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语





  两人躲在山岩下的洞穴,木系的巫术掩去两人的气息。 
  她救了黑豹,却救不了自己。 
  那个致命的伤口化了脓,发了炎,扯得她的心脏一阵阵疼。她好不甘心,这辈子像是才开了个头。爸爸妈妈虽然唠叨但是亲切的面容,哥哥讲的那些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埝予……埝予要生气又无可奈何的笑……一切的一切,她都贪心地想要再看到,再感受到。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 
  耳边是黑豹平整的呼吸。 
  它说:“木系的巫者,你还有什么心愿?” 
  她想笑,一只会说话的豹子。浑身是伤,自身难保,还问她有什么遗愿。她的遗愿那么多,会不会吓着它? 
  最终那笑化成了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 
  “如果……知道我不在了,不缠着他了……埝予……那个傻埝予……会不会伤心呢?好想知道……好想知道……啊……算了……不要了……我不要他伤心……” 
  栎桦站在树木繁茂的丛林中,一弹指,四周的树木都向他靠拢,围成一个温暖的圆。 
  “木系巫术是最温柔的巫术”。五岁的栎桠笑呵呵地搂着他的脖子说。他哑口失笑,具有攻击力的木系巫术在他妹妹的嘴里竟成了最温柔的巫术。 
  为什么呢?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问她。栎桠扳着手指细数木系巫术的温柔之处,可以遮荫,可以避雨,可以带你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可以洗净心灵,可以传递感情,可以伸开双手保护自己最爱的人……太多了。 
  那时候,他还不懂得怎样利用巫术传达自己的情感,尽管他比妹妹早出生几年。可是,是栎桠教会了他用手摸着树干,用心去听它的语言。 
  一直以为妹妹才是最优秀的木系巫术师,即使她不会一点攻击性的木系巫术,只会用巫术作一些旁人看来无聊的小事。但她是这样可爱善良,是老天赐给他的珍宝。 
  四周的树木突然地骚动起来,传递焦躁不安地信息。修长的手指触摸其中一棵树的树干。 
  他听见了树木的哀鸣,茂盛的树荫将整个蓝天都遮住,它们包围着他,安抚着他,它们告诉他栎桠的话语,温柔的。 
  哥哥…… 
  哥哥,我还没有告诉埝予,我还没有告诉他,我爱他。 
  哥哥,这个世界这么美丽,我要活到一百岁,两百岁,和我最爱的青草绿树,和我最爱的森林,我要用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皮肤去感受和煦的风、明媚的光、泛着潮湿泥土香气的大地。 
  哥哥,你知道的,树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美丽的生物。   
  第十一章·以亭   
  (十一) 
  冯祺神色复杂地看向面无表情的章栎桦。 
  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他再看到这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画面已不再惊慌。只是这种类似偷窥的感觉始终让他不适。特别是刚刚他感受到的深沉的愤怒、悲伤更让他心悸。 
  不同于章桠桦的始终明朗的回忆,章栎桦身上散发出的是杀气与悲愤。 
  章栎桦冲冯祺浅浅一记苦笑:“没事。” 
  “老章……你……” 
  “我恨不得将那两个人千刀万剐。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不要说我不是埝予的对手,就是我打得过他,我也不会变成和他一样是视规定与无物的巫者。我说过,我有我身为巫者的尊严。”章栎桦长长叹口气:“走吧,小杨该等得不耐烦了。” 
  “你打算怎样做?”冯祺想起被束缚的那个少女。没有“偷窥”到桠桦的往事之前,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不知道那人是谁。但现在他已经确定,囚住的水系巫女正是与自己有过接触的郁叶。 
  “回去将这件事禀告给长老,等待长老的定夺。” 
  冯祺觉得章栎桦在处理这件事上太死板,如果等到他们回去禀告一番,再回来,郁叶是死是活,叫朝优的那个少年还在不在,都成了未知数。 
  章栎桦看冯祺的便料得他的想法:“桑珠能够保存记忆的时间不多,桠桦已经去世有几天了,如果再耽搁,我恐怕到时从桑珠上能看到的东西更少。桠桦是因为此事丧命,我不能让我妹妹死得这样没有价值。” 
  晓得他主意已定,冯祺宽慰地拍拍他,但觉得似乎自己还是应该提醒一下他:“你认出了那个被抓的女巫吗?” 
  章栎桦一愣,微摇头:“从妹妹的记忆里,只知道那个被抓的女巫应该是天才巫女井伶的女儿,也是一个水系巫者。可是我的印象里,井伶并没有女儿,更不要说还是个天份颇高的女儿。” 
  “她是郁叶。” 
  “你认识的那个水系巫女?” 
  冯祺无奈的笑笑:“是啊,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她。我跟她还真是有缘——孽缘。” 
  章栎桦目光一沉,若有所思地望向黑豹隐身的山洞。 
  “我们回去,找一个人。” 
  “谁?” 
  “与井伶关系最密切的一个人。” 
  这是距离枳城只有30几公里的小城封县。 
  封县自古是巴人陵墓所在,古风浓厚。虽说一江之隔的新城规划整齐,高楼林立,与其他的现代城市并无不同,但大多数老居民居住的老城却弥漫着古朴的气息。吊脚楼依山而建,到了老街,一并排明清时期的古建筑悠然地伫立。 
  冯祺、章栎桦二人站在一条幽深的小巷口,迎面扑来的是鼓鼓的凉风。 
  一个身着月白色改良唐装的男人出现在冯祺与章栎桦视线里,他身材挺拔,气质卓然,远远站在小巷尽头,让冯祺不得不侧目。 
  冯祺总觉得,在现代社会,穿唐装远比穿西装更挑人。不是特别自信的人,绝穿不出唐装的味道。冯祺又看了看那身在日光下亮得有些刺眼的白色唐装——具有质感的暗绣是腾云的图案,极尽飘逸。 
  那人面对冯祺与章栎桦,温和地笑着,仿佛早就恭候在此。 
  章栎桦走近后,认出人来,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惊异与不自在,连忙行礼:“陈长老……” 
  那人呵呵低声笑,摆摆手:“别这么叫我,感觉自己成了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了。恩,叫我以亭。”他其实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章栎桦严肃恭敬地给陈以亭行过礼,扭捏半天还是叫不出“以亭”二字,坚持说:“陈长老,栎桦此次前来是为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陈以亭见他不自在,也不勉强,微笑着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微扬凭空画了个流畅的半圆,做出邀请的姿势。 
  两人跟着陈以亭进了小巷尽头的一个古朴的庭院。跟在陈以亭身后,冯祺无声问章栎桦:“他怎么知道咱们来了?”章栎桦还没回答,便听得一声笑:“因为风啊。” 
  冯祺扬头,看到陈以亭转过头对他说,:“你们刚进巷子,风便告诉我了。”他垂下眼眸,笑意更深:“小朋友,你有疑问可以直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章栎桦无声拍拍冯祺的肩,示意到屋里再说。 
  一路上,章栎桦反常的沉默。冯祺在一旁看着他,仿佛看到一年前的自己。失去重要的人,那样的心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会了解。 
  庭院设计简单而巧妙,空气也很清新。冯祺一直认为在枳城附近,这样深远的小巷中,空气始终是带着点潮湿的气息。没想到,陈以亭的居所通风很好,丝毫没觉得潮湿。转念一想,这是风系巫者的居所,通风好,理所当然。 
  待一坐定,章栎桦便迫不及待的开口:“陈长老,我想知道,您身为风系的族长,巫者的长老,会怎么看待破坏巫者规定的人?” 
  陈以亭微扬眉,笑道:“巫者规定?这提法真有趣,木系的老家伙们是这么教导你的?” 
  章栎桦一愣,眼中不可抑制地透露出愤怒:“陈长老,我敬重你是长辈,可你也不能侮辱他人。” 
  “没什么好气的吧,”陈以亭不在意地说:“规矩本来便是人定的。可是又有谁规定必须遵守。制定规则的人为了自己的便利,制定了规矩。我们自然也可以为了自己的便利,不去遵守。” 
  “那依照陈长老的说法,罔顾规矩,肆意杀害人类,破坏自然的平衡,只要为了自己的便利,便可以不受惩罚?” 
  章栎桦话一出,冯祺的心里便开始担忧。他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即使看到妹妹的尸体,来寻找陈以亭的途中,章栎桦也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现在,陈以亭不过几句话便惹得他情绪不稳,近日来一直压抑住的悲伤愤怒有即将爆发的征兆。 
  冯祺拉住章栎桦的手,平静地说:“老章,如何看待一个事件是一个人的自由,你不如告诉这位陈先生你知道的事情真相。” 
  他从陈以亭说话的方式、语气推断出这一位定不是什么固守陈规的人。要按照章栎桦的世界观、价值观来要求陈以亭,不太可能。如果他真的像章栎桦所说,与郁叶关系密切,不如直接告诉他郁叶生命堪忧,或许还能打动他。 
  章栎桦一惊,立刻回过神,收敛起脸上的愤懑,努力平心静气地陈述道:“陈长老,我这次前来是为了水系的巫者朝优与郁叶之事。” 
  陈以亭笑着摇头:“水系并没有朝优这个巫者,我与郁叶倒是有些渊源。” 
  章栎桦质疑地看向陈以亭,以他与郁叶母亲井伶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她有个叫朝优的弟弟。他这样说,莫非是想要隐瞒什么? 
  见章栎桦露出狐疑与不信的神情,陈以亭并不恼,依旧淡定地笑道:“朝优,我知道,是井伶的弟弟。至于说他是水系的巫者,恐怕你们闹了个笑话。朝优与井伶一样出生于水系巫者世家,拥有最纯正的血统。但是他的能力太差,井伶死的时候,他当时16岁,却连最简单的凝固水都做不到,也没能获得水系巫者的资格。” 
  “我们所看到的事实是,他不仅拥有了水系巫者的实力,而且,”章栎桦的声音有些微颤动,他咽下口水,一抿嘴,继续说道:“他杀了土系巫者章桠桦,囚禁了井伶的女儿。” 
  陈以亭露出稍许的不解:“我了解朝优,他当年决不是隐瞒实力。十多年过去,他竟有了可以囚禁郁叶的能力?” 
  章栎桦知道空口无凭,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小心保存的桑珠递给陈以亭。 
  桑珠通常只有土系的巫者才能看到景象。现在章栎桦准备将桑珠交给陈以亭,一来是陈以亭位居长老之位,熟悉五巫最基本的技能,但即使这样,如果不是章桠桦留在桑珠上的影像强烈深刻,陈以亭也是不能看到过去景象的。 
  陈以亭恍然:“我想起来了,那章桠桦是你的妹妹吧,土系的天才巫者。呵呵,那些老不死的最喜欢拿天才不天才说事。朝优居然能杀死她,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章栎桦伸出的手在陈以亭说出这番话后,突然收了回来。他的手掌紧紧握住桑珠,骨节狰狞。冯祺担心地看着这一幕,插嘴道:“陈先生,听说你与郁叶的母亲相熟,难道她的女儿遇难,你会置之不顾吗?”陈以亭斜看冯祺一眼,低头笑道:“你是郁叶口中的那个爱管闲事的记者,冯祺?” 
  冯祺微愣,他没料到郁叶竟会向他人说起自己:“恩,我是冯祺。” 
  “郁叶告诉我,你很有趣,果然没错。你是孤儿?” 
  冯祺微微笑着,没有回答。这世上,他最痛恨的话便是“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你是孤儿啊!” 
  没有得到回答,陈以亭丝毫不在意,只是带着点兴味地说:“和郁叶接触久了,你的能力居然慢慢的醒觉了。少见啊,难得有巫者过了十八岁才醒觉。你说郁叶被囚禁?那关我什么事呢?她的母亲背叛了我,然后与别人生下她,你觉得我会在意她的死活吗?” 
  章栎桦见陈以亭不为所动,忍下怒气,收好桑珠,转身离开。 
  他承认自己来之前有私心,想要说动陈以亭去救郁叶。凭陈以亭的资历与巫术,十个埝予都不是他的对手。自己也能为桠桦报仇。可自己只想到陈以亭对井伶的爱,忽略了井伶背叛过陈以亭。郁叶也不是陈以亭的女儿。以陈以亭凉薄的性子,不救郁叶很正常。 
  眼下只有去找土系的长老来解决了。 
  一想到长老居住在遥远的天山脚下,他就感到焦虑。一去一来,不知等他们再到正宁,还能不能寻到朝优与埝予。 
  待冯祺与章栎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陈以亭眼中的温度渐渐冷下去。他气定神闲地坐在太师椅中,举起杯茶水,轻轻吹拂。深褐色的茶水被扰乱,波纹凌乱中,水面上竟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 
  陈以亭冷冷说道:“来了,就滚下来。郁叶就是这么驯养宠物的?” 
  黑色的身影迅速地从屋顶的横梁上跃下,与陈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