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失踪的女人






  你是谁?她问。

  噢,我叫唐,来查一下八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八爷是上吊死的,这有什么好查的吗?

  啊,上吊的死里也有好多种,我想查明的是八爷属于哪一种!

  你说的哪一种是什么意思?

  比如,是八爷自愿上吊自杀还是被迫,抑或是看似上吊自杀,实际上是他杀!

  唐听见玉凤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哼,俺们农村从老辈子到现在上吊死的不少,从没有听一个公家人告诉俺们上吊不是自杀的!说着,玉凤理也不再理会唐的问话就风一样旋即冲出了院落……

  翌日清晨,鸟儿们在秃树上、在房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唐被吵醒了。唐睁着眼,想起夜里老鼠就在隔间里像娶亲一般,一夜未曾消停。那些老鼠,它们就像是这屋子里真正的主人,它们全然无视唐的存在,躺在暗处的唐简直觉得鼠辈们确是在办一场隆重而又豪华排场的婚礼,唐本来是想踱到那个小屋子里看一看老鼠们是怎么闹洞房的,但他怕那样就惊了那群鼠,坏了鼠辈们的一场又一场好戏。

  好戏一般都在后头,看戏的人须要有耐心。

  这一次,唐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破解谜团的人,唐想做那个看戏的,看戏里那一折又一折里埋藏着的破绽……

  唐奔了那个河岸,河岸上的水瘦飘飘的裸露出大片的河滩,从前,水大的时候是看不见河滩的, 然而看似瘦河,河宽数米,一个人也很难渡过去,撑船的老者弓着腰,像一只弯背虾米从河的那一岸漂至这一岸,再从这一岸漂过去……

  唐上了船,问老人家,您是小九叔吧?

  小九叔闭着眼不答唐的话。小九叔是八爷的弟弟,也是八爷这一辈子唯一健在的亲人。乡公安所的警察庆和跟唐说,当年八爷向土匪通报假情报的时候,就是被这个小九叔听见了……想当年,如果小九叔没有听见,如果小九叔没有因为分家时跟八爷闹生分气急了眼,他也是万不会把天大的一个秘密捅破了,真相或许永远不被村人知道,玉凤大的死便永远是一个谜,日后,也就更不会有玉凤和八爷的恩恩怨怨了……

  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八爷和玉凤大的那一场过节儿。要说这村上的人都是站在玉凤大这一头的,玉凤大年轻时人长得洒脱又帅气,为人也宽厚善良,玉凤的爷爷就有意将家中的生意和农事交由仅二十出头的玉凤大料理。玉凤的爷爷是农事的一把好手,方圆几十里地的乡里乡亲每年春种时都从玉凤爷爷家里借种子或是买种子下地……玉凤大接管了农事之后,并不非得要求各家春天下种子,秋收时必须还上,他说你们就根据实际的情况吧,有就还,没有就先欠着。八爷就是那个一而再再而三欠着的主儿。玉凤大话虽是这么着说了,但,每年秋后,他也总是要到各家各户走走转转,他走走转转都是自自然然乡里乡亲的,他不会让你看出有讨债之嫌,他只是一个晚辈后生拜望一下叔叔大爷婶子妗子来了,有主动提出还点的,他就顺带着放在毛驴的背上驮着。如果是晌午头上,他走到谁家,谁家都要留客吃饭的。那一天,玉凤大留客到了八爷家。

  玉凤大知道八爷没有种子还他,他喜欢和八爷推酒,八爷酒喝到兴奋处就唱几口秦腔,八爷一扯开嗓子唱,必会有邻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抱着娃子来听戏,玉凤大不会唱,但玉凤大喜欢听,他在心里跟着和,很陶醉的样子。

  这一日八爷没有唱戏,八爷仍陪着玉凤大喝酒,但那酒喝得闷。

  玉凤大看八爷那个样儿就有些不高兴,他说,嗨,八叔,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你今儿个的样子好像是我欠你什么了,这酒钱我付。然后玉凤大就留下一块袁大头出门走了。

  玉凤大从八爷家出来,回家是必过塬上的土坡的,因为酒喝得闷,这风一吹,他的脚跟儿就显得飘,他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在塬上行,便忘了刚才生八爷的气,想你八爷不唱戏给我听,我自己唱,他就一路走一路不成调地哼开去……

  土匪是什么时候追上他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更不清楚这土匪是因何追他而来,等到一片人声鼎沸时,他什么也没弄明白就撒开腿往塬上有挡体的旧窑一带跑……

  玉凤大的跑完全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如果他不跑,如果他立定在那儿等土匪们到了跟前问个清楚明白,也就不会被土匪们乱枪射死在旧窑前的破旧的残垣墙体处了……

  玉凤大死得很惨,身上被土匪的乱枪射得像马蜂蜇的似的……

  玉凤大死时,玉凤年仅三岁。

  玉凤妈在第二年就改嫁走了,玉凤大作为族中的独苗也仅给赵家留下了玉凤这么一个独苗苗,所以赵家爷爷允玉凤妈改嫁,但不得带走玉凤……

  玉凤从三岁起跟赵家爷爷长。虽说玉凤是个女子娃,但赵家爷爷却将玉凤当成是赵家的男子娃养,且无比地宠着赵家这唯一的独苗。

  待玉凤无比好的除了赵家爷爷便是八爷了。自玉凤大死后,那八爷便从早到晚出现在玉凤的面前,玉凤跟别家的娃儿打架吃了亏,总会有八爷挺身而出替玉凤把那娃儿吓跑。大冬天里,玉凤想吃核桃,八爷便把身上唯一一件大皮袄儿脱下来给玉凤换核桃吃。外乡里唱戏,只要玉凤央求去听戏,八爷一准儿就将玉凤举到自己的脖子上,让玉凤把他像大马一样骑着看戏去了。每每看戏的时候,玉凤总是戏到一半人已梦到了外婆家,八爷是个戏迷,可是怕玉凤着凉,再好的戏他都搁下先把玉凤送回去……夏天里,玉凤要玩知了,八爷就到林子里给玉凤套知了;玉凤想吃果子,八爷就像一个大狗熊笨拙地爬到树上给玉凤摘最大最新鲜的果子吃……

  村里人都说,八爷待玉凤,那真是比亲大还亲。每听见村人这么说,八爷总是扭头就走了。

  玉凤也知道八爷待她的好,从小到大,没有一样不是这个八爷替她想替她做了,除了爷爷,玉凤把八爷就当作生命里最亲最亲的亲人了。

  可是就在玉凤长到17岁的那一年,小九叔迷上了河南逃荒来的一个女人,那女人背地里教小九叔跟八爷分家,一间房哥俩住,这家怎么个分法呢?小九叔明知兄弟这份情,可是当时的小九叔被河南女人鬼迷了心窍,跟八爷闹得不可开交,玉凤听说了这件事,就央求爷爷让八爷住在赵家的空房来,赵家偌大的一个空院落,那么多的空房子,有了八爷会有一份热闹,八爷为了小九叔的幸福就暂住到了赵家的院子里来了……

  河南女人其实看上的并非是小九叔,她看上了八爷,几次缠八爷八爷总是不理,那女人便借小九叔整治八爷,八爷心知是怎么回事但不能说破,他知道自己的兄弟有残缺,他也不忍道破。所以他乐意躲到赵家图个清静。而祸就是从他入住赵家没多久生出来的。小九叔不知八爷待他的心,八爷一走,女人待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小九叔发现只有在他说起八爷从前的事儿时女人脸上才放出好看的光来,他就搜肠刮肚给女人讲八爷的往昔,往昔也有讲没了的时候,讲没了,女人就又不高兴了。小九叔肚子里埋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他知是不该告诉外人的,他一直没说过,多少年了,可是,有一天,小九叔喝了女人酿的酒,喝到微醉,就将八爷怎么陷害了玉凤大那一场事儿告知了女人……

  小九叔说,我家八哥,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玉凤那么好吗?

  女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喜欢过玉凤的妈吧?

  小九叔说,呸吧,他是为自己赎罪。

  女人说,赎什么罪,他有什么罪可赎?

  小九叔说,这事儿只我知道,你可不许告诉别人,人命关天的。你知道呗,那一年,玉凤大来我家收债的前一天夜里,我八哥跟土匪的弟弟耍钱耍急了眼就把这房子给押上了,那场赌其实是土匪让他弟弟设下的套儿,他们想在这村子里找一个给他们提供情报的人,因为疯传已经有秘密的力量进驻到这儿开始剿匪了,有些人就是本村本土的,他们是被秘密力量发展的一批人,土匪头儿想找出这些人中的一个来好杀一儆百,八哥若能提供出这样的一个人来,房子还是八哥的……

  八哥一夜未睡,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叹息不已,第二日临近晌午来了玉凤大,两人喝了场闷酒,玉凤大不知那天八哥有心事,所以有些不欢而散,散时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那话刺到了八哥的痛处,八哥在玉凤大一走就让小九叔去把土匪的弟弟叫来,小九叔听见八哥对土匪的弟弟说,往塬上走的那个人就是要剿你哥他们的。刚才,他在我这儿喝酒,还收买我让我加入到剿匪的行列呢,这不,还给我放了一块大洋……

  玉凤大就这样死在了一群土匪的手中,确切地说是死在了八爷的手里。

  这消息在第二天,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村人里炸开去……

  村人都知,这消息的传播连八爷自己都知道了,只玉凤不知。

  村人全都瞒着玉凤。

  八爷是在那之后悄然地离开了赵家大院。玉凤不知八爷为何离去,但,年节前,院子里摆放着一堆又一堆玉凤爱吃的山珍野禽和各种坚果,玉凤知道那是八爷扛回来的,可是,八爷就是不肯露面……

  小九叔的房子在年夜里被一场大火烧没了,河南女人被烧死在房中,小九叔那时已被河南女人赶出去,在河滩上的一间破棚子里住,自那之后,小九叔再也不说话了……

  大风呼呼地吹过河面,唐觉得一阵寒噤。他掏出烟递与小九叔,小九叔接过,把帽子摘下来,将那烟拆了,跟他的耳朵上夹着的土烟混合到一起,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草纸,用手蘸了舌尖上的唾液,一捻一捻的,捻成一个粗壮的卷儿,含在嘴上,唐点上火,他用帽子挡上风,风还是将火吹灭。这样的动作重复好多遍,终有点着的一次,着了,小九叔就一口一口地吧唧着……

  唐看小九叔的眼睛,小九叔的眼睛像夹杂着经年泥沙那浑浊的河水,唐想澄清一些东西,但看着小九叔的老迈和昏花,唐有些不忍,唐说,小九叔啊,那场大火,你不知情是吧?但你知它是怎么发生的?

  小九叔像没听见似的。唐说,你恨那个河南女人对吧?但你爱那个河南女人,所以你下不了手。

  唐看见小九叔脸上的肌肉惊悸了一下。

  其实八爷比你更恨那个河南女人对不对?唐试探地又深问了一句。

  小九叔额上爆出了青筋,他狠狠地瞪了唐一眼,然后把烟扔到了河里……

  唐并不期望小九叔开口说话。

  也是乡公安所的警察春和告诉他,这村子里的人没有人喜欢那个河南女人,河南女人死了就死了,或许这村子里,不是一个人想杀了河南女人,谁都有这种可能,河南女人将这整个村子搅得鸡犬不宁,她偷这村子里的光棍汉,也偷有家室的男人们,所以,村子里的人更愿意她就这么化成灰。因为就是这个河南女人将小九叔告诉她的秘密散布给了所有人,玉凤的爷爷知道儿子死的究竟之后就患了重症,在临死的时候,玉凤爷爷将玉凤托付于河滩南岸的玉凤外婆家的老姨时,将八爷这一节说出来,然后嘱那老姨万万不可告诉玉凤,而这些话却全被玉凤在外间听清了……

  玉凤转不过这个弯来:待她恩重如山的八爷原来竟是害死自己亲大的仇人?她从三岁就没有了父亲,母亲远嫁他乡离开了她,她其实就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她孤零零地长大,任何人给她的爱都是不能代替父爱和母爱的。八爷待她的好,在她的重新回忆中,是异常的扭曲和变了味的,八爷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活得心安一些,所以她要为她的冤死的父亲报仇!可是,当她要报仇的时候,八爷昔日里种种待她的好万分地折磨她这一颗复仇的心,让她常常在撕裂的痛苦里不能自拔,八爷待她的好,在这样的时候,就变得像一把更锋利的利刃,刺穿着她的心,而她是她的父亲的唯一的女儿,倘若她不替父亲报仇,她也无法安心活在这个世上,所以,她一纸状子将八爷告到了县上的法院……

  如果八爷不主动回来,任何人都不知八爷去了哪里。当八爷知道了玉凤的选择后,八爷回来了,八爷找到玉凤说,由玉凤你来送我入狱我会心安一些,那时年轻,我为年轻时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深感内疚,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自行了断这条命,可是,我欠你大一条命,我应该以赎罪之身替他照顾一下他留在这世上的女儿一程,当你不需要这照顾了,这条命就交由你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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