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
步用兵很有一套,凌王再厉害也不可能三五日便破了祁门关。”
听到李步的名字,夜天湛一双湛湛清眸微眯了眯:“弃明投暗,其罪难恕。柯南绪那阳遁三局难道巩先生也毫无办法?”
巩思呈叹了口气:“柯南绪此人才绝江东,放眼天下,怕只有南陵左原孙能与之一较高下,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而且最要紧的是粮草,这次粮草被劫倒真是没有想到的事。”
夜天湛眉心一蹙:“兵部派谁不好,偏派卫骞来,我已吩咐过此人不能用,是谁着他任的三军右都运使?”
巩思呈道:“现在汐王领着督运的职责,人员应该都是由他统调的。”
夜天湛随手握了盏茶,道:“这是给卫家示好呢。”
巩思呈笑了笑:“不如说是做给殿下看的,那位子轮不到汐王,这谁都清楚。这次出征前汐王在朝上站在咱们这边,他手中的京畿卫也颇有些分量。”
夜天湛缓缓啜着那香茗,薄薄的云盏在他指间转动,他似是品完了这茶香,方说道:“先生也别小看了五皇兄,他一向行事稳重小心,这次在朝上我倒有些意外。”
巩思呈道:“汐王身份所限,容不得他有太多的想法,真正该防的是凌王,尤其皇上那里,似乎透着些叫人担忧的兆头。皇上好端端地让凌王插手户部,这就很耐人寻味,要不是我们防得严,户部恐怕早已大乱了。年前溟王的事,细细琢磨下来,分明和凌王府脱不了干系。最耐人寻味的还是清平郡主以暂代修仪的身份嫁入凌王府,皇上分明是将凤家放到了凌王那边,接着又封了莲贵妃……”
夜天湛起先凝神听着,忽而眼中微波一漾,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紧了紧,他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延熙宫。
去年暮春初夏的时分卿尘还是延熙宫的御女,有一日他在延熙宫看到卿尘站在前面渐行渐高宽大的台阶之上,一个人仰头望着远处。
时值黄昏,金乌将坠,淡月新升,大殿后面半边天空火烧一般漾满了似橙似彤的云霞,其中流金赤紫交错铺陈,缓缓地流淌在渐浓的天色下,透过碧檐金瓦、琼楼飞阁一直染到白玉般的阶栏,亦在人的衣襟晕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流光。
卿尘站在高大的宫殿之前只是一道淡淡的身影,暖风穿过柳梢漾起她月白色的宫装,裙袂飞扬的剪影有些飘逸不定的错觉,身后华丽的殿宇浓重的晚景都压不住她清淡的模样,叫人觉得如果一不留神她便会消失。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延熙宫,只抬头看着另一半天边奇异的景象。身后浓霞似火,眼前淡月初升,绚烂的云光渐入西山,在天空让出纯净的色泽,一片青墨深邃。半弦弯月遥挂天幕,好似极薄的一片脆玉,微微有些苍白的光。
卿尘望着淡月出神,神情幽远,夜天湛便站在墨青色的天空下不远不近地望着她。他仿佛一直在寻找什么东西,抬头凝望,在这一刻知道了是什么,相隔如此之近。原来总有些空洞的心中忽然被填得毫无空隙,就像那渐没的暮云都落在了心里,刹那的温暖和宁静。
他没有去惊动她,好整以暇地缓缓踱步,直到卿尘不经意地回眸,看到他时有些惊讶,而后淡淡微笑起来。
夜天湛却停下了脚步,那一笑似乎在遥远的地方见过,纵使现在近在眼前,依然是隔着夜幕的烟岚。
他用手中的玉笛点了点她:“偌大的延熙宫好像就只剩了你一个人。”
卿尘笑着一扬头:“不是还有你吗?”
夜天湛拾阶而上,延熙宫的灯火次第燃亮,勾勒出光火深处庄穆的宫殿,层层地铺展开来。晚风掠得她发丝轻拂,亦吹得他一身水色长衫起起落落,他闲话时并没有忽略卿尘眸中若有若无的惆怅,不管在何时相遇,她眼底最先掠过的永远是这样一种情绪,在清水般的眸光后瞬息而没,却一丝丝抽拨着他心中深浅浮沉的柔情。
他不欲去问,只觉得还有时间转寰这样的若即若离,直到那一天轻红娇粉铺满了帝都,就连怀滦郡中都感受到毫不吝啬的喜气,他踏进张灯结彩的凌王府看到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向来看惯了的素白浅月忽然变成那样刺目的红,就像西山处斜阳如血的颜色,而她的笑却不再如半空那弯幽凉的月色,似天光水影绽放于极高的苍穹,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闲玉湖前细雨中,他一朝错身,失之一生。
“殿下,殿下?”巩思呈的声音只得加大了力度。
夜天湛猛地抬头,手里的云盏一晃,琥珀色的香茗微凉,泼溅了几滴出来:“刚才说什么?”
巩思呈暗中叹息,目光中尽是了然:“南宫竞是凌王府的人,如今正是机会,他便如凌王左膀右臂,留不得。”
夜天湛深吸了口气,放开那盏凉茶。他重新取了个杯盏,仍是自斟自饮,举止一丝不乱,眸色中看不出情绪。他没有顺着巩思呈的话往下说,反而语气略有些加重:“谁是对手这倒是其次,我更担心乱从内生。且不说上次歌舞坊的事,你看户部那些帐,牵扯的都是些什么?我早提醒过舅舅,让他用人要有所约束。再者卫家,早就有一个太子妃生性懦弱,现在一个卫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个卫嫣自作聪明。”
巩思呈道:“联姻卫家的事,我也不十分赞成,但殿下若不是前次那般顶撞娘娘,这次也不至于不好反对。”
夜天湛知道这指的是当初求娶卿尘时他和殷皇后的争执,后来还是巩思呈从中劝解,殷皇后才终于同意,然而事情最终却还是毫无结果。他整了整手腕处的束袖:“先生同殷家几十年渊源,说起来母后和舅舅都该称你一声老师才对,母后还是肯听你的,这次我也知道不能再说什么,所以也没有反对。”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将眸中瞬息万变的神色一抹带过。
巩思呈显然和夜天湛之间并不需要过多的客套,也不谦辞,只说道:“说句不敬的话,娘娘的性子十分要强,殿下今后若有事,还是婉转些好。”
夜天湛笑了笑:“先生的话我会仔细揣摩。方才说起撤军之事,南宫竞此人虽是难得的将才,却绝不可能为我所用,我亦不想留他。但他所率十万将士,皆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一旦葬身北疆,我天朝十万家举丧,母痛其子,妻哭其夫,儿失其父,又岂止是十万人家破人亡,哀毁天伦?我若此时釜底抽薪,岂非不仁?再者,南宫竞之所以兵困大荒谷,是为保中军无恙,若非他当机立断自毁退路,整个大军难免要中柯南绪诱敌之计。我若弃之不顾,是为不义。”他话说得不紧不慢,语气却十分坚定:“巩先生,此事非不能为,乃是不可,我夜天湛亦不屑用这样的手段。”
巩思呈原以为之前的话夜天湛都未往心里听去,谁知他此时说出来竟是已然深思熟虑过了,“殿下,你还是不……”话说一半,他忽而长叹:“殿下今天说出这番话,我亦不知是喜是忧了!”
夜天湛眸色中的温雅微微也带着点儿深邃:“我不愿这么做还有一个顾虑,便是夏步锋和史仲侯。他们这些神御军的大将都同南宫竞一样,是随凌王出生入死的人,必不会眼看南宫竞坐困死局。此时若弃前锋军撤退,难保军心动荡。”
巩思呈道:“殿下明知他们都是凌王的人,当初用他们,究竟又是为何?”
夜天湛淡淡笑道:“军求良将,若连这几个人都容不得,遑论天下?他们至少不误大局,好过用卫骞那种人。传我军令吧,命史仲侯率轻甲战士过岭寻路,我们争取两日内与南宫竞会合,再商讨对付柯南绪的法子。”
巩思呈拱手退出。雪倒是停了,风却未息,吹得人须发飘摇。一阵霰冰夹在风中呼啸而过,深不知路的山岭在重雪之下白得几近单调,看久了竟生出烦躁的感觉,他不能避免地缓缓叹了口气,方才那句没能说完的话不由得又浮上心头,湛王,还是不够狠啊!
婉翼清兮长相顾
一支玄甲轻骑借着天色暗淡的便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半山悬崖,横梁渡前正薄暮,肆虐了数日的北风在余晖的光影下渐息渐止,夕阳拖着浅淡的落影逐渐消失在雪原一隅,静缓如轻移莲步的女子,在寒马金戈的空隙间悄然退往寥廓的天幕。
十一居高临下看着已近在眼前的叛军,战车源源,甲胄光寒,形势如前所料,叛军仍在不断往此处结集兵马,唯一的目的便是封死大荒谷出路,彻底孤困天朝中军。
敌兵分布尽收眼底,他调转马头,对卿尘笑道:“真想不通,四哥怎么放心让你跟我来。”
卿尘唇角微微一撇,她问夜天凌这个问题时,夜天凌专注于军机图,只言简意赅地道了句:“唔,我放心你。”
现下夜天凌不在面前,十一也不拘玩笑,低声揄挪她:“不管怎么说是七哥在这儿,他难道糊涂了?”
卿尘想着夜天凌在她的探问下抬起头来时不慌不忙的语调,那悠游从容的样子还真有点儿恨人,“嫁作凌王妃,你就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这算是什么回答,她颇无奈地道:“他现在简直是有恃无恐。”
十一哈哈大笑:“谁让你那天在合州那么紧张他,不如我教你个法子,你把九玲珑找齐了,看他不急才怪。”
卿尘抿嘴,笑看他:“四哥还不是因为要左先生镇守合州,才让我这半个弟子来助你应对柯南绪,你倒算计起他来,等我回头告诉他这法子是你教的。”
十一拿马鞭直指着她无语,啼笑皆非,半晌才说了一句:“这真是……重色轻友!”
卿尘早耐不住,乐得快要伏在马背上,一番说笑中扭头看向叛军:“我跟左先生学习奇门阵法,曾听他提到柯南绪,说此人行军布阵天纵奇才,怎么现在看来,这调兵遣将竟也平平?”
十一亦道:“我也正奇怪,想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或许是我们多虑了也说不定。”
俩人正说着话,却听见空旷的山野间遥遥传来一阵琴音,其声悠扬,时有时无,飘忽几不可闻,却轻绕于高峰低谷,又清晰如在耳边。那琴声听去随意,轻描淡写间竟带出千军万马行营沙场的气概。卿尘和十一不约而同地回头,依稀见横梁渡前的敌兵缓缓布列成行。卿尘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色变:“阳遁三局!”
十一剑眉紧锁:“传令下去,三军备战!”
卿尘目不转睛地盯着横梁渡:“我们俩个不知天高地厚,还在此说笑。柯南绪以琴御阵,此阵生门一闭,大荒谷即刻而成绝域,便是左先生亲至也无济于事了。”
十一倒十分冷静:“你有几分把握?”
卿尘道:“我只能尽力一试,现在看阵势,离位所在是大荒谷入口,你当取艮位,过震宫,但千万莫入中宫,否则触动阵势万难收拾,只不知中军能否见机突围。”
空谷夜暗,月色一层泠泠微光铺泻于薄雪残冰,幽静中诡异的缥缈,一缕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云峰,轻似淡纱飘忽不定,渐生渐浓,几乎将整个山谷收入迷雾的笼罩之中。
柯南绪的琴声便在这雪雾掩映处鸣响,似纵横山水,进退自如。燕州军中,火光深处的高台上其人微闭双目,随手抚琴,大军阵走九宫,缓缓移动,逐渐化做铺天盖地的罗网。
冷月于云后漾出一抹浮光,毫无征兆地,一道铮然的琴音出其不意划拨空山,浩浩然旋绕天地,撩纱荡雾,刹那清华。
山风激荡,阵前火光摇晃,纷纷往两旁退开。柯南绪眼帘一动,手下未停,琴声依旧源源不断地抚出。那道清音飘逸入云,回转处忽若长剑凌空激水,一丝不错地击于他曲音的空档,长流遇阻,溅开万千浪,军中阵脚竟因此微生异样。
柯南绪双目“唰”地抬起,琴弦之上拂起一道长音,陡然生变。
利剑出鞘直击长天,双剑相交迸出剑芒四射,星散云空。对方像是不敌这样的交锋,斜斜一抹低音趋避而走,绕指成柔,做一抹清风穿簾分水,堪堪与之周旋。
而柯南绪分寸不让,琴音愈烈,时作惊涛骇浪,击石拍岸,雨骤风急;时作漠海狂沙,横扫西风,遮天蔽日。
那清音在咄咄逼人的来势之前便似化做谷中幽雾,毫不着力,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便会烟消云散,却偏偏轻而不败,微而不衰,穿雨过浪,追沙逐风,始终柔韧地透入激昂之间,不落不散。锲而不舍,低到谷底,盘旋萦绕,穿入峰巅,缥缈连绵,军前奇阵被处处羁绊,便一时难以布成。
巩思呈匆忙掀帐而出,却见夜天湛早已来到帐外,他听琴辨音,急忙说道:“殿下,有人在阻柯南绪布阵!”
夜天湛却似对他的话闻如未闻,俊面映雪一片煞白。这七道冰弦万缕柔音每一丝都穿入他心房,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丝丝缕缕细细密密,抽的骨血生疼。他绝不会忘记这熟悉的琴音,听起来恍然在天边,却每每就在耳畔心头,“是卿尘,她怎么可能在这儿?”他不能置信地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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