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
膳后天帝着卫宗平随驾去了松雨台,无论从父子从君臣,天帝即便极为恼怒,心中还是不愿因此废掉太子。从松雨台回来,却叫人揣摩不出喜怒,依旧没有下旨着太子迁回东宫,如往常一般屏退左右小憩片刻。
然而,午后安宁的致远殿很快被赈济司带来的消息打破:天都外九城发现同平隶症状相同的瘟疫,染者数十人,已有七人不治而亡。
对于这样的情况,天帝固然是忧心忡忡,卿尘却更多的是感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征兆。
即便是在医学昌明发达的几千年后,人们亦常常为某些重大疫情所困苦,何况是目前信息、科技、药物统统匮乏的古代。她曾看过关于历史上大规模瘟疫的各种资料,无一不是死者以数万计,甚至十四世纪流行的黑死病曾几乎灭绝整个欧洲大陆。
瘟疫,令人谈之色变毛骨悚然。
致远殿中女官自修仪以下,另有修言、修容、婉容三品,卿尘奉天帝命带了几个女官巡戒后宫,传令内侍宫娥一律不得随意出宫,并自御药房领取药物分发下去,告知各种预防办法。皇宫内城一律戒严,进出都做了严格的限制。
后宫中殿宇无数,哪处也不是好应付,直忙到晚膳过后,卿尘方去致远殿复命,侍奉天帝又到子时才回自己住处去。
月上中天,茜纱宫灯逶迤,明暗点缀深宫。
卿尘拉紧身上银裘抵隔冬夜清寒,做为一个医者,她其实很想去平隶疫区,只是方才和天帝提了一下,天帝却未置可否。
眉心微拧,遥望夜空如墨,瘟疫的症状情形翻来覆去掂量心中,不免越走越慢,忽然听到身旁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郡主。”
一个身穿羽林军服饰的人躬身行礼,卿尘正纳闷间,那人对她抬头一笑,眉目清朗,竟是谢经。卿尘诧异,低声道:“你怎么这副打扮?”
谢经道:“四爷安排我和几个兄弟进了羽林军。”
动作这么快,卿尘心想,轻而易举的便将人安排进了羽林军,夜天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而人亦是冥衣楼的人,看起来他已经做了些决定,对谢经道:“你进来太危险了,天都认得你的人不少。”
谢经道:“不妨事,富家子弟花钱捐个差事也是平常,并不扎眼。”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这是冥执自汝阳取回来的。”
卿尘接过一看,两瓶药一张名单。她借着灯光将名单扫视两遍,全是陌生的名字,没有什么端倪,药收到怀中名单又交还谢经:“带给四爷看看。”
谢经接过道:“若没别的事,我得快回去了,四爷冷面无情六亲不认,当值擅离职守要丢差事的,昨日刚刚办了两个侍卫,我可不触这个霉头。”
卿尘笑道:“革了你的职回四面楼最好,省得我里外不放心。”
谁知谢经正色道:“四爷吩咐了,安排人入宫不为别的,是为随时保护郡主周全,若换别人来我也不放心。四面楼那里都吩咐妥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卿尘沉吟了一下,说道:“对了,还有一事你想办法办,现下天都及平隶瘟疫蔓延,你们以‘牧原堂’的名义辟几间药坊出来,分发药剂救治病患,一律义诊义卖,不求盈利。记着这药坊不是四面楼的,不是牧原堂的,也不是我的,是四爷的。不过眼下先别声张,只做事。”
谢经想了想道:“你是要替四爷在民间造势?”
卿尘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千古不易的理。而且眼下平隶百姓甚苦,你我手中有一分力便尽一分也好。”
谢经应道:“此事好办,我明天便去安排。”
卿尘点头,谢经微微躬身告退。
卿尘回到住处,却睡不着,反复把弄那两个小瓷瓶。冥执除了带回解药,亦多带了一瓶离心奈何草的汁液。此药若十日不解,鸾飞还是难逃一死,从人体机能的角度来说,也没有人能再撑下去。现下解药是有了,解了毒又会是何种情形呢?鸾飞所有的举动都叫人疑窦丛生,她身后的凤家又究竟想做些什么?
想起凤家,除了深不可测的凤衍,面前又浮起一张笑如春风的脸庞,夜天湛现在对凤家也十分笼络。卿尘习惯的自枕下取出了夜天湛送给自己的那串冰蓝晶,黑暗中依稀也能看到一点点清蓝的光泽,透过那个完满的圆,似乎可以看到属于她的世界,而这条路她无从可寻。
含苞待放春来去
晓寒深处,三两点晨光初绽,落在微枯的枝叶上清亮一片,在禁宫冬日的肃穆中增添了缕缕轻柔。
难得借去延熙宫的机会离开致远殿一趟,卿尘扭头看着白露霜落,迎着天光向九霄高处伸手,深深的呼吸着这清冷的空气。
却一转身,蓦然落入一双深邃的眸中,夜天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锋锐唇角似是噙着一分冷冽的笑意,比这晨光还多了几分清澈。
卿尘怔在他的注视中,一愣之下,竟脸颊微热,垂眸避开了他那亮灼的目光:“四哥。”
夜天凌淡淡一笑:“去延熙宫吗?”
“嗯。”卿尘同他缓步而行,夜天凌不说话,她也安静了一会儿,方才问道:“谢经可将东西带给了你?”
夜天凌点头道:“我看了。其他倒罢,唯有一个叫魏平的。前些年在九弟府里似曾见过,是九弟乳母的儿子,但已好久没了踪影。”
“九王爷?”这个结果倒是出乎卿尘意外,问道:“这么多年的事,你可确定?”
夜天凌道:“人当是不会错,我已着人再查。但事情究竟还是鸾飞自己心里最清楚。”
卿尘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既拿到了解药,或者,可以设法从鸾飞那里问出实情。”
夜天凌嘴角微微一挑,眸色深远:“这宫里有心的人岂止一二,是谁也没什么太紧要,我心里大概有数。”
卿尘点了点头,夜天凌自然是比她要清楚些,突然想起一事,侧头问他:“四哥,谢经说你昨日支给牧原堂五万两银子?”
夜天凌道:“嗯,你不是要他开药坊施药治病吗?”
卿尘本来沉静的眼睛向上轻挑,眨了一下:“这么大的数目,你不心疼?”
夜天凌剑眉微蹙,想起近几日频频传来的灾情:“你有这个心,我就没有?若区区银子能买京隶平安,我还要谢你。”
卿尘对他笑道:“做王爷果然事有钱,那我先替两地百姓谢四哥了。”
夜天凌只淡淡一笑,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听他那一惯清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几日没睡好?”
“嗯?”卿尘别过头去,见夜天凌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眼底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闪了一下,等着她说话。她笑了笑:“怎么,我的样子很难看吗?是有些折腾,不过天帝都撑的住,我自然也撑的住。可是这冬天还真冷,我最恨天气冷了,怎么都不舒服。”
夜天凌道:“这方刚入冬,待到三九才是滴水成冰。”
卿尘撇了撇嘴,想想深冬严寒,无比的不情愿,一时兴起,说道 :“如果只有春天没有冬天该多好呢。”
夜天凌见她一脸单纯向往的模样,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微微一动,轻笑道:“有冬日彻骨之寒,方知春之柔暖,若都是春天怕是也没意思了。”
卿尘每次看到他笑,心里都格外的轻柔,就像是冬去春来的畅然,叫人那样留恋和欣悦。刚想说什么,突然见夜天凌唇边那缕笑意一僵,消失的无影无踪,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旁,莲妃静静的站在白玉栏杆处,一身白裘曳地,长发细软飘逸,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
卿尘看看夜天凌,见他举步不前,不过前方咫尺的距离,母子两人却如若天涯。忍不住轻声催他:“四哥……”谁知竟惊动了莲妃,莲妃自太液池旁回身过来,见到是夜天凌,纤弱的身子明显一震,身后侍女急忙俯身道:“见过四爷、郡主。”
夜天凌淡淡应了声:“免了。”亦微微躬身:“母妃。”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疏远隔阂,却又压抑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听得人心底一滞。
那曾经如火枫树已然凋零,残叶翻飞,莲妃血色淡然的唇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抬了抬手,默默的带着侍女自夜天凌身边擦身而过。
卿尘待要留她,又无法开口,眼见莲妃身影消失在花园之中。
回身看夜天凌,见他站在原地,出神望向太液池,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似乎在隐忍着心中的情绪。卿尘纤眉蹙起,叫道:“四哥!”夜天凌猛的回神,看向她。卿尘“哎呀”一声,一把拖着他的手,拉他转身:“我让你急死了,快走快走!”
夜天凌被她拽的回身走了几步,反手将她拉住,沉声道:“别在宫中乱跑。”
饶是卿尘自认不焦不躁的性子也真耗不过他了,凭力气拉他不动,跺脚道:“去莲池宫就那么难?你真是熬的住,你没见她看你的眼神,多苦多难!”
夜天凌眼底猛的波动,握住卿尘的手一紧,卿尘被他握疼皱了眉头。夜天凌手底松了松,却没有放开她。卿尘任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掌心传来干燥而温暖的气息,突然觉得这嶙峋冬日也柔软许多,悄悄竟绽放出暖意来。抬眼见那眸中渐渐浮起的清泠,已将先前压抑的沉闷吹散了几分,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泓深冽的泉水中央,随着幽深的漩涡心底一点异样的情愫轻轻一动,叫她一时无言,只能愣愣的对着他,微笑起来。
夜天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慢慢放开。卿尘为了掩饰自己尚未平复的情绪,绕到身后推他:“去啊,难道比掠阵攻城还难?平日见你雷厉风行的,怎么竟拖拉起来,快走,不去莲池宫就不准你去延熙宫看太后!”
夜天凌素来主意果断,人人在他身前只有沉声禁忌的份,何时被人这样耍赖般的逼着去做什么事,忍不住皱眉回头。卿尘对他一笑:“皱眉头的应该是我才对吧,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我一向自觉沉的住气,如今才是甘拜下风给你。”见夜天凌自己往前走去,收回手:“就是嘛,怕什么呢?”
夜天凌倒不复先前那样沉抑,却依旧蹙眉:“不是怕,只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卿尘奇怪道:“这还要想,就算什么都不说,只陪她坐坐也行。”
夜天凌沉默,卿尘又道:“怨也怨了二十几年,难道还不够?这时候你都不能原谅她?”
夜天凌寂然叹气:“非是怨她,而是继续疏远下去,怕是也好。”
卿尘一愣,随即领会到他的心思,母子两人竟选择了同样的方法保护对方莫要卷入到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变争中。说道:“她是你的母亲,若有万一是脱不了干系的。换言之,你是愿她为了护你而疏远,还是愿她像个常人样对你?便也该知她宁愿你如何待她了。”
这答案夜天凌不想也知道,如此却更体会了莲妃的苦心。眼前已到莲池宫,卿尘道:“我不陪你进去了。”目送夜天凌终于迈进了莲池宫的大门,才放心的离开。
太液莲池未央柳
夜天凌立在庭中望着这清冷素净的莲池宫,园中本来种植了一池繁盛的名贵莲花,现在早已枝残叶败,只留下枯萎的干枝远远的伸向烟蓝色的天空。
四周安静的凄寂,仿佛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多年来从未踏入过莲池宫,然而这里的一切却都熟悉异常,总在不经意间会留心别人对莲池宫的评说,这二十余年下来,心中早已沉淀了这座宫殿的模样。
他缓缓举步向里面走去,莲妃不喜人多,这里也实在过于清静,稍会儿方遇上了一个伺候莲妃的宫女,那宫女见到夜天凌吃了一惊,连礼都忘了行:“四……四爷……”
没有人想到他会来这里,就连夜天凌自己都没想到,看着那宫女沉寂了一会儿,淡淡问:“娘娘呢?”
那宫女方回过神来,被夜天凌目光看的心慌乱跳,急忙俯身下去回道:“娘娘在寝宫,奴婢这就去通报。”
“不必。”夜天凌阻止了她:“你下去吧。”
“是……”那宫女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夜天凌站在原地一会儿,终于向莲妃寝宫走去。和方才那名宫女一样,方才随莲妃在太液池旁的贴身宫女斐儿见到夜天凌,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反应快的多,立刻福道:“见过四爷……”
夜天凌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看着寝宫内人影依稀,隐隐传出琴瑟之声。和卿尘的清越飘逸的琴声不同,这弦音之上低低泣泣,幽咽难言,抚琴之人似乎有着无穷的哀愁,都在这七弦琴上淡淡倾诉。
“……母妃……可在里面?”他凝神听了一阵,问道。
斐儿忙答:“娘娘正在抚琴,四爷请。”她跟随莲妃多年,深知莲妃心事,急忙打起静垂的帘子让夜天凌进去,自己则识体的留步。
寝宫深处,金兽八角暖炉并没能驱散这冬日的萧寒,更无法掩饰纠结弦中的寂寞。
莲妃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指下轻轻缓了下,淡声道:“斐儿,我不是说莫来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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