切都听主公的,只盼主公大业得成,阿柳也好沾点福荫。”
帐内响起薄云山有规律的轻鼾声,阿柳悄无声息下榻,神情木然地穿上衣物,赤着双足,轻步出了大帐。
他转入大帐不远处的一处小帐,见他进来,一名年幼些的少年扑过来将他扶住,泪水汹涌而出。阿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哭什么?!你还是个男人吗?”
少年更觉剜心似的疼,却不敢再哭,强忍着打来清水,取过药酒,替阿柳将背上鞭伤清理妥当,低声道:“阿柳哥,咱们逃吧。”
阿柳淡淡一笑,语调平静:“逃?逃到哪里去?”
“回月落,咱们回月落,圣教主不是领着族人打跑了华军吗?咱们不用担心会被送回这禽兽身边。”少年话语渐转激动,企盼地望着阿柳。
阿柳目光投向帐外,低叹一声,右臂将少年揽住,轻声道:“阿远,再忍忍,你再忍忍,阿柳哥定会护着你的周全,总有一天,圣教主会派人来接咱们回去的。”
阿远无声地抽泣,伏在阿柳怀中,慢慢睡了过去。
帐内烛火快燃至尽头,阿柳将阿远放在毡上,凝望着他稚嫩的面容,又轻轻从一旁的布囊中取出一个银镯子。他将银镯子紧捂在胸口,眼角终淌下一行泪水,喃喃道:“阿母,阿姐―――”
八三、血色平野
眼见大雨将下,江慈忙将煎好的药倒入瓦罐中,抱在胸前,又提上药箱,回头道:“凌军医,我送药去了。”
凌军医点头道:“好,送过药,你就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小天他们守着。”
江慈微笑道:“小天他们也不能守一整夜,我来守后半夜吧。还有十几个人得换药。”说着出了帐门。
刚到中军大帐门口,黄豆大的雨点便砸落下来。童敏看着她抱在胸前的瓦罐,笑道:“正等着呢。”说着掀开帐帘。
江慈冲他一笑,步入内帐。裴琰正与崔亮下棋,宁剑瑜坐于一边观战,而卫昭则斜依在榻上看书。
见江慈进来,崔亮放下手中棋子:“剑瑜接手吧。”走至榻边,将许隽扶起,江慈则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喂许隽喝药。
崔亮看了看汤药的颜色,赞道:“不错,药煎得正好,小慈学得倒是快。”
江慈有些腼腆:“是崔大哥和凌军医教得好,我只不过依样画瓢罢了。”
裴琰落下一子,回头笑道:“子明,你收了这么个聪明的徒弟,是不是该请东道?”
崔亮看着江慈乌黑清亮的眸子,语带疼惜:“小慈确实聪明。”
宁剑瑜落下一子,拍了拍台面,裴琰转回头,落下白子,宁剑瑜忙应下黑子,看了看裴琰:“侯爷也会走臭棋,倒是稀奇。”
陈安冲入帐中,骂道:“奶奶的,这个老贼,倒没了动静!”
裴琰与宁剑瑜互望一眼,裴琰沉声道:“说吧。”
陈安恢复冷静,道:“骂了大半天,薄军不见动静,在山顶负责瞭望的哨兵回报,薄营未见有调兵迹象,倒是黄昏时分,又有一批军粮进了军营。”
宁剑瑜眉头微皱:“这个薄云山,倒是沉得住气。”
“哨兵数了一下运粮车的数量,初步估计,够薄军撑上二十来天。”
裴琰沉吟道:“若是薄云山老这么耗着,剑瑜又不好再露面,可有些麻烦。”
卫昭放下手中的书,语调轻淡和缓:“若是朝中还有薄云山的人,自会知道少君到了前线,他必会想少君究竟在哪里,这是不是个苦肉计。”
宁剑瑜右手托住下巴道:“所以,接下来他会观望察探一番。”
裴琰颔首:“所以咱们还得做几件事。”他转向陈安道:“把我的帅旗挂上,让守关塞的士兵精神点,董学士派的粮车估计明天要到,派些人去接应一下,声势闹大些。”
崔亮将许隽放平,走过来道:“这几日都会有暴雨,薄军发起总攻的可能性不大,估计得等雨停了,他又查探妥当,才会有行动。”
裴琰道:“十天半个月还行,再久了,我怕安澄那边有变。军粮也是个问题,我和董学士议定的是―――”
江慈走到宁剑瑜身边,轻声道:“宁将军,凌军医说,您伤口处的药得换一下。”
宁剑瑜正用心听裴琰说话,顺手除下上衫,露出赤祼的胸膛。裴琰的话语有些停顿,崔亮过来道:“我来吧。”
江慈笑道:“不用,这个我会,以前也―――”想起与受伤的卫昭由玉间府一路往京城的事情,想起那夜将赤祼的他拖出木桶,她忍不住抬头看了榻上的卫昭一眼。
卫昭举起手中的书,将面目隐于书本之后,江慈面颊微红,忙俯下身,将宁剑瑜的绷带解开,重新敷药。
宁剑瑜见裴琰不再往下说,忙问道:“侯爷,您和董学士咋议的?”
裴琰望着江慈的侧面,将手中棋子一丢,神色冷肃:“这边的战事,不能久拖,我们要想办法尽快拿下薄云山。他不攻,也要逼得他攻。”
江慈替宁剑瑜换好药,将东西收拾好,向裴琰行了一礼,退出大帐。
帐外,大雨滂沱。崔亮追了出来,撑起油伞,江慈向他一笑,二人往军医帐篷走去。
“小慈。”
“嗯。”
“能适应吗?”
“能,我只恨自己生少了几只胳膊,更后悔以前在西园时,没有早些向你学习医术,看到这些伤兵,这心里真是―――”
“见惯就好了,医术慢慢来,不要太辛苦,你想救更多的人,首先自己的身子得结实。”
江慈侧头向崔亮微笑:“是,我都听崔大哥的。”
崔亮立住脚步:“小慈,我有句话,你用心听着。”
“好。”江慈微微仰头,平静道。
崔亮望着她澄静的双眸,迟疑片刻,终道:“小慈,这牛鼻山,估计马上会是一场大战。你记住,你是女子,前面拼命的事是男人干的,抢救伤员再缺人手,你也不要往前面去。万一战事不妙,我又没能及时回来带上你,你有机会就赶紧走,切记,保命要紧。”
江慈一阵静默,少顷,低声道:“崔大哥,这场战事,会很凶险吗?”
“是,十几万的大军对峙,一旦全力交锋,其凶险不是你能想象的。小慈,你听我的,切记切记。”
“是,我记下了。崔大哥,你呢?你要一直随着相爷吗?”
崔亮望向接天雨幕,望向黑沉的夜空,良久方道:“我还有些事要做,等把这些事办好了,我才能走。”
见江慈满面担忧之色,崔亮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放心吧,你崔大哥自有保命之法,再说,我一直随着相爷,相爷沙场之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有他护着,我没事。”
江慈一笑:“也是,倒是我白担心了。”
崔亮将她送至军医帐前:“我现在住在中军大帐,你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望着崔亮的身影消失在雨中,江慈默然良久,方转身入帐。药童小天见她进来,道:“来得正好,丁字号有几个要喝汤药,我已经煎好了,你送去吧。”
江慈微笑着接过,放入篮中,取过把油伞,走到丁字号医帐。帐内十余名伤兵正围于一竹榻前,凌军医眉间隐有哀伤之色,由江慈身边走过。
“老六!老六你别睡,你醒醒!”一名副尉用力摇着竹榻上的士兵,围着的伤兵们不忍看榻上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纷纷转过头去。
那副尉伸出双手,将榻上已没了呼吸的士兵抱在胸前,眼睛睁得铜铃似的仰面向天,喉头却在急速抖动,两人走上前去,低声劝慰。
副尉终逐渐平静,右手轻轻抹上胸前士兵的双眼,轻轻地将他放下,又平静地看着有士兵进来将他抬走,默默跟在后面,由江慈身边走过,只是脚步有些微的踉跄。
江慈心中恻然,有泪盈眶。在这战争面前,在这生离死别面前,她只觉自己的力量弱如蝼蚁,这血腥的风吹过,自己便如同这阵风中的一片灰烬,只能无力地随风飘舞,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年轻的生命自眼前悄然逝去。
一名伤兵跛着脚走到她面前:“喂,小子,傻了?!我的药呢?”
江慈醒觉,忙俯身从竹篮中取出纸笺:“你叫什么名字?”
时近正午,黛眉岭的战事仍在激烈地进行。
经过近十天的激烈拼杀,桓军再向前推进了一些,终将主战场移到了两座山峰之间的平野上。
桓军本就以骑兵见长,战马雄骏,打山地战一直有些吃亏,这一进入平野,便立见长短。数次对决,都将田策的人马打得死伤惨重,若非田策手下多为悍不畏死之人,抢在桓军攻来之前挖好了壕沟,又有附近民众赶来放火烧了一片茅草地,阻住了桓军的攻势,便险些被桓军攻下这河西府北面的最后一道防线。
丽阳当空,静默地看着平野间这一场血战,看着鲜血将黄土染红,看着地狱之花于震天的杀声中悄然绽放。
宇文景伦端坐于战马上,身后,硕大的王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神情肃然,望着冲上去的桓军一次次被壕沟后的长风骑箭兵逼了回来,微微侧头:“滕先生,有没有办法,越过这条壕沟?”
滕瑞想了想,道:“有些困难,壕沟挖得这么宽,还一直在挖,对方死守着,我们的人想架木板,有些困难,除非能将他们的箭兵逼得后退一些。”
宇文景伦望了望两边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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