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
七情六欲翻乱了满心,莫名喜悦过后的恨恼伤痛如影随形,原来说不伤心都是自欺欺人。涩楚滋味凝成冷利的薄冰直冲心间,堵的胸口刺痛难耐,她意兴阑珊的将眼眸重新垂下,望着地板上狼藉的碎盏流水,淡淡说道:“这些人用卑鄙手段……”
身边忽然几声惊呼,未及抬头,她被人猛然揽向一旁。
眼前白影骤闪,“当”的一声金玉交击的声响后,有什么东西坠落舱板之上,白影回转,落入夜天湛手中。
喝斥混乱再次充斥舱中,而那支白玉笛静陈指间,夜天湛手揽卿尘,唇角似乎仍带着闲逸浅笑:“姑娘小心。”
卿尘一步退离他的手臂,落在地上的是柄飞刀,长门帮中有人趁侍卫不觉之时忽然发难,不知是拼死一搏还是做了杀人灭口的打算。
她望向被夜天湛玉笛逼退一旁正押在侍卫刀下挣扎的人,眼中并无慌乱惊怕,反而泛起不屑的鄙夷,如同一道冷冷的浮光,“杀了我一个 ,还有多少人在,你们敢做又何必怕别人说!”她掉开目光,不再看他们,却也没有谢过夜天湛援手施救。
夜天湛眸心一动,含笑再次将她打量,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卿尘说道:“这些人不择手段绑了许多女子,沿途贩卖至此处,卖到什么天舞醉坊,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被强掳到此处父母亲人难免伤心牵挂,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请……七爷为她们做主。”
温朗的眼中无声掠过极微淡的精光,似冷月照水一晃,然而夜天湛盯住她看了半天,却问道:“她们?那你呢?”
卿尘细眉一挑,低头深长的呼吸,抑下心间烦躁:“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到何处也都一样。”
“你是要我救你们?”
“是。”
夜天湛眼中闪过兴味:“既然到哪儿都是一样,又何必求救?”
卿尘道:“我一样,她们不一样,七爷如心存慈善,请带她们出这火坑。”
她绝口不提请一并搭救自己,却半晌不见回答,刚要抬头,听到那样漫不经心的声音缓缓道:“我又为何要救她们?”
卿尘眼波微动,深静里堪堪隐去了丝怒意,盈盈凤目一抬,风姿秀稳:“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有人目无纲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逼良为娼。国家法纪何在,天家颜面何存?七爷贵为皇子,上承天恩,下拥黎民,不会袖手旁观。” 她静立着,复扭头对夜天漓潋滟笑去:“七爷不管,还有十二爷。”
夜天湛抬手将方要开口的十二弟止住,还是那样不愠不火:“管自然是要管,只不过既在天都地界,这该是京畿司的职责,要经实查审问方可定案,诸位姑娘少不得羁押入狱过堂听审。而掌管京畿司的五皇兄受命带兵在外,一时怕不得归,看几位娇弱模样,难道受得了那牢狱之苦?”
卿尘听他口气中并非没有松动余地:“七爷要怎样才肯救人?”
夜天湛把玩玉笛,修指白玉莹润相称,流动着优雅的光泽:“那便看人值不值得救。”
卿尘稍许沉默,目光落在他手中玉笛之上,抬头道:“若如此,不知七爷可愿与我赌一局。七爷若赢了,一切随您处置,我若赢了,便请七爷援手搭救她们几人。”
夜天湛饶有兴趣的听着她的提议,“怎么赌,你说来听听?”
卿尘说道:“七爷随身携带玉笛,想必深通音律,小女子身无长技,但也会弹两首曲子,琴笛本可和奏,这船上现成有琴,不若我弹上一曲,七爷若能以笛声相和则算七爷赢,若不能则算我赢。七爷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便见旁边夜天漓摇头笑了,武娉婷竟也露出点儿轻松神色,天都上下八十一坊人尽皆知,湛王一支玉笛名动京华无人能及,卿尘此举无异自断出路。
此时夜天湛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道:“好,你去试试琴吧。”
两个侍卫帮忙将摔落的琴摆好,卿尘重新调音试弦,琴并不是好琴,但也勉强凑合。
她在长案前席地而坐,白衣裙裾洒落身后,似一抹从容的云迹,她目光投向夜天湛,夜天湛扬起嘴角微微抬手,示意她可以开始。
她静静侧首,心中掠过无数琴曲,秀美的手指轻轻滑过细弦,左手如兰,抚上古琴一端。
她不再理会众人,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前方空处,徐徐抬起的右手顺着此时的心境,突然弹拨琴弦。
铮然一声,清脆中略带了些暗哑,在座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被什么东西猛的划过,随着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颤。
正是一首千古名曲《十面埋伏》,只是琵琶换作了古琴。
弦弦声急,一张质朴的古琴在纤弱手指下居然生出金戈铁马的气势。
人人眼前仿佛看到行营千里,兵马嘶鸣,决战在即,风云暗动,一颗心仿佛被这肃杀的音色缓缓提高吊到不能承受的极至。
正在暗处心惊,忽然急弦突起,“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千军万马横扫大漠,风沙狂涌天地失色。
琴音摇曳之中,暗云驰骋,惊心动魄;细弦波荡之时,杀气四溢,骇人听闻。
卿尘指下既有万千气势,又时而弦轻音低,稍现即逝的幽咽纠缠其中,承辅跌宕。
夜天湛玉笛在手,却始终没有举到唇边,只是静静的握着听曲,仿佛早已随着这七弦琴音到了浩瀚沙场,剑气激荡,兵锋压城。
待到萧索的低音转回,琴音顺势高起,大开大阖,大有直拔云霄之势,不由得叫满舱人闻音色变。
卿尘星眸低垂,琴音越拔越高,指下陡然用力,却听“砰”的一声闷响,古琴再承受不住这激荡气度,猛的长弦崩断,音消曲散。
白玉般的手指被断裂的琴弦裂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滴在琴上,仿若溅开红梅艳艳。
卿尘却无动于衷,只是凝眸看那张琴,认真的神情使人觉得她所有感情都倾注其中,专注的叫人不安。
半晌,她看到一双白底皂靴停在了琴前,沿着那抹晴蓝的长衫向上看去,对上的是夜天湛清泉荡漾的双眼。
他伸手递过一方丝帕,见她不接,握起她的手,替她裹上伤口,动作轻柔。一边吩咐道:“寻个去处安顿这几位姑娘先住下,好生看待。将剩下众人押入京畿司大牢,带我令牌封了天舞醉坊,若有人敢反抗,一并拿下。”
此言一出,武娉婷大惊失色,不想一向以温煦贤德著称的湛王下手居然雷厉风行毫不留情,跪下求道:“七爷,且看在……看在郭大人份上……”
夜天湛淡淡一瞥:“本王自不会忘了郭其,让他等着大理寺问罪吧。”
说罢对身后哭求再不理会,只看住卿尘仰头时略带疑问的双眸。
那深深的眸中幽静的一墨颜色震撼着他,心中似是空却了一方,说不出的滋味悄悄蔓延。
许久,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低低说道:“我输了,即便能合上这曲子也合不上你曲中心境。”
一个温婉纤弱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事情,竟使这一首琴曲之中饱含了如此的荒凉激昂,杀气哀烈,更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凄幽。
卿尘凝视他俊雅面容,唇角慢慢向上挑起,露出苦涩的微笑,她轻轻起身,“多谢七……”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心悸,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人便落向琴前。
心力耗尽,如那断弦崩裂,居然再也坚持不住。
夜天湛眼明手快,及时将她扶住,看了看她的情形,眉头微皱,一把将她轻盈的身子打横抱起,迈向舱外。
卿尘一阵晕眩过后,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俯身注视自己的夜天湛,那温柔神情脉脉无语,和李唐如此相像,恍惚中时光回暖,相拥低语,轻柔沉醉。
她动了动手想去触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却又疲惫的放弃,心力交瘁的感觉缓缓将她淹没。
笛音深处水云天
紫绡烟罗帐,羊脂白玉枕,卿尘在榻上撑坐起来,身子却微微无力,复又一晃。
帐间悬着一双镂空雕银熏香球,缭绕传来安神的药物淡香,无怪睡了这么久,她扶着床榻下地。
屋中并无繁复装饰,却处处可见风雅别致。长案之上放着玉竹笔架,几方雪色笺纸,琉璃阔口的平盏盛以清水浮着一叶水莲花,素叶白瓣,干净里透着些许贵气,衬的一室清雅。明窗暖光,洒上细编竹席,让她想起将她安置此处的那个人,夏日炙热的气息中心底却有些异常的黯凉,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幅画卷之上。
画中绘的是夜湖月荷,她站在满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风缓缓入室,这画似乎轻轻带出一脉月华银光,清凉舒雅。着眼处轻碧一色,用了写意之笔淡墨钩形,挥洒描润,携月影风光于随性之间,落于夜色深处,明暗铺陈,幽远淡去。微风翩影,波光朦胧,中锋走笔飘逸,收锋落笔处却以几点工笔细绘,夭夭碧枝,皎皎风荷,轻粉淡白,珠圆玉润,娉婷摇曳于月夜碧波,纤毫微现,玲珑生姿。
远看清辉飘洒,近处风情万种,人于画前,如在画中,仿佛当真置身月色荷间,赏风邀月,无比的雅致。
她在画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赞,却见卷轴尽处题着几句诗,记的正是画中景致:烟笼浮淡月,月移邀清风,风影送荷碧,碧波凝翠烟。
诗首尾相接,以连巧为游戏,但不仄不韵,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侧头蹙眉,却突然眼中一掠而过诧异神色。
诗下附着题语:辛酉年仲夏夜奉旨录大哥、五弟、九弟、十一弟联诗雅作于凝翠亭,以记七弟妙笔丹青。
落款处书有一字凌。
她抬手抚摸最后那字,笔锋峻拔,傲逸沉稳,与这幽美的月荷略显锐朗,似乎是冷硬了些。便如画卷舒展时,平江静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嘎然而断,激起浪涛拍岸,然山映水,水带山,却不能言说的别成一番风骨。
这字,这落款,触手处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落笔的锐力,如带刀削,令她不知不觉想起一人,她犹疑的揣摩着,没有听见有人进了室中。
“凤姑娘醒了?”一把柔雅好听的招呼声传入耳中,她一惊回头。
说话的是个身量高挑纤袅的女子,婀娜移步来到身边,含笑看她。一旁随着的侍女说道:“这是我们府中靳王妃。”
卿尘眼眸轻抬,敛衽以礼:“见过王妃。”
靳妃对侍女吩咐:“去请周医侍,便说是我这里看病。”
卿尘道:“不敢劳烦医侍,我自己略知医理,一点小毛病并无大碍。”
靳妃略有些惊讶:“不想凤姑娘非但弹的好琴,还通晓医术,如此兰心蕙质当真叫人见了便喜欢。不过还是看看放心,七爷将你托给我照顾,可不能马虎。”
卿尘微微一笑,也不再行推辞:“琴技医术皆一知半解,会而不精,如此有劳王妃费心。”
靳妃笑道:“你在楚堰江上一曲琴音让七爷甘为下风,如今伊歌城中都传成奇谈了,咱们七爷的玉笛还从未在他人之前落过第二,能得他称赞的又岂会是凡音俗曲?”
卿尘想起撞船、求救、赌琴、晕倒的一幕幕,仿佛觉得又跌入了一场莫明其妙的闹剧中,回身处角色剧情走马灯似的转,叫人应接不暇。她暗自叹息,往那画中看去:“画境意趣,琴音人心,我那时心中急于求胜,琴音起落外露,失于尖刻悲愤,怕七爷其实是不屑一和。”
那刻手触琴弦的感觉,似是要将这多日来压抑的伤痛苦闷尽数付之一曲,扬破云霄,利弦划开手指飞血溅出时,心里竟无比的畅快。她轻轻一握手,指尖一丝伤口扯出些隐约的疼痛。
靳妃道:“我虽没听着曲子,但七爷既评了‘剑胆琴心’四个字,想必是哀而不伤,激而不烈,让他真心赞赏的。”见她正看着那画,便又说道:“这是七爷的亲笔,画里是这府中的闲玉湖的荷花,你若觉得闷可以去那里走走,这几日荷花正吐苞,看着就快开了呢。”
卿尘说道:“这画和诗似乎不是出自一人手笔。”
靳妃望着那诗笑道:“说起这首诗,还是件乐事。这是那年七爷请了皇上和诸位王爷来府中赏荷,大家高兴多饮了几杯,七爷借酒作了此画,太子殿下他们在旁看着随口联了几句。谁知正让皇上听见了,立刻就笑说‘把这几句歪诗题了画上挂起来,让他们几个酒醒了自己看看。’在场只凌王爷一个没醉的,便提了笔录在画上。过几日太子他们再来府里,一见这诗,十一王爷当时便将茶喷了,问他们那晚多少佳句,怎么单录了这首七歪八扭的。凌王爷瞅着他,给了两个字,‘奉旨’。最后他们说什么也不准将画再挂前厅,七爷无奈,只好挪到此处。这说起来,都是好几年的事了,闲玉湖的荷花年年开得好,倒也少再那么热闹过。”
卿尘将诗再念,莞尔一笑,说道:“原来这是凌王爷的字,我还以为这个‘凌’字是题诗人的名字呢。”
靳妃道:“这正是凌王爷的名讳,当今天家夜姓,凌王排行第四,行‘天’字辈,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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