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医古墓
在我心目中,关伯的行事向来粗犷豁达、不拘小节,如果不是出于特别的目的,绝不会对某个人这么细心。看他对方星细声细气说话时的样子,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客房的门已经关闭,不时传出方星压抑着的咳嗽声。
“小哥,这是我自己的隐私,你不会是连个人隐私都不放过吧?”关伯狡猾地耍了个花枪,挣开我的手,哼着粤语小曲回了厨房。
方星服下那些镇咳、化痰、提气、归元的药物,今晚绝对不会再病情反复,对于这一点,我有绝对的自信。
我回到书房,仔细地看天衣有缝给我发过来的资料,一步一步了解鬼墓的历史、传闻、概貌、近况。海量的资料足够我看一整晚的,所以我今晚根本就没打算上床休息。
截止到二零零五年底,鬼墓已经被探明的部分为地上三层、地下一层,无论是官方消息还是私人线报,都没有传出任何与财宝有关的消息。也就是说,所有的人还没有从鬼墓里带走一分钱,看上去,这是一座古怪的空墓,并没有让盗墓者们如愿以偿地发财。
在鬼墓的所有发掘工作中,持续时间最久、完成工作量最多的,当属二零零二年春天的那一次。当时主管发掘工作的是“红龙”的女婿、伊拉克建设部长安迪万,这也是“红龙”麾下绝对的亲信之一。
安迪万对鬼墓绿洲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戒严封锁,征集了两千名工人驻扎在绿洲里,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赶工,谢绝一切媒体采访。没有人看过发掘的结果,伊拉克方面的新闻发言人谈及这件事时,每次都是非常低调地表示,鬼墓只是伊拉克的文物遗产之一,政府有责任去保护并修删它。
众所周知,伊拉克是个“红龙”一手遮天的独裁国家,并且他的话可以凌驾于国家法令之上。在国际社会方面,他既然敢不给美国人面子,其它各国更是不在话下,很多欧洲来的探险家和盗墓者一旦落入军方手里,不但非法所得全部没收,自己更需要缴纳一笔巨额罚金,才能灰溜溜地被驱逐出境。
所以,“红龙”如日中天的十几年时间里,江湖高手基本都断绝了对鬼墓的觊觎。关键时刻,还是保命要紧,犯不上去“红龙”嘴边抢金子。
第一个对鬼墓的地下结构提出疑问的是欧洲考古学家费里彻尔,早在一九八八年,他就通过声波探测得出了“鬼墓基础的埋深超过三十米”的结论。通过大量的数据推算,结合当地沙漠的地质状况、河床冲刷痕迹,他写出了长达三千页的论证资料,并且成为世界上最具权威性的鬼墓档案。
资料的原件,目前仍旧放在英格兰国立档案馆里,被严谨地束之高阁,禁止翻阅。费里彻尔一生最大的渴望,就是带人进驻鬼墓绿洲,把下面那个庞大的隐秘地宫发掘出来,但他的美好愿望却抵不过“红龙”的大手一挥,被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
“唐枪进入鬼墓,依据的是那份科学报告呢?还是独辟蹊径,根本没有遵循前人已经探明的路径?”
我知道唐枪的个性,在任何行动上都能推陈出新,做出别人无法想像更无法模仿的计划,但是这一次,他怎么会单独行动,撇开冷七、无情,却跟一个陌生人孤身涉险?
伊拉克与港岛的时差为五小时,我很期待无情再次来电话并改变主意,盗墓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能成功的暴力蛮干,最重要的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很显然,冷七、无情的能力与唐枪相差太大,根本不在同一层面上。假如某些机关能令唐枪失陷的话,他们两个即使凭着满身胆气闯进去了,也仅仅是死路一条。
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在那种一切都是未知数的漆黑墓穴里,一道机关、一只毒虫、一簇病菌都能瞬间致命。所以,盗墓者闯入古墓后,见得最多的就是同行们的累累白骨。
在“红龙”的“新闻封杀、谢绝私访”锁国政策下,来自伊拉克境内的鬼墓确切报道非常少,但很多似是而非的土耳其消息上,都提到了“所罗门王封印”这件事。既然是远古传说,当然也就无从查考,只能当作故事来听。
我想起无情说过的那个猎命师图拉罕,一个面貌和我非常近似的男人,难道也是一个穷极无聊、静极思动的神秘富翁?他想要“所罗门王封印”那种虚幻中的东西,大概这一生都没部分得遂所愿了。
夜正在逐渐加深,关伯上楼睡觉之前,替我冲了一杯咖啡进来,脸上挂着一层心满意足的笑容。
“小哥,方小姐的身体很弱,这一次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天赐良机,千万得把握住,嘿嘿嘿嘿,从明天起,我开始按照皇宫里老佛爷的药膳大全食补良方来做,务必让她尽快复原——”
他嘴里提到的是方星,但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思想却早已飘到千里之外去了。
关伯说得没错,每个人心里都有隐私,有些事情非但不能随时间流逝而磨灭,反而会越来越清晰深刻。
我指向书桌对面的椅子:“关伯,跟我谈谈‘天煞飞星’方老太太的江湖旧事可以吗?我想更多地了解方小姐的过去。跟别人交朋友,最起码要清楚她的来历,你以前不也一直念叨‘浇花要浇根、交友要交心’这句老话?”
隔壁隐约传来方星的咳嗽声,不过已经减轻了很多,只咳了几声便停住了。
关伯搓了搓手,犹豫不决地坐下来,仍旧侧身向着窗外:“下雨了?唉,港岛的雨季拖拖拉拉好几个月,别说东西发霉,连人的心情都要……”
窗外,的确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几缕雨丝随风飘进来,轻巧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再次开口,说与不说都是关伯的自由,如果他执意三缄其口,任何人都问不出来的。
过去那段乱世中的江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仇杀、劫掠、火并事件发生,不计其数的英雄好汉瞬间冒头,成为纯情少女心中的偶像,转眼之间又暴尸乱葬岗,最终在蛇蝎饿狼的吞噬下,化为无名白骨。
方老太太的赫赫威名,必定是经过几千次的浴血搏杀才奠定起来的,也一定会结下不计其数的仇家。江湖人的仇恨向来都是父债子偿、永不烂账的,所以我偶尔也为方星担心。
“小哥,方小姐是个好女孩,我今晚要说的话,只是要证明她的身世来历,毫无诋毁任何人的意思。”
关伯紧紧地攥着拳头,双臂交叉压在桌面上,重重地皱着眉,只有内心激烈斗争的时候,他才会有这种古怪的表情。
雨丝渐渐密了,打在小院里的花叶上,发出动听的“沙沙”声,初夏的闷热随之消失,窗子里吹进来的都是凉爽之极的夜风。
“她是个没有过去的女孩子——小哥,这句话就是当年方姐告诉我时的开场白。方姐,就是‘天煞飞星’方老太太,当年我们‘七大旋风社’穷途末路,在仇家四处追杀下,只剩我和她两个,暂时匿藏在澳门乡下的一个小渔村里。”
我的猜测又一次得到了证实,方星第一次出现时,关伯便对我撒了谎,既然是故人之女,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小哥,你没经历过那种被人追杀的黑暗日子,永远都不知道沦为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是什么滋味。那一夜,也下着这样的小雨,不过我们借住的草棚有半边露着天,雨滴沿着七长八短的茅草根跌落下来。没有床、没有被褥,只有身子下面垫着的发霉的草堆。我们已经没有明天了,骑兵会、冷血茅剑团、血手帮、和敬和堂四家的人马就在附近撒下了天罗地网,要用我和方姐的血去祭他们死去的兄弟——小哥,这就是江湖人的日子,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不是追杀别人就是被别人追杀,方小姐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关伯沉郁地站了起来,抱着胳膊走到窗前,呼的一声把纱窗拉开,直接面对着细雨斜飘的无边静夜。
“没有过去”的意思,或许指的是的“私生女、无父无母”这样的来历,现代社会中,这种身份尴尬的人不计其数,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关伯,你们捡到了方小姐?她是弃婴吗?”我循着最合理的路径去猜测。
关伯困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这始终都是一个谜,具体情形,只有方姐知道。小哥,我继续说,你只管听,毕竟这件事自始至终我都没弄清楚,近二十年来,一直闷葫芦一样压在心底——”
咖啡凉了,苦涩味道越发突出,像是一杯熬糊了的中药,但是提神效果却增加了数倍。
我喜欢雨夜里听故事的感觉,仿佛对方讲述的人和事一瞬间都活生生地飘到眼前来了。
曾有异术师说过,人死以后,灵魂干瘪如纸,一旦受了雨滴的浸润,马上便有了生气,可以藉着黑夜的遮掩满世界游荡,就在窗外的黑暗中窥探着这个属于人类的世界。
以下就是关伯的进一步叙述,情节曲折,但又充满了疑点——
他喜欢方姐,在最近的一次浴血突围中,为她挡了三刀,每一道伤痕都入肉半寸,血如泉涌。只有在生与死的交界间隙,像他那样彪悍的男人才会表露出对心上人的刻骨爱意,可以为她赴死。
“你不死,我就不会死,一直陪着你厮杀下去。”关伯的话简单粗粝,但是完全的真情流露,在刀刃翻转时的光芒里,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方姐是当年江湖上风头最盛、艳名最炽的三大美人之一,即使是在凄惶的潜逃途中无法梳洗打扮,仅仅一个忧伤的侧影也足以令关伯心荡神驰。
“好,我永远不死,你也不要死。”方姐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如暗夜里的明星,熠熠生辉。
在她的注视下,关伯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只想痴望着她,一直到老,直到方姐靠过来,身上残余的脂粉香气灌入他的鼻腔里,并且温柔地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问:“小关,你后不后悔跟着我?”
她是“七大旋风社”的大姐,跟随在她身后的六个男人从没后悔过,也包括关伯在内。
“我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就算是死——”关伯斩钉截铁地回答。
雨滴持续跌落着,在水洼里形成叮叮咚咚的琴声。
草棚隔着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无尽的黑夜更是天然的帷幕屏障,遮住了天地间的一切视线。在这里,濒临崩溃的一对江湖男女完全可以演绎一场疯狂尽情的欢爱,因为明天他们就会倒在仇家的刀枪之下,如花似玉的容颜转眼变成无人问津的尸骨,这已经是他们最后一夜。
“你可以做任何事,在我身上,索取你想要的一切……”方姐说出了关伯预想中的那句话。
他的确很想,就像沙漠里焦渴到极点的旅人,突然见到碧波荡漾的绿洲水源,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跳进去畅泳一番的激越冲动。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为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这是一个有关江湖情仇的老套桥段,在很多武侠肥皂剧里看到过,男女主人公在幽深的暗夜里情感爆发,然后藉着爱情的力量杀出一条血路,重塑自己的未来。
我喝完了那杯咖啡,关伯沉浸在自己的悲壮往事里,依旧不能自拔。
“关伯,无论做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不必太自责了,是不是?”我怀疑,他和方姐只是一夕缱绻,而方姐的屈身奉献只是对自己死难兄弟的一种愧疚表达。她已经一无所有,这大概是她最后的一捧筹码了。
“小哥,你想错了,我们并没有——”关伯转过身来,两颊已经被往事烧红,双眉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眼珠上更是缠满了恐怖的血丝,“我们并没有在一起过,因为方姐接下来还有半句话,如同三九天的迎头一盆冷水,让我所有的激情一瞬间都化为乌有了。”
我冷静地望着他:“关伯,别激动,无论什么事,早都已经过去了。”
爱情这东西的魔力,不因历史先后而有分别,虽然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关伯肯定也是记忆犹新。
“她说,我将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关伯苦笑起来,右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
我无言以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我放弃了,因为自从认识她以来,我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当然也包括这一句。假如这是她生命里的第一次,绝不应该发生在这时候。我提起自己的刀,赤着上身走出草棚,一直到了一百步外的水洼边上,把全身浸泡在水里。那时候,我唯一的信念就是带她杀出去,明媒正娶,要她做我关镇南的女人。”
他已经很久没提到自己的本名了,“关镇南”三个字像是一针强劲的兴奋剂,让他在刹那间容光焕发。二十年前,在江湖上一提到“刀拳双杀关镇南”的大名,黑道上的各路高手都要心悦诚服地给几分面子,那是他一拳一脚为自己闯出的世界,更是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亮点。
“很好,关伯,这一节真的……真的是出乎我的预料。”现实生活永远比编剧们的创造更精彩多变,关伯的话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但是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