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遇+番外 作者:陈之遥(晋江vip2012.06.20完结)





  66 years on the bond(六十六年在外滩)
  下面是还有一些稍小字体的英文,苏敏并未仔细去读。foyer灯光昏暗,她的注意力早被走廊两侧那些射灯照耀下的老照片吸引。她凑近了细看,外公则在一旁一一解说,——这一张是法国总会的椭圆形宴会厅,天花板看起来像是一艘巨轮的船脊,壁龛的马赛克其实是金色;那一张上身穿改良式旗袍的年轻女人,齐耳短发,烫卷,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薄荷纸烟,身后是一部黑色福特汽车,弹钢琴和开汽车,那是当年上海淑女个个都要学的时髦;还有默片时代的好莱坞明星Ramon Navarro……他甚至不用看下面的说明,就很清楚那些前世今生的渊源和因果。
  他们边走边看,一个个展牌慢慢踱过去,直到外公突然停下来,指着其中一张说:“你看,左边数过来第二个,是我。”

  55

  苏敏惊讶到不行,那张照片上有五六个年轻男女,左边第二个看着果然眼熟,干干净净的短发,白衬衫黑西裤,衣袖挽到手肘,眉目间没有笑意,却也不全然是板着面孔。到那个永恒定格时刻为止,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已经在上海独自谋生将近十年,眉宇间带着常年在奢华场所工作的人特有的不卑不亢与宠辱不惊。
  外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错讹的表情,继续回忆道:“那个时候是二十岁还是二十一岁吧,浸会大学的学生在海关俱乐部二楼放映室演《卖花女》,我用店里落的零料为他们做的戏服。”
  苏敏正要仔细追问,音乐渐响,灯光暗下来,只剩展厅正中低台上的一束。人们慢慢围拢过去,司仪开始口述一个传奇故事——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出生在英国的华侨女孩跟随家人回国,成年之后,不安于优渥生活的她,在当时寸土寸金的外滩开设了一家专制女士礼服的时尚沙龙,起名“云绮”,并凭借自己的才智努力经营,直至建国之前远赴他乡。六十多年风雨变迁之后,她的家族后裔又一次将这个店招挂到了这座古老的棕石建筑里……
  苏敏怔怔的站在原地,听司仪念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KEE,随后便是一连串VIP的名字,大人物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准备剪彩,轩雅集团上海分公司的头儿也在其列。最后一个,打了一束追光灯,是方书齐。
  她觉得周围所有东西都在急速远离,人声和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似乎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墙壁。她很奇怪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去读黑色背景墙上的字,“流年”展览的下面写着“暨KEE上海旗舰店揭幕仪式”。她站的地方离台上那些人并不很远,方书齐也看见她了。她不敢细究他脸上的表情,转身拨开人群朝外面走。
  正在外公正在后面跟服装研究所的旧同事聊天,苏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回去了,好不好?”
  “干嘛这么着急要走?”外公小孩子般的偏执,“十点钟前到家,你说过的,忘记了吗?怎么记性比我还不好。”
  苏敏不确定究竟在那里盘桓了多久,只知道台上的已经剪完彩了,所有人都在鼓掌,除了她,还有方书齐。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也并不很近,似乎就那么对峙着。
  她先认输了,反正从他们认识开始,她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注定输给他了。她拉了外公就走,通向foyer的门已经关了,她只能穿过整个展厅,从另一扇门出去。隔着一条走廊,就是KEE的新店,苏敏顾不上细看,但还是瞄到了橱窗玻璃上贴着纤细的金字:KEE,66 Years on the bond。
  所谓KEE就是六十六年前的“云绮”?这些往事,她从没听方书齐说起过,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反正以她不多的那一点江湖阅历来看,PR们都是很能编的,说得天花乱坠,就好像要不是后来战争和变故,今天的“云绮”早就能跟欧洲那些老牌时装屋比肩了。
  他们下楼出了那栋房子,苏敏的车停在后面的小马路上,和临江那一面的奢华风雅截然不同,那里是细小凌乱的市井。她让外公上车,自己绕到车子另一边,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人追出来。她知道是他,忍不住停了一下,等着他叫自己的名字,但他没有开口,继续朝这里走过来。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以最快的速度发动车子。
  若是在平常,这个钟点晚高峰早已经过了,但那天是周末,路上车流致密。转过一个路口,上了延安路高架,一部黑色捷豹出现在后视镜里,她紧握方向盘,指关节发白,想要快却也快不起来。
  一路走走停停,六公里不到开了将近二十分钟,她始终心不在焉,转进她家所在的那条小马路,把外公送进门,抛下一句:“我去我爸那里还车。”转身就要走。
  外公在她身后笑道:“苏敏,别忘记你小路考是塞了五百块红包才过的,不要开的太快。”
  她好像根本没听到,心里却想,外公总是什么都能看穿。
  车子重新开出弄堂,方书齐的车就在街对面等着,她把车停在他后面,又在驾驶座上坐了几秒,直到他开门下车,朝她走过来。他的头发还是像上次那样短而整齐,好像刚刚剪过,身上穿着很正式的黑色无尾礼服,戴着领结。
  她有些紧张,索性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下了车,面对他站着,开口笑道:“第二家店了,恭喜你啊。”语气里或许带着些反讽,心里却是佩服他的,从公司成立到现在短短三年,做出这样的成绩。
  他看着她没讲话,短短的沉默让她觉得尴尬,伸手便把他的领带拉松了,说:“我还真看不惯你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没有躲,没有拒绝,终于笑起来,但那个笑看起来有些勉强,又让她以为自己的玩笑开过了头。
  幸好他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了:“两个楼面,三百三十平,正门在大堂层,左边是Frank Muller,右边是Celine,你上去的时候看到没有?”
  苏敏摇头,心想如果看到了,她很可能就不会上去了。
  “我是陪我外公去的,”她加上一句多余的解释,话说出口就觉得很傻,只好继续没话找话,“是不是已经搬到新办公室去了?”
  他点头:“有空过去看看吧,这一阵挺忙的,日夜都有人。”
  这句话听得她心里一阵涩涩,还有两周就是时装周了,想象那里的情形,应该就跟从前差不多,没日没夜的工作。只是人,不再是那一些了。
  她避开他的眼睛,装作随口笑问:“夜里还是横七竖八的睡在冥想室?”
  “有人在那里睡,不过他们都叫它tears room,受不了了就躲到哪里去哭。”
  “你也去吗?”她是开玩笑。
  “经常。”他答的却很认真。

  56

  苏敏来不及思考,方书齐就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是叹一口气,轻声说:“I really miss that。”
  她知道那句话里包含着许多东西,KEE那些青涩懵懂手忙脚乱热火朝天的日子,还有他们俩之间那些琐碎却美好的回忆。他靠近她,握住她的手。她心里一颤,表面上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很自然的把手收回来了。
  仅在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已早已经不是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学生气的小姑娘了。而这些改变,有那么多就是因为他。她很想对他说声谢谢,为了过去的种种,那些吻,那些暧昧,那些挑灯夜战的日子,那些曾经快要把她逼疯了的挑剔的细节,那些最亲密的时刻,和一并而来的争吵、欺骗,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我听说你开始做自己的line了。”他打断了她的回忆。
  “和D…sign的同学一起做的,不过就是小打小闹,”她嘴上谦虚,“到现在为止,连门面都没有。”
  “几年前我们在伦敦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样子,一帮人,一个阁楼,许许多多念头,总是被否定,却从来没被打败过,”他笑着说,“我总是很想念那段日子,所有人都在一起,忙,清苦,但很痛快。”
  她点点头,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也希望多年之后的自己可以比他做的更好,至少没有遗憾吧,心里却有些难过,对他来说,伦敦那段日子终究要比他们在一起的一年多意义深刻,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和戴维梁、孙迪、薇洛,甚至还有梅玫,无论经历过什么都可以尽释前嫌,而对她,却始终是推开再推开,连个像样的交代都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最近过的好吗?你,还有他。”
  “谁?”她听不懂。
  “Arno Fouzhez,是叫这个名字吧,”他反过来问她,“我见过他的,人很不错。”
  “你见过阿尔诺?”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但她还是想不出来这两个人会有什么交集,而且,她和阿尔诺还是跟从前一样,时不时地见上一面,在一起玩,互相调侃,有时候说起笑话来没个轻重,阿尔诺从来没跟她提起过什么。
  方书齐看出她的疑惑,点点头解释道:“是珍妮弗通过法语联盟找到他的,说我们要雇一个法国人写些东西,他就来了。”
  苏敏想起几个月前阿尔诺去参加的那场莫名其妙的面试,那个时候,她就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会雇他去做merchandizing。而在KEE的这一边,出于税务上的考量,也的确曾经接受轩雅的建议,计划成立一家销售公司。直到现在,她才把这两件事串起来,似乎恍然大悟,又不禁有些动气。
  她看着方书齐,问:“你是故意找他的,还是我多想了,只是个巧合?”
  “不是巧合。”方书齐并不躲闪,答的很坦率,“他告诉我,他是为一首诗来到中国的,但现在他女朋友可能会去法国,于是他很摇摆,不知道该选择诗还是女人……”
  “所以你就得出结论,我跟他在一起了?所以你就替我们做了这个决定,让我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苏敏一下子光火了,“你有没有想过,他说的那个‘女朋友’根本不是我?”
  方书齐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半天没讲话。
  她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努力静下来问他:“这就是你一直坚持要我去巴黎的原因?”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算什么?成全她和阿尔诺?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过来问她:“还记得KEE第一家门店开张那天晚上你问我的话吗?”
  她每一句都记得,却装作忘记了:“哪一句?这么久了,记性再好也忘了。”
  “你问我是不是都计划好了?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
  她怔怔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那个时候,我没能给你一个答案,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声道,“有些事的确不是意外,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我那么做。”
  她心里有种很矛盾的感觉,既觉得欣慰,他没拿她当笨蛋来哄,把一切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同时,又有一丝冷,如果他真的那样哄她,她未必不相信,事情可能也会变得简单一点。
  “但对你,”他双手插进西裤的口袋,低头看着不远处一滩水迹,继续说下去,“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不是的,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为什么等到现在才说?”她问,想要语气戏谑,却发觉自己做不到。
  他笑了一下,像是自嘲:“我想抓住的东西太多了太多了,也不能不确定到最后事情会变成怎么样,成功或者失败,都不是毫无代价的,我不想把你也拖进来。你应该有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比如去巴黎读书。”
  “可我最后还是没去成,”她轻轻哼了一声,“很讽刺吧?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仍旧语气沉静:“其实,在孙迪离开之前,我就这么想了。那个时候,我花了很大的功夫让她相信我是多好的一个人,无论她走或是留,无论她把股份给谁,我都无所谓,永远跟她是朋友。有些话是假的,但也有真的,她是简单纯粹的人,离开这个圈子或许更好。她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能为孙迪想到这些,却没有替你考虑一下?”
  “谢谢你,我没那么脆弱。”她打断他,说得很轻巧,心里却觉得很重。
  他无视她的态度,执意把话说完:“你在我这里可以学的都已经学了,继续留在KEE,不是我教你,而是你帮我,我不想那么自私。”
  她没说话,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不管怎么说,有件事你必须相信。”
  “什么?”她问。
  “无论你在哪里,我从来就没离开过你,以后也不会。”
  他们面对面站着,半晌没人讲话,直到一部警车从旁边驶过,降下车窗示意此处不能停车。
  苏敏的第一反应是,好吧,就这么结束了,但方书齐没有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