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那就再加一个朋友吧!”
  陈新走近香碗,从嘴里拔出一根滴血的手指。
  四个人的血流在一起,新血陈血整个儿将香染漆了一遍,浑身通红的香象一根血祭后的幡竿,高拔肃穆的立定。在供桌上那一片主家聚族的小型陵墓之中,两侧是两座坟包似的骨灰盒,其后排列灵牌的碑林。
  我又一次沉浸到请神时的气氛中去,我再度被深深的催眠。我从头上摘下古钱,将它端正的放在香碗之前,后退一步,深深鞠躬。
  父亲,母亲,列祖列宗,布洛陀神,请你们保佑我们,请救我们脱离灾厄,守住天眼,守住家园。
  奇迹在持续。楼板下的水声开始减弱,并且越来越弱,到后来完全停息,满溢到楼梯和街上的池水也开始回流。房间的温度迅速下降,硫磺的苦味尚残留在空气中,盈室的蒸汽却因失去后继,很快从窗户挥发走光。温泉的活动告一结束,一场井喷的灾难过去了。
  与此同时,场坝那边骤然失声,一千个喉咙一齐哑掉。
  他们放弃了?他们不再请求阴司释放他们的鬼首了,还是他们在蓄积余力,预备来一次鱼死网破的挣扎?
  寂静再次降临。
  下一个声音是什么?
  ……破地狱并没有结束。破地狱不会在寂静中结束。破地狱的最后,假若成功请出亡魂石杵立在米缸中不倒,就该全场齐喊“放了”“放了”表示感谢和欢迎;假若失败亡魂没能请出石杵倒下,就齐喊一声“哦——”表示遗憾。
  四个人都扭转头往窗外看——不,往窗外听。
  那种撕裂神经般的紧张再度来临了。我呼吸艰难,太阳穴一阵阵发紧发烫,胸腔里的铜鼓又猛力的敲起来了。在这一次长得好象没有尽头的等待当中,我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了那两个交战着的力量,它们并非虚无,它们是存在的。
  一阵强大的喧嚣从场坝上掀起,四个人一齐扑向窗边,紧张万分的听那喧嚣的内容,一千个喉咙都在叫嚷,却失去指挥,混乱而嘈杂,一时间根本无法听清。
  “他们喊的什么,是‘放了’吗?”我们都问三哥,这里只有他亲眼见识过破地狱。
  “不象!喊‘放了’都很齐整,不会这么乱的!”
  “那么是‘哦’吗?”
  “也不象!怪道,怪道,破地狱从来不会这么乱糟糟收场的……恐怕是出了啥子意外的怪事了……”
  意外的怪事?大家极度紧张的心头又被三哥这句阴森的话平添了许多恐惧。但很快我们便分辨出了那些乱遭遭的叫喊,既不是“放了”,也不是“哦”,那是村民们在七嘴八舌奔走相告一件事,一件果然是“意外”的怪事:
  “村长昏倒了——”
  “村长遭石杵砸昏了——”
  “快点帮起抬人呀——”
  当确信无疑是那场破地狱请鬼首的庄严大戏是以这般闹剧式的结局收场,斗室里一片放声大笑。我家的老屋里许多年来第一次有了笑声,人们笑得如此舒畅,放纵,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笑出了眼泪来。痛快,痛快!神鬼角逐神明得胜,天眼守住,“鬼首”入世破产,这些都罢了,最叫人解气的是,让鬼方面的代言人吃到了苦头:一想到沉重的石杵落在村长头上那声美妙的脆响,人人简直都要乐死了。这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杂种,这一口窝囊气呀!大家击掌相庆,我更满心充溢“报仇雪恨”的快感,只恨眼前没有一坛子酒,狠狠的干他三大碗。这一天一夜的恐惧,紧张,劳累,压抑,愤怒,悲伤……种种一切熬煎此刻都得到了抵偿,直到此刻,大家紧绷的神经和身体才得到了放松。
  “他咋那个笨哩?石杵倒下来咋个不晓得躲哩?硬生生拿脑袋去接?”大家猜想那件事故发生当时的情形,三哥十分的纳闷。“大概他不甘心就这么失败,而且以为他顽固的脑袋比石头还要硬吧。”舒薇的这句妙语又惹得人人都哄笑起来。陈新附和舒薇,我却做出合乎逻辑的分析,并亲身模拟给大家看:“当时的情形是,村长放开手的时候,一定以为石杵已经插稳了,转过身去指挥手下人,结果石杵一下子从背后倒下来,刚好砸在后脑勺上,象这样,就是这样……”
  村长的不幸受伤成了四个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场坝上的动静逐渐消停,火光熄灭,人们陆续散去,受伤的人大概也得到了安置。蛊惑人心的温泉既没有喷发,人们不曾象昨夜一般发疯,群龙无首,也无人领导他们搜捕那几个暗中作梗的捣乱者——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层——因此,村民们各回各家,熄灯睡觉。镇山村恢复到一个正常夜晚下的古老村寨该有的宁静与和平中去了。
  假若没有发生另一场意外的话,这份宁静与和平本可以持续到第二天天亮的。
  前六部分 第五十四章温泉(55)破地狱意外的在一种喜剧的气氛中结束了,或者是那三根有魔力的香守住了天地人眼,或者是温泉的间歇性活动强度还不足酿成一场井喷,并且刚巧在破地狱的最后关头结束,总之,鬼首入世没有得逞,自然灾害也没有发生。镇山村一片宁静。我们也终于可以不必象昨夜担惊受怕,栖息于坟山墓园,而能够在人村之中,虽破败,总能避风挡寒的一所房子里好好的休息了。
  这条街巷上已有人回来,灯光闪晃,开门关门,中间夹杂断续的谈话声,内容不外对刚才发生事件的议论,好象看一场电影散场过后的动静。在那之前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门窗,又把煤油灯放在供桌下面以免漏光,必须说话时则用耳语,唯恐被邻居发觉水泵房楼上有人。好在我家祖屋位于街巷尽头,独门独户附近没有别的人家,这份危险并不大。等外面的动静都消停,灯光陆续熄灭干净了,估摸到疲倦一晚的人们已进入梦乡,我们便行动起来,将一部分衣物作铺垫,一部分作被盖,行李包作枕头,刚刚好拼出能让三个人躺下睡觉的铺位。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必须留一个人值夜。按照商定的计划,养精蓄锐之后,等到天亮,我们便去跟雅温丫妹布杰会合。今晚这场意外的胜利使人们大大增强了信心,尤其是三哥和舒薇,他们深信不疑第一雅温的妙算,第二人的诚心感动神明,鬼道的力量从今夜到了头,这一个转机的时刻,从明天起就该我们代表神道一方实施反击,执行“五行还原”,“驱逐邪泉”的工作了。三哥把舒薇当作守护天眼这一仗的头号功臣,着实的夸赞了一番,什么临危不惧,果敢坚强,心诚志坚不让须眉等等谀美之辞用了一箩筐,快赶上他们村爱贸捎锏奈娜舜宄ち恕K婧蠊胀淠ń堑挠挚淞艘环愿龆嗲崦璧吹谋硌锪顺滦乱痪洹敖惨迤保晕以蛭抟蛔职帷我心知我作为“法师”早名誉扫地,作为团队领导的威信更下降到零。——关键时刻不说舍命护香,竟要撺掇起带头逃跑,连一个小姑娘都比不上!雅温会选中这样熊包的“传人”真是智者千虑——三哥嘴上不说,心中肯定对我大大的不然,要不是我后来亦咬指流血多少挽回一点形象,恐怕我这个他原本青眼有加的“镇山村最正宗十七代传人”,将要被他从眼中无情的刮出去了。
  叫我怎么办呢?难道人在濒临坍楼落入开水池的时刻不该逃命吗?当然我也很高兴这结果,最危险的一夜平安度过,听说大朝门被村长堵死就基本泯灭的逃走的希望又复燃了。这件事让我看清村长不过尔尔,我们完全不必怵他。他也只是一个人,他的脑袋也硬不过石头,他布下的这张罗网未必就没有破漏,连这场温泉的灾害也不及想象中的可怕。明天或许就能找到一条新的出路。至于“五行还原”……尽管我内心已十分敬佩雅温,认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智者,我还是觉得那些过于玄奥的事情,还是应当放在逃生之后的第二位来考虑。
  但是,另一种新的认识也在我思想中萌生,发展,毕竟发生这么多远超我的经验,知识,甚至近乎奇迹的事,教我再不可看轻那些“虚无”的,“迷信”的东西。那些东西,可以说是三哥这类乡下人简单幼稚的神鬼观念,也可以说是雅温那种智者承自三千年民族与自然造化交锋的高深智慧。——其实两者本没什么区别。它们确实象是存在着的,至少,在此地,布依族人聚居的镇山村,存在着的。
  一花一天国,一沙一世界,这个遗世独立的古老村寨,不也是一个小小自足的宇宙吗?
  第一个值夜的是陈新,第二个是三哥,第三个是我,作为唯一的女性,舒薇免除这责任。我睡得并不安稳,并做了许多可怕的梦,和荒唐的梦。而当三哥回来叫醒我时,我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我迷惘了片刻,才醒过来,起身把铺位让给三哥,又惆怅的朝舒薇那边看了一眼,舒薇睡的地方离我们稍远,她蜷缩在一堆衣服当中,似乎睡得还很沉。我轻轻走出房门,走到走廊靠近楼梯口一根梁柱下坐下,从梁柱旁侧的一扇小窗望出到漆黑寂静的镇山村,心神不宁。
  现在是几点钟?表早停了,没有计时的工具,五行隔绝的故乡一切都回到古代,也许离天亮不远了吧。后半夜的风比前半夜更冷,从只剩下窗框的窗洞无遮无挡的灌入,我裹紧披的一件外衣。我摸了摸窗框,又摸了摸墙壁。等一切都结束,先得把这房子收回来,我心想,填了水池,请泥水匠修一修,再照原来的样子摆上家具……摆上家具给谁用呢?一屋子世代的鬼魂吗?我怔了怔,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打消掉了这个呆念头。这房子是不必再收回来了。等一切都结束,我还要把那几块灵牌收拢了带回去,和他们的骨灰盒一同带回省城的家中去……何必留在这里受人唾骂。天地之大,哪里不能寻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安置一撮白灰呢?既然故乡不容你们,你们就离开吧。三十年前你们已经离开过了一次,那一次,是身体,这一次,是灵魂。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里屋的灯光照不到走廊,我坐在黑暗中,望着一色黑暗的窗外。闹鬼的山村已熟睡。鬼也是需要睡眠的。
  远处两三点昏淡的鬼火在值夜。天上无星无月,地上寂静无声,夏夜的山村寂静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
  里屋睡着的人们也无声无息。
  我忽然被一种错觉控制住了,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了这一个闹鬼的村寨,而这闹鬼的村寨中也只剩了我一个活人。但我并不害怕,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只感到无边的,不可言说的寂寞。既然所爱的亲人都已成鬼,与鬼相伴,又会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呢?到了那一天连鬼魂都无可寻觅,这世界剩了一片完全的死寂,才真正可怕的呢……平生第一次的,我希望这世上有鬼存在。
  突如其来的寒冷驱使我裹紧披的衣服,又把它往上拉扯。这时便有一股好闻的幽香扑入鼻孔。幽香来自衣服上,我明白过来,黑暗中分辨不清,我披盖着睡了半夜的这件外衣,原来是舒薇的。
  我为这巧合笑了,又埋下头去深深的嗅着,心中的寂寞被衣上的芬芳赶跑了。
  舒薇,舒薇……我轻轻念着这个有魔力的名字,心情在转变,从舌尖到心脾都被催化得柔软了,和顺了,仿佛仅仅是为了能够念出这个名字的缘故,我对这趟充满危险波折,怪异乱神的旅行便无可抱怨,而故乡施加给我的折磨和屈辱也都因此可以忍耐了。
  我说不出是甜蜜还是忧伤的朝黑洞洞的房门里望去,她在那里面,她正睡在我的家里。这真有趣,昨夜的这个时候,她睡在李将军班夫人墓旁的祭亭,可说是我的先祖的家里,而今夜,她却睡在我的家里,我和她的关系,倒象在一夜更比一夜的进步了呢……不对,是退步了,昨夜她是睡在我的怀中,而今夜,我们可差了十万八千里。昨夜我们是两个人单独一室,而今夜,是四个。其中一个,是她的男朋友。
  我换了一个坐姿,这把衰朽的地板弄出了一点响声。
  陈新……我想起白天在大榉树下和他那次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话,他说:“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我,却是你”,而我说:“无论那个人是我,还是你”,相近的表达,为的同是保护舒薇这一个目的。为的亦同是争夺舒薇这一个目的。
  一切都在含蓄和坦白中挑明过,我们之间的争夺,从那时起便已开展了。
  是争夺吗?是抢夺吧,是抢夺,和保卫吧。
  我又换了一个坐姿,地板发出比刚才还要大的响声。
  那又怎样呢?这不是我的错,我爱上舒薇,就和镇山村遭遇温泉之祸一样都是不可预料的天数。我并不曾在火车上就包藏祸心打算引诱别人的女朋友,——但现在,我却非做一回这样不光彩的角色不可了。
  情已至心,情已至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