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说给谁听?水,温泉……难道,温泉又要爆发了吗?一池荧荧,清辉荡漾,似乎又在搅动波涛,蒸发白气,硫磺的味道似乎也逐渐浓烈,假如温泉爆发,假如身后这口开水锅又一次煮开……院坝里的积水,在退。
先是水中冒起白气,白气渐起渐浓,向空中发散,然后,好象平地突然倾斜,远处的水头便开始向吊脚楼这边倒流,又从楼前开挖的阴沟哗哗的淌走,把被它淹没的土地不断的退让出来。三个人都惊呆了,这场平地退潮的奇观比之月亮的消失更令人骇异,我突然怀疑:地上流淌的那根本就不是水,那明明是一个活的生物!一个身体扁平、白色透明、无定形的巨大软体动物,它本是来自地下,却被不知谁人引到了地上来。现在,它要回去了,似乎有某只手在拉扯它,似乎又是它自己在行动。它象章鱼,把分散在院坝的身体各个部分收缩归拢,它又象蛇,一面喷吐白气,一面咝咝发声,肚腹贴着地面滑溜而行,一节一节,一段一段的钻进阴沟,钻回到地下去……舒薇倚靠在我身上,我倚靠在门框上,三哥倚靠在另一边门框上,一齐失神落魄的望着这一幕恐怖的奇观。当门前剩余的水洼越来越小,越来越窄,当眼界里赫然现出一群白裹头红腰带的半裸男人,低沉,整齐的喊着“逮倒”,“逮倒”,举着火把,踏着退水后潮润的土地步步走来,我们才猛的清醒:水退了,护城河没了,神兵又来了!。
“泼他***!”**起扔在地上的木瓢,尽气力向石缸中一舀,谁知瓢边撞在缸底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缸里竟连一滴水也不剩,“快从水池里舀水呀!”连喊两声没有回应,我一转身,正对上舒薇三哥惊恐失神的眼睛,两个人端着空盆呆站在黑洞洞的门里,声音颤抖、结结巴巴的说:“水,没有了。”
我象听见一记焦雷,猛一步抢到水池边,弯腰放煤油灯下去照。冷汗一层层冒上来,水真的没有了,满满荡荡的一池水,不知何时跑了个干干净净,灯光照亮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坑底滴水不存,铺满砂石和碎瓦砾,坑的中央有一个直径约两柞的圆洞,显然那正是引入温泉的井眼,这么说,水就是从那井眼里流走的了……一缕白烟袅袅绕绕,有模有样,象一匹白绸,一截白尾巴,从黑黝黝的井洞缓缓隐没。
它走了,就在我们转脸去看天,看乌云覆盖月亮的当儿,温泉悄没声的退去。我们只顾注意院坝中的退潮,却想不到身后的堂屋里也在发生退潮,而后者才是真正的策源。温泉走了,它不再做我们的武器,它收回了护城河。它不是没有灵性的死物,它在为害怕它的神兵让路……神兵鼓噪而来。吊脚楼只剩一座无门无窗的空城,再没东西可以阻拦他们。“你们上楼!我有天眼,我来挡他们!”我又想起先前未能实行的计划,赶叫着舒薇跟三哥上楼翻窗逃走,可这回舒薇根本不容我多一句话,她从来没那么凶过的死拽住我的膀子,眼睛都红了,恨声恶气的嚷:“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我还在挣扎,不提防三哥突然出手,他使出惊人的气力把我们两个一起推上楼梯,自己返身冲向门口:“有我老三这把老骨头,要死也轮不到你们两个娃儿家!”他一脚踢翻空了的石缸,挥舞铁管忽忽生风,拿出古时打仗断后死战的勇将架势大喝一声:“***你们来噻!”
一个神兵冲到门口,轮起石棒只一回合就把三哥的铁管打飞,唬得三哥急忙撤退,我和舒薇接应他退上楼梯,预备居高临下再抵挡他一阵。神兵们蜂拥而入,沿着干涸的池边向我们冲来,抵抗是完全徒劳,楼梯的地利毫无用处,三个筋疲力尽的凡人,哪里是几十鬼卒的对手!我们且战且退,上了二楼——早已有几个神兵在二楼等候,亏我还教舒薇和三哥翻窗逃跑,他们正是叠罗汉翻窗上来的!
我们背靠着一堵墙,横举武器准备最后的搏斗。舒薇凄凉的笑了一声:“你预言真准,这下真的是温泉关了。”我无奈的苦笑:“我现在相信镇山村闹鬼了,人说话都有鬼在头上听着,说什么都会应准。”
三哥却反驳:“不是鬼,是神,头上三尺有神明!”“那我们就赌个咒,请神明下凡来救命吧!”
神明没有见到,神兵可来了一大堆,又有七八个手拿石棒、擎举火把的神兵上了楼,他们不再进攻我们,都排列在楼梯两厢等候着,火把绿焰熊熊照得走廊通明,却没有丝毫热量,穿堂风吹透的走廊冷得出奇。一条瘦长的白影从黑暗中现形,村长飘然上楼,一股阴风随之逼近,又为走廊增添了几分冷意。村长手握那根沉重的石杵,这样近的距离下,我清楚的看见在他八角法冠雪白有棱的边沿下面露出一截浸染血污的绷带,那正是破地狱给他留下的纪念。我同时又看见,和所有神兵一样,也有一条血红的丝带系在他的腰上。
刚才与神兵大战我满心只顾豁出去了拼命,并不觉得怎样恐惧,此刻见到村长我却忍不住恐惧起来。
他要对我们做什么?舒薇越来越紧的贴住我,我感到她的身体在抖。
村长走近我,向我伸出那只瘦骨支离的巴掌。
“交出来。”
“什么?”
“天眼。”
哦,他是要天眼!这个疯子领着一群疯子进攻我们,并不是打算拿我们当夜宵,而是要他想要的东西,这是显然的,这才符合逻辑……“你不交,我就自己来拿了喽。”村长不紧不慢的威胁道。
我突然生出一股横劲,飞快的从头上摘下古钱塞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舒薇和三哥同时惊叫起来,硬邦邦的铜钱梗得我发噎,我狠命直脖强咽下去,舔舔嘴唇:
“你来拿吧,要是你还找得一把够快的刀。”我轻蔑的、尽量满不在乎的说,同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村长勃然大怒,后退一步将石杵指着我的头,死鱼眼中凶光大盛:“你以为我找不到?镇山村铁生了锈,石头磨尖了也一样能当刀使!给我上,给我剖他的肚子,取天眼!”
村长大声召唤他的神兵,然而奇怪的,没有一个人响应,村长连喊数声,神兵们仍站在原地不动。“你们聋了,喊你们做活路没听见噻?”他凶恶的挥动石杵,仍然没有人理睬他,仿佛那些睁着眼睛的人实际却是在睡熟,或者,是他们的注意力被另一件全新的事情吸引了去。走廊上的光线在发生变化。不知何时,神兵的火把差不多都熄灭了,剩下一两支也萎缩成只有小孩拳头大的一团绿绒球,人们脸上荧荧的绿火已经消失,脸色却反倒亮起来,走廊各处都在变亮,一切都变得清晰有形,墙,梁柱,楼梯,地板,人……都镀染上一层言辞难以形容的奇特光辉,虽不太亮,却明朗而稳健,好象某种光明的、安全的、良善的力量在源源注入这栋房子,而原先那些阴暗的、可怕的、邪恶的东西则因它的到来不得不退走了,令人本能的感到安全和振作,令人心向往之。
那种光辉来自窗外,天亮了。
'第六部分 月夜 完第七部分 破围 一一我们一夜都在盼望的天亮终于来到了。这个黎明没有旭日东升,也没有鸡叫,仅有微蒙的曙色从浓厚的云盖边缘悄悄透出,天空的大部分区域皆黑沉如夜。但是大地却确确实实的被照亮了,远近的吊脚楼和石板屋历历在目。黑蘑菇雨云还在头顶,昨夜它兴风作浪,连月亮也被它玩弄于股掌,可它毕竟还是无力阻挡太阳的光芒。
天一亮,神兵便不再是神兵了,他们又恢复成老实、温和的镇山村民。这不等于说,他们恢复成了有理性的常人,他们依旧眼光呆滞,举止僵硬,宛如具具行尸走肉。他们仍然恭顺的服从村长——他们的领导,但是,尽管腰间还缠着红腰带,他们也决不可能再去执行他种种离奇可怕、甚至杀人害命的指令,我的惨遭尖石剖腹的命运被扭转了。
村长的反应却有点出乎意外。他一夜请鬼斗神、驱谴神兵与我们恶战,形势大起大落,几波几折,在眼看稳操胜券的最后关头被天亮扼杀,原以为他必然不甘心,总要转动他歹毒的脑筋,生出新的花招来对付我们——毕竟这还在他的地盘啊。但奇怪的,完全相反,他一点没有再为难我们的意思,十分平静的便接受了这结局,他领着一群失控的木偶下楼离去,临走甚至都没有照他的恶劣性子说一句威胁的话。或许他隐忍的功夫登峰造极?或许随着白日的降临,他的非人的疯狂劲头也减弱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也离开了?
在他的腰间,也一样扎着那条红腰带的。
村长一走,我再也支持不住,满身虚汗的跌坐在地板上,舒薇和三哥慌忙蹲下来按住我:“你真的把天眼吞下去了?这下可咋个办?”我虚弱的摆摆手,吐出含在嘴里的一节绳头,慢慢把吞下肚的铜钱又拽了上来,两个人这时才念一声佛,一起瘫软下来。三哥气喘得厉害,就象一匹耗尽精力的老马,他不停的揉他那条变形的瘸腿,天光下清楚的看见他额头上打破了老大一块,伤口上的血迹已经凝干。舒薇要替他包扎,他不肯:“包哪样哟!山里的人,滚坡落崖跌断脚杆都是常事,脑壳冒朵花算个啥呢?都要包起来还得了?”舒薇不管他,执意给他包了个满头,连眼睛也几乎蒙上了,用来包扎的绷带是我的一件白衬衣,三哥自嘲的笑道:“荷,白布裹头,这下我也成了神兵了噻,逮倒,逮倒!”三哥说着笑话,一如既往的展现他的乐天,我和舒薇却谁也笑不出来。太累了。我仰倒在地板上,闭上眼睛,不想再动一下身体和脑筋,惟愿立刻睡去,从此不醒。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舒薇低头看着我,她说:“陈新也该醒来了吧。”
她的眼里有一种复杂的表情。我坐起身,慢慢的爬起来,三哥也慢慢的爬起来,三个人扶着墙壁走下只剩半边的楼梯。天光大亮,从已成空洞的门和窗照进堂屋,整个堂屋的光景一览无遗。温泉不见了,光剩下屋中央那个方方正正的大坑,活象一个刚被发掘出来的古代墓葬遗址,而那一孔阴森的黑窟窿则是通向地下更深处墓穴的甬道。空气干燥,当中有扬尘浮荡,微呛,却再也闻不到熟悉的硫磺味道。
一个人也不见了,包括那个堵塞在东窗上的神兵。
包括陈新。
陈新不见了,他又一次的失了踪,只在他躺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水迹。奇怪的,一池的水退得点滴不剩,池底,岸上,连我们和神兵大战时泼水如绸的门里门外的地面都早已干透,惟独陈新躺的地方留下了水迹。那滩水迹清楚的显示一个人俯卧的形象,四肢叉开,手放在头旁。更奇怪的,水迹周围的地面干干净净,附近没有一个脚印,好象那个曾经趴在这里的人脚不沾地便起身离去,象空气一样的飞走了。
发现陈新失踪我们第一个判断便是村长抓走了他,那个怪物又要在他身上试验新的妖术,至少拿他当作人质要挟我们,他们趁他昏迷不醒时把他抬走了,所以没有留下脚印。然而,接下来的发现却表明这判断很可能靠不住,因为捆绑陈新手脚的布条散落在那滩水旁,从上面撕裂绷断的痕迹看,显然不是由外人解开,而是被捆绑的人自己挣脱的。这表明他那时不但已经醒来,而且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假若村长试图抓他,他一定会挣扎呼救教我们得知,而从村长下楼到全部村民离开院坝为止,楼下一直是安安静静。
难道他竟是自己走掉了吗?
三个人围着那滩水蹲下来,就象当初围着陈新那样,极力想寻求蛛丝马迹。越接近它,我们便越强烈的感觉到从这个扁平的、湿淋淋的人形里散发出一种慑人心魄的气息。我用手指去摸它,感觉到潮湿,却摸不出水,原来那滩水已经浸润进了地表。或者,正因为这块地方被陈新压住水蒸发不掉,时间一长,才印模一样把他身体的轮廓印了下来。而他身上的水则早已干透——包括鞋底,这也许便是他没有留下脚印的原因。
他走了,他为什么要走呢,难道红线蛊的力量还未消除,天亮也不能使他恢复神志,他不再疯狂,却变得和那些村民一样浑浑噩噩,看见别人走,自己也糊里糊涂的跟着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正思量着,旁边舒薇的眼睛突然直了,她迅速指着一处地方惊愕的叫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地上,怎么会冒出一个字来的?”
地上有字?我脊背一凉,扭头顺着舒薇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果然地上有字,原来就在那个水人举在头旁的右手中指尖偏上约一寸远的地面上,赫然印着一个一寸见方的水字,那字写的时间已经不短,水痕已经十分淡薄,但就着天光稍加努力仍可辨认出它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