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嗯。”江慈知即刻要起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必带物品。
“小慈,你昨晚―――”
江慈心中一慌,知崔亮定已去军医处问过,笑道:“昨天在山里迷了路,所以―――”
崔亮不再问,待她收拾好东西,二人出了营帐,见裴琰与卫昭并肩过来,崔亮忽道:“小慈,这一路,你跟着我。”
“好。”江慈将行囊扎上腰间,抬头间见裴琰和卫昭走近,垂目移步,隐于崔亮身后。
拔营事毕,三万长风骑集结待命,人人铁甲寒光,扶鞍执辔,士气高昂,斗志鼎盛,望向帅旗下诸人。
长风卫牵过黑骝骏马,裴琰翻身上马,宁剑瑜等人相继跟上。紫色帅旗在空中飒然划过,号角齐吹,战马嘶鸣,剑戈生辉,将士们齐声吆喝上马,各营依列跟在帅旗后,向西疾驰。
收兵号角响起,桓军井然有序,似流水般从壕沟前撤回。
王旗下方,宇文景伦与滕瑞对望一眼,齐齐回转大帐。二人入帐后,俱陷入沉思之中,易寒及数名大将有些纳闷,却均端坐下方,并不多言。
一名骑带入帐,下跪禀道:“禀王爷,已审过,共擒回十二名俘虏,九人为河西本地人氏,两人为云骑营士兵,一人为长风骑。”
宇文景伦与滕瑞再互望一眼,宇文景伦嘴角隐露笑意,挥了挥手:“易先生留下。”其余将领忙都行礼退了出去。
宇文景伦沉吟片刻,抬头道:“易先生,我问句话,您莫见怪。”
易寒忙道:“王爷折煞易寒。”
“先生曾两度与裴琰交手,我想听听先生对裴琰的评价。”
易寒眼波瞬间锐利,话语却极平和:“长风山庄一战,觉此人极善利用每一个机会,好攻心之术;使臣馆一事,觉此人心机似海,步步为营,算无遗漏。”
“滕先生呢?您这些年负责收集裴琰情报,对他有何评价?”宇文景伦转向滕瑞。
滕瑞饮了口茶,唇角微微向上一牵,悠然吐出三句话:“一代枭雄,乱世奸雄,战场英雄。”
宇文景伦呵呵一笑:“先生这三雄,精辟得很。”
易寒颇感兴趣:“先生详细说说。”
“裴琰才武绝世,谋略过人,环顾宇内,唯王爷可与其并驾齐驱,是为一代枭雄;其野心勃勃,手腕高超,做大事不拘小节,甚至可称得上卑鄙无耻,行事不乏阴狠毒辣之举,若处乱世,定为奸雄;但其又有着大帅胸襟,英雄气度,果断坚毅,识人善用,麾下不乏能人悍将,在战场称得上是个英雄。”滕瑞侃侃而谈。
“滕先生对裴琰评价倒是挺高。”宇文景伦笑道:“不过,我对先生的后话更感兴趣。”
滕瑞笑容意味深长,缓缓道:“在我看来,不管他是枭雄、奸雄还是英雄,他终究是个玩弄权术之人。”
宇文景伦点了点头:“不错,若说裴琰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百姓苍生,来力挽狂澜、征战沙场,我倒有几分不信。”
“所谓民族大义,只是裴琰用来收买人心、鼓舞士气的堂皇之言。若论其根本目的,之所以愿意出山来打这一仗,为的,无非是权利二字。” 滕瑞道:“若能拿下薄云山,他便能占据陇北平原;若能取得对我军的胜利,河西府以北,将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易寒也渐明白:“加上王朗已死,华帝又将北面的军权都交予裴琰一人,他实际上操控了华朝半壁江山。”
“是,但这半壁江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特别有一方势力,裴琰不得不忌。”
易寒想了想,道:“河西高氏?”
“不错,河西高氏乃华朝第一名门望族,势力强大,连华帝都颇忌惮。高氏一族,在河西至东莱一带盘根错节,甚至还有了私下的武装势力,庄王在京城炙手可热,压过太子风头,全赖有高氏撑腰。”
易寒想起先前骑带所禀审讯俘虏的回话,猛然醒悟:“先生是说,裴琰现在正借我军之手,除去河西高氏?就连长风骑退至青茅谷,逼高氏出手,也是他之预谋?!”
滕瑞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宇文景伦望向滕瑞,颔首道:“先生讲的很有道理,与本王想的差不离,现在关键是,裴琰用了这招借刀杀人,是不是就证明,他并不在这青茅谷?”
易寒也道:“是啊,他可以不露面,让河西高氏的人上来送死,待差不多时再出来收拾战局。”
“裴琰其人,没有好处的事是绝不会做的,同理,他做任何事,都要获取最大利益。他若到了青茅谷,这十多天来不露真容,只是一味让河西高氏的人马送死,还不如赶去牛鼻山,一鼓作气收拾了薄云山,再赶来这处。”
“先生的意思,裴琰极有可能并不在这青茅谷,而是去了牛鼻山?”
滕瑞肃然起身:“请王爷决断。”
宇文景伦缄默良久,道:“先生,那‘射日弓’,这些日子制出多少?”
滕瑞答道:“既有样弓,明其制作诀窍,做起来便快,现在已有五千弓了。”
宇文景伦负手踱至帐门,遥望南方,暮色下,云层渐厚,黑沉沉,似要向苍茫大地压过来。他眼神渐亮,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又如择狼而噬的猛虎。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又有着难以掩住的锐利锋芒:“咱们防有藤甲衣,攻有射日弓,就赌上一把!即使裴琰真在此地,与他交锋,也是我生平夙愿。看样子,明日将有大雨,更利我军总攻,一切,就有劳二位了。”
易寒与滕瑞对望一眼,齐齐躬腰:“是,王爷。”
青茅谷为桓军南下最后一道天险,易守难攻,两边山势险峻,谷口狭长幽深,极易防守,但不利扎营。故这段时日来,田策统一调度,长风骑、云骑营、高氏军轮流上阵,而兵营则驻扎在谷口往南约半里处。
田策挑帘进来,见安澄正擦拭着他那把厚背刀,喝了几大口水,抹去额头汗珠,笑道:“你是不是嫌这些天杀得不过瘾?”
安澄笑道:“这一年多随相爷呆在京城,手痒得不行,好不容易到了战场,又不让我冲出去杀个痛快,这么死守着,我不憋屈,这把刀可憋得慌。”
“等侯爷一到,就放你出去杀个痛快,现在咱们的任务是守着青茅谷。”田策有些微忧虑:“就怕桓军发动总攻,高家军死伤得差不多了,云骑营也死伤惨重,长风骑的弟兄似是有些疲乏―――”
“放心吧,这里是山谷,不是平地,桓军即使发动总攻,咱们有地形之利,加上强弩助阵,两三天总熬得过去的。”安澄笑道:“相爷从来算无遗漏,你对咱们相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倒也是。”田策笑了笑,又探头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道:“看样子,明天只怕会有大雨,希望桓军能消停两日,咱们便大功告成。”
由于要抢时间驰援青茅谷,裴琰所率大军行进得极快,马蹄声自东向西,黄昏时分便过了晶州。
遥见帅旗旗令,宁剑瑜策马过来:“侯爷!”
裴琰沉吟了一下,道:“在前面青山桥扎营,休整两个时辰,等后面的跟上来了再起营。”
宁剑瑜也知战马和士兵不可能日夜不停地驰骋,便传下军令。
众人在青山桥畔跃下马鞍,江慈坐于崔亮身边,见长风卫过来点燃一堆篝火,忍不住抬头看了卫昭一眼。
卫昭却与宁剑瑜在微笑着说话,江慈忙看了看宁剑瑜的神色,放下心来。
崔亮递给江慈一块干饼:“急行军,只能吃些干粮。”
江慈双手接过,向崔亮甜甜一笑,刚要咬上干饼,却见对面裴琰冷如数九寒冰的眼神扫过来,忙挪了挪,侧过身去。
崔亮边吃边道:“相爷,我估摸着,桓军的探子若是走雁鸣山抄回去报信,今晚或明早,桓军便会知道这边的战况,我们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赶得到,不知道田将军他们抵不抵得住这一日?”
宁剑瑜剑眉一扬,笑道:“子明,你就放心吧,田策和安澄若是连这一天都熬不住,也不用再在我们长风骑混下去了。”
裴琰也点头笑道:“应当没问题,田策与桓军交战多年,深悉他们的作战方式,况且又不是平原地带,宇文要想吃掉我的长风骑,只怕也不容易。子明就放心吧。”
崔亮不再说话,不远处却忽起骚动,某处将士不知因何大呼小叫。裴琰眉头微蹙,陈安忙奔了过去,不多时,眉花眼笑地拎着只野兔子过来,笑道:“侯爷,弟兄们撒尿时捉住的,都说给侯爷尝尝鲜。”拿起佩刀便欲开膛破腹。
裴琰面笼寒霜,宁剑瑜忙咳嗽了一声,陈安看了看裴琰的脸色,心中直打鼓,手一松,野兔撒足而去。
裴琰冷声道:“知不知道错在哪里?”
他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威严,江慈听得清楚,心中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抬眼看了看卫昭。卫昭却嘴角含笑,慢条斯理吃着干粮,偶尔目光一转,自众人面上掠过,笑意更浓。
陈安嗫嚅片刻,低声道:“侯爷要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弟兄们吃什么,侯爷便吃什么。”
“还有呢?”裴琰声音更为严厉。
陈安脸一红,猛然挺起胸膛,大声道:“陈安这把宝刀,喝的应是敌人的血!”
裴琰面色稍霁:“弟兄们撒尿时碰到野兔捉了回来,无可厚非,但你拎回来,还要用自己的佩刀,便是你的错。暂且记下,到了青茅谷后,将功赎过吧。”
陈安军礼行得极为精神,大声道:“是,侯爷!”
裴琰不再看他,侧头向卫昭笑道:“小子们不懂事,让卫大人见笑了。”
卫昭微微一笑:“少君治军严谨,卫昭早有耳闻。”
许隽悄悄向陈安做了个手势,要他到自己右边坐下。陈安却脸涨得通红,再行一礼:“侯爷,我去巡视!”
望着他大步远去的身影,许隽低声骂了句:“这个犟驴子!”
宁剑瑜笑道:“要说世上谁最了解犟驴子,非咱侯爷莫属。你等着看吧,到了青茅谷,保证他会变头猛虎,桓军可要因为一只野兔子倒大霉了!”
崔亮看了看已近全黑的天,又抓起一把泥土嗅了嗅,道:“西边这两天只怕会有大雨。”
裴琰笑道:“那就更有利于田策防守了。”
远处,忽传来陈安的大嗓门:“弟兄们听好了,明天咱们要让桓军知道长风骑的厉害,犯我长风骑者,必诛之!”
数千人轰然而应:“犯我长风骑者,必诛之!”
陈安似是极为满意,放声大笑,笑罢,忽起歌声,长风骑们放喉应和,粗豪雄浑的歌声在青山桥畔回响。
“日耀长空,铁骑如风;
三军用命,士气如虹;
骏马萧萧,飒沓如龙;
与子同袍,生死相从;
山移岳动,气贯苍穹;
守土护疆,唯我长风!”
江慈默默听着这歌声,望向长风骑将士脸上豪迈的神情,再望向嘴角含笑的裴琰、若有所思的卫昭,再也无法移开目光。过得片刻,忽见裴琰望过来,双睫一闪,低下头去。
歌声,直冲云霄,如一条巨龙在空中咆哮,傲视苍茫大地。
“骏马萧萧,飒沓如龙;
与子同袍,生死相从;
山移岳动,气贯苍穹;
守土护疆,唯我长风!”
风,呼啸过平原,桓军的铁蹄声、喊杀声却比这风声还要暴烈。
雨,扑天盖地,将地上的血冲洗得一干二净,似要湮灭这血腥杀戮的罪证。
安澄的厚背刀刀刃早已卷起,他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桓军,自己的身边,究竟还剩多少长风骑兄弟。
风雨将他的身影衬得如同孤独的野狼,他眸中充满着血腥和戾气,带着数千名长风骑死守于小山丘前。
北面,隐约可以听到惨呼声传来,那是桓军在屠城吧。相爷,安澄对不住你,青茅谷没守住,河西府也没守住啊!
见这数千弟兄被桓军压得步步后退,人人以一敌十,身上早已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也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安澄心中剧痛,却仍提起真气,暴喝一声:“兄弟们挺住!侯爷就快到了!”
他再长啸一声,人刀合一,突入如潮水般涌来的桓军中,厚背刀左砍右劈,挡者无不被他砍得飞跌开去。
砍杀间,他视线掠向南面,心中默念:老田,你撑住,只要你那三万人能撤过河西渠,重筑防线,咱们就还有一线机会,不让桓军长驱南下。我安澄,今日便用这条命,为你搏得这一线生机吧!
他双目血红,喷出一口鲜血,刀锋生出浑圆劲气,神勇难当,再有数十名桓军倒将于地。
北面王旗下,宇文景伦有些不悦:“五万人,这么久都收拾不了这一万长风骑,传回去让人笑掉大牙!”
他这话激得身边的两名将领怒吼一声,再带五千人攻了上去。但安澄领着长风骑如同疯了一般,人人悍不畏死,缠得桓军无法再压向前。
滕瑞也觉有些棘手,攻下青茅谷、占据河西府都如设想中顺利,却未料在河西渠以北遇到这般不要命的抵抗,侧头道:“王爷,得尽快攻过河西渠,万一裴琰赶到?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