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知道啊。”“知道?说来听听。”我将信将疑,女人天性厌恶战争和阴谋,女孩子再爱看书,熟读三国的可也不多。
  “诸葛亮七擒孟获,途中要渡过泸水。泸水有毒,先锋马岱领三千精兵过河,一下水就中毒晕倒。后来遇上当地人,给了他们草药,又指点他们,只有在每天的未、申、酉三个时辰,乘水毒性减弱的机会,才能渡河。”见我不住点头,她更来了兴致:“渡过泸水以后,大军进了深山,大将王平的部队又误饮了哑泉,两万士兵都成了哑巴。幸亏又是当地人帮忙,给了他们解药,才抢救回来……不错吧?其实这些故事都是陈新跟我讲的,他才是个正宗三国迷,成天把诸葛亮曹操关羽他们供在嘴上,近墨者黑,所以我也就略知一二。”“哦。不过,陈新那个三国通有没有告诉你,教马岱过泸水的本地人叫什么名字,救王平的那一位又姓甚名谁呢?”“啊,这种事情,三国里会有交代吗?”“有些东西,书上是读不到的。我告诉你吧,教马岱过河的,是一个小伙子,叫做马郎;救王平他们的,是一个姑娘,叫做罗斯。不是我吹牛,两个都是帅哥靓妹,而且都是布依人呢!”舒薇似信非信,问我典从何来。
  “典从民间传说来,但差不多确有其事。当时南疆孟获领苗族造反,布依族不愿随从,因此多受孟获欺负,所以他们帮助诸葛亮平叛是合理的。后来得胜班师的时候,马郎和罗斯有功,受到册封,两个人本来就是一对情侣,于是火线成亲,结成革命连理——诸葛亮亲自为他们主持的婚礼……“这一节是不是杜撰,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马郎和罗斯后来率领部族北迁进入本省居住,这就是本省布依族最早的由来……喂,你在听吗,喂,你怎么了?”舒薇明显走了神,她正神情紧张的盯着我身后。当我弄清楚她注视的目标,和那种眼光中包藏的含义,不由得背心一阵发凉。
  “老乡,你为什么不划桨了呢?”她朝我身后的那个人说。
  船停了,早就停了,我竟丝毫没有留意。船正停在河心,那条水色的分界线上,它就从独木舟底穿过,一边深,一边浅。从这样近的距离看,那条分界并不齐整,而是有凹有凸参差交错,就象两排碧莹莹的牙齿死死咬合在一起。
  我克制住心跳,缓缓扭转身体,看向船尾。
  那渔夫一动不动,全身隐蔽的坐着。他始终一声不吭。我们自顾说话,谁也没想起要同他搭讪。斗笠遮盖住他的脸,粗糙的竹边离开我的后背不到半尺。湿漉漉的蓑衣如一种怪鸟的羽毛,木桨的末端埋在蓑衣里,象怪鸟生出的一对翅膀。
  当时那样古怪的情景对我造成的印象长久难忘。在那个瞬间,我几乎认为那个人他并不存在,斗笠和蓑衣中间空无一物——是一具摆放在田野里惊吓鸟雀的稻草人把我们带到了神水河心。
  对峙只有几秒种,却被拉得无限长。河上突然起了一股冷风,船前方那团白色的轻雾蓦的变厚,变浓,有了形体,张牙舞爪的扑过来,霎时间除了小船和小船上的三个人,浓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老……乡,你为什么,不划船了?”稻草人动了。只是略略抬了抬头,硕大的斗笠象盖子慢慢揭开一点,露出依然罩在阴影里的半截面孔。接着,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从黑暗的脸上跳出,齿间迅速迸发出咯咯咯的轻笑,低沉,阴森,犹如水鬼从水底深处传出的秘音……斗笠忽喇一声掀掉,象一只头颅被一刀斩下,紧接着又从腔子里冒出一颗毛发蓬乱的新头,张着牙齿,冲我们大声狞笑:“你们要吃板刀面呢,还是要吃裹馄饨!”
  这个装神弄鬼的稻草人,神水河上打劫的水鬼不是别人,正是陈新。
  舒薇说陈新是三国迷,却忘了交代他还是个水浒迷。刚才那两句含义歹毒的切口,正是月黑风高的浔阳江上,船火儿张横为宋江安排下的消夜点心。
  显然,他从一见到我们就预谋下了这场埋伏。亏他沉得住气!嘻嘻哈哈的陈新在制造一场恶作剧的时候,竟同老顽童周伯通一样的有耐心。
  腕上的那只手松开了,留下浅浅的指甲印和轻微的疼痛,然后从船帮探入水中,撩起水花朝作俑者泼去。
  “你要死啊!不声不响,憋着坏吓我们,”舒薇骂陈新,“还板刀面,裹馄饨,先请你吃吃冰果子!”“你从哪里搞来的贼船,还有这身歹人的行头?”我躲着舒薇的水花,免受池鱼之殃,又冲那冒牌渔夫问道。
  “好凉快,好舒服!”陈新快活的叫嚷,他老蛇蜕皮一般慢慢从蓑衣里脱出来,捡起桨,不慌不忙的划,嘴里学起村里人的土话:“贼船和行头自有来处。别着急噻,听我慢慢讲噻!你们说了半天书,我也有书要说噻!”“话说我一觉起来,找不到你,知道你出去溜达了,我有点懒动,就一个人在屋里发闷。你别说,这村长家还真有些希奇古怪的名堂,你猜我在楼上看见什么了……”“楼上?”舒薇十分惊讶,“你怎么能上楼呢,村长不叫我们上楼的呀,而且楼上还睡着病人呢,你傻了你!”陈新哼了一声:“要是病人可以从二楼翻窗户下到一楼,那这病也算生得妙了。”我们一听这话不象,忙催他下文。
  “那时我正在睡觉——这温泉劲道真大,洗完人就困得不行,倒头就着了,还尽做梦。”说到这里,陈新忽然迟缓下来,眼神里有些恍惚。
  “你梦见什么了?”我想起自己做的梦,便问他。
  前六部分 第九章温泉(9)“……记不清了。我从来记不清自己做的梦的……呃,那时我正睡着,恍恍惚惚就听见一声鸟叫,然后又一声,把我给吵醒了。我翻了个身,正好从窗户看见屋后头的院坝,哪里是什么鸟,原来是一个半大小伙子,嘴里衔着片树叶在吹呢,一边吹,一边伸着脖子往楼上望。
  “才过了分把钟,就听见二楼开窗的声音,然后悉悉梭梭爬下来一个人。一来屋后老藤生得又粗又结实,一直爬上了屋顶,二来那个人的身体灵巧,晃晃荡荡的就从我面前坠下去,落地一点声都不出。这时我才看清,下来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瘦拉吧唧的,她和那个小伙子打个照面,也不说话,手拉手就钻进了树丛——这就是村长女儿生的病,相思病!”我和舒薇恍然大悟,原来村长把女儿关在屋里,是为当中这么一笔“风流帐”,对外人说在山里染了瘴气,见不得光,见不得人,都是在掩人耳目,“家丑不外扬”。
  “照他们民族的风俗,年轻人不是可以自由恋爱的吗,那什么,’浪哨’。”舒薇还记得我说过的布依男女搞对象的事。
  “也许这个’浪哨’的小青年不中村长的意呢,而两个年轻人又忒性急了些。”陈新心怀叵测的揣测道,大家又取笑了一回村长家的家务事,陈新继续往下说:“更希奇的还在后头。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心里想,村长不准我们上楼,是怕他女儿的病传染给我们,既然那个传染源已经自己离开,禁令就该自动失效了。我们在这里下榻,参观旅馆总不能算侵犯隐私。于是我进到堂屋,踩着木梯上了二楼。
  “楼上跟楼下一般宽敞,两间卧房,一间挂着门锁,想必就是村长小姐的闺房,当中是摆放杂物的储物室,同谷仓挨在一起,里面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斗绿豆,满满一斗绿豆,罩在一块蜡染的蓝靛布下面。”“一斗绿豆也值得大惊小怪?”舒薇道。
  “奇怪的不是斗里的绿豆,是盛绿豆的斗。我从没见过这么讲究的斗:清一色黄铜铸的,上面刻满花纹,有人物,有鸟兽,记录的耕种、祭祀、打猎的场面,好看的很;那斗整个儿浑圆饱满,从腰部以下鼓起来,呈一个轮胎的形状,中间穿着一圈耳环式样的铜环,象做提手用的。
  “我估摸了一下,这个大铜家伙足有两三百斤重,里面的绿豆不过三四十斤,家里盛别的粮食用的囤啊箩啊缸啊,式样都很普通,唯独盛绿豆的器具这么隆重——布依专家,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我摇摇头,我对布依族的日常生活经验有限。
  “嘿嘿,”陈新很响亮的打了个榧子,“我却知道。我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侧过来看,又倒过来看,终于解开了谜底:原来那东西是一面鼓!”“胡说,怎么可能,谁会用鼓装绿豆呢?”舒薇不信。
  “唔,可能的,陈新说的对,那的确是鼓——铜鼓,布依村寨的镇寨之物。”  一经陈新点破,我立刻醒悟了,再回想他描述铜鼓的形象规模,果然一点不差:“布依的铜鼓,平常不用的时候都是翻倒放在楼上的,照规矩里面要长年盛满豆或谷物,让它吃饱,歇息好,否则,它一生气就会跑到河边跟母猪虹打架,引发大水淹没庄稼。”陈新点头说:“原来装绿豆是这么个用场,我还以为村长家粮食太多,盆盆罐罐不够放。可惜铜鼓翻着,要是鼓面朝上,我一定要敲它两敲过过瘾。”我说:“布依的铜鼓是不能乱敲的,除非是除夕夜到正月十五元宵夜,平时只有村里死了人,才会敲铜鼓;铜鼓一声响,说明死人断了气,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
  “’亡魂去在第一声铜鼓。’铜鼓一般放在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家,轻易不会挪动。一旦挪动,就说明村里那家有人快死了,请铜鼓去送亡魂入冥界;或者用于大型的超度亡灵仪式,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用途——起码我没听说过。”“是吗?”陈新惊讶道,“那么村长干吗把铜鼓搬走了呢?难道村里突然死了人吗?
  ”“村长把铜鼓搬走了?”我猛然醒悟,当然了,村长当然把铜鼓搬走了,否则场坝上悬吊的铜鼓从哪里来?布依的铜鼓,一村一寨,只有一个。
  “村长带了三四个人来搬的。我听见他们进屋,上楼,心想这么迎面撞见多尴尬,便躲在一口大米缸后面。我看见村长领着那几个人,指挥他们把铜鼓里的绿豆倒在一只布袋里,又把铜鼓翻正,提着铜耳朵慢慢下了楼,出了门。铜鼓真的很沉,楼梯木板都被压得嘎吱嘎吱响。我刚要出来,楼梯又响了,村长独个儿折回楼上。我赶忙蹲下,瞄见他径直走到他女儿的房间,掏出钥匙开锁。”“哎哟,这下不要穿帮?”舒薇笑道。
  “我心里也想啊,哪晓得——村长进了屋,居然跟什么人说起话来,语调平静如常,压根象没发现闺女跑丢这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除了他姑娘,那屋里还有别人不成?”我十分奇怪。
  舒薇推测:“也许是村长的太太,村长小姐的母亲呢?”陈新摇头:“不是的,后来我向村里人打听过,村长是个鳏夫,他太太几年前过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可那时他明明是在跟一个人说话,说了很长时间,声音很轻,我听不见内容,说完以后,他关上门走了,依旧从外面把门反锁上。”“跟村长说话的那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问。
  “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声音男女你总听得出来吧?”舒薇道。
  陈新看了她一眼,缓缓的说:“我没听见那个人说话,那个人至始至终就没说过一句话。”我心里一凛,在清寒寂静的水面上听见这样古怪而阴森的情形,真不见得是什么浪漫的事。舒薇脸色凝重,若有所思:
  “难道那人是哑巴?十聋九哑,哑巴多半也是聋子,谁会跟聋子说话呢?”“我也纳闷啊——怪事还没完。我听见村长下了楼,却迟迟听不见出大门的声音。我憋住气好久,一面想着隔壁住的那个神秘人物,头发根子一阵阵发炸。后来总算村长走了,我脚不沾地的溜下楼来,钻回咱们屋里——这下我才弄明白村长老不离开的原因。”陈新有点艰难的咽了下唾沫,重重的说:“他在翻我们的东西!”“啊!”我一下子站起来,弄得船东摇西晃,我赶忙又坐下,一迭声的问陈新:“他翻我的包没有?我的包着他动过没有?
  ”“莫紧张嘛,船要翻的!你的包,好象没动过,拉链拉得好好的,我们俩的行李可给他翻得乱七八糟。
  当然事后他又全塞了回去,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可包的位置变了,物品的顺序也变了,所以我一眼就看出破绽。”“简直是无耻!”舒薇气的直嚷,“我们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这村长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原来是个变态,偷窥狂,侵犯隐私……”她喘了口气,又为村长加上几宗罪:“还虐待儿童,非法拘禁未成年人,干涉婚姻自由!回去一定要找他理论。”舒薇骂的一点不错,这村长,真是个变态,假如他知趣没动我过的行李便好,假如他动过了……我想象那双可憎的凸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