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鼻烟壶 (全本) 作者: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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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吕以威胁的方式匆匆说完这些话,便冲出了房间,速度之快他们想要拦都拦不住。他们听到她尖尖的高跟鞋在花店后门后面的楼梯上清脆地响起。伊娃把项链扔在桌上。“托比,是你给她的吗?”
“天哪,不是!”
“你肯定?”
“我当然肯定啦。此外,”托比辩解道。他突然转过去,脸对着镜子的她,“你们说的那条项链还在!”
“还在……?”
“还在门左首的古董柜里。至少,一小时前我离开房子时,它肯定还在那儿。我记得,嘉妮丝叫我注意过。”
“托比,”伊娃说,“谁戴过褐色的手套?”
镜子上有几块小锈斑,托比的脸在里面有点不自然。
“警察今天下午询问我的时候,”伊娃说。她身上的每根神经都高度紧张,难以控制。“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内德·阿特伍德看到了杀害你父亲的那个人。我也差不多看到了。有个人,戴着一双褐色的手套,走进书房,摔碎了鼻烟壶,并杀害了劳斯老爹。你知道,也许内德不会死。要是他不死的话,”托比映在镜子里的眼睛微微闪躲了一下,“他就会说出他所看到的。我没有多少可告诉你的,托比。但我至少可以告诉你,不管是谁干的,凶手就是你亲爱、甜蜜的家庭中的一员。”
“卑鄙下流的谎言,”托比说,但声音不大。
“是吗?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
“你……你男朋友看见了什么?”
伊娃告诉了他。
“你根本没对格伦说过这些,”托比指出。他似乎因为喉头发干而说话困难。
“是的!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吗?”
“我说不上来。除非你想要隐瞒神魂颠倒的拥抱,跟……”
“托比·劳斯,你是不是要我过来扇你一个耳光?”
“我明白了。我们越来越粗鲁了,是么?”
“你说粗鲁?”伊娃说。
“抱歉。”托比闭起眼睛,紧紧抓住壁炉架,“但你不明白。伊娃,这叫我难以忍受。我告诉你,我不想让我母亲或我妹妹被人提到说与此事有关!”
“谁提到你母亲或你妹妹了?我只是告诉你内德可以作证,还有可能伊维特·拉杜尔也行。而我像个笨蛋,对此保持沉默,因为我不忍心伤害你。你是这样一个高尚的年轻人,这样一个坦白直率的家伙……”
托比指指天花板。“你是不是因为她而轻视我了?”他追问道。
“我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轻视你。”
“吃醋了,嗯?”托比急切地问道。
伊娃想了想。“有意思的是,我觉得我没有吃醋。”她大笑了起来,“要是你能看到我走进来时你自己的脸。要是警察并没有跟着我,你也没有做任何事去阻止他们,那可真是个笑话了。而现在,我们发现这位普吕小姐有一条项链看着像是……”
起居室跟前面店铺隔开的布帘是用厚实的褐色绳绒织物织成的。一只手将布帘掀开了。伊娃看到一个扭曲的微笑——古怪的微笑,仿佛这嘴不应该长在这位穿着旧运动衫的高个儿男人的脸上,这人走进起居室时,脱下帽子。
“打搅了,请原谅,”德莫特·金洛斯说,“但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看看那条项链?”
托比一下扭过身。
德莫特朝桌子走去,把帽子放在桌上。他拾起那条蓝白宝石项链,举到灯下。他用手指挨个儿捻过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珠宝商用的放大镜,笨手笨脚地嵌在右眼上,又仔细查看了一遍项链。
“是的,”他说着,舒了口气,“没错,是假的。”
他放下项链,把放大镜放回口袋。伊娃说话了:“你跟警察是一伙儿的!他们是不是……?”
“跟踪您吗?没有,”德莫特微微笑道,“事实上,我是来竖琴路见艺术品商人维耶先生。对此我需要一个行家的观点。”
他从内袋里拿出一个用棉纸包着的东西。打开后,手提一端,他展示了另一条蓝白宝石闪闪发光的项链。一见之下——这条跟桌上那条一模一样,以致伊娃一会儿看看这条,一会儿又看看那条。“这条嘛,”德莫特点点棉纸里的展品,解释道,“才是朗巴勒夫人的项链,莫里斯·劳斯爵士的藏品。罪案发生后,它被发现扔在了柜子底下的地板上,你们还记得吗?”
“那么?”伊娃说。
“我想知道原因。这些是真的钻石跟绿松石。”他又碰了碰项链,“维耶先生刚跟我确认了。但是现在,这儿又有了第二条项链:一件人造宝石的仿制品。你们看,这就得出了一个推断……”
他瞪着眼茫然地看着什么,然后点点头,才醒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把真项链包回棉纸,放回到口袋中。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托比叫道,“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我闯入您家了吗,先生?”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别老是彬彬有礼地叫我‘先生’!听上去像是……”
“什么?”
“像是你在拿我取笑!”
德莫特转向伊娃:“我看见你进来的。你的出租车司机向我保证你还在这儿,并且前门也大开着。我确实想跟你说的是,不用再担心了,警察不会来逮捕你了。至少目前不会。”
“但他们去我家了!”
“是的,他们的习惯而已。从现在起,你会发现他们无处不在。但我可以私下告诉你,他们最想见的人是伊维特·拉杜尔,她非常热烈地欢迎了他们。这个老泼妇要是不在此刻给她个教训的话,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法兰西性格了。……嘿,站稳了!”
“我……我很好。”
“你用过晚餐了吗?”
“没……没有。”
“我想也没有。必须补偿一下。现在十一点多了,但还有几家随叫随做的餐厅。就这么着了。我们的朋友格伦已经稍稍改变了心意,因为有人向他指出,劳斯家的某个人处心积虑地撒了个谎。”
听到“劳斯家”这几个不详的字眼,整个气氛又变了。托比往前走了一步:“你也参与这一阴谋了?”
“是有过一个阴谋,先生。向上帝起誓,有过!但没我什么事。”
“你在门那儿听的时候,”托比指出道,强调了“听”字,“没听见什么吗?关于褐色手套还有其他的话?”
“听到了。”
“这没叫你惊讶吗?”
“不,我没觉得惊讶。”
托比费力地呼吸着,对他们显出一种真切的悲哀。他用手指触摸着左袖上的黑纱。“听着,”他说。“我可不是那种在大庭广众宣扬家务事的人,我想这你们也承认。但是我问你们,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这件事上,你们是不是太叫我失望了?”
伊娃正要开口。
“等等!”托比坚持道。“我承认……表象是一回事。但是,认为我们中有个人杀害了父亲,那简直是胡说八道,听上去就像个阴谋。而且还是她说出来的,你注意了!”他指出,“一个我信任的,实际上还爱慕的女人。我刚才告诉她,我好像要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她了。天哪,就是这样!她最好还是承认她又开始跟阿特伍德这家伙来往了。她就是对这等事乐此不疲。我跟她说了说这个,她就大发脾气,说出来的话都不像那个我打算娶作妻子的女人平时该说的。
“她为什么要那样说话呢?是因为普吕这姑娘。好!我承认这在某方面是不对。但一个人总会时不时地犯点小错误,是不是?他不会把这当回事,也不希望别人把这当回事。”
托比的声音提高了:“这完全不同于一个为婚姻起过誓的女人。就算她实际上真的跟这个恶棍阿特伍德没什么事,在这儿我也会给她我怀疑的理由,她让他进了她房间:不是吗?我是个声誉不错的生意人。我无法忍受别人说我妻子做出这样的事情,至少,在我们已经宣布订婚后。不能忍受,不管我有多爱她。我以为她改过自新了,并且当时我还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假如她就是这样对我的话,我不知道我们该不该考虑终止订婚了。”
诚实的托比停了下来,自觉良心不安,因为伊娃哭了。这纯粹是愤怒与紧张的反应。但托比不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爱你。”他安慰地补充道。
大概有十秒绝对的静默,你甚至能听到普吕小姐在楼上自言自语地哭诉,德莫特·金洛斯屏息站着。要是他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可能要爆发了。他的脑海里既有智慧,也有对自己经历的凶杀案堆积的记忆,其中,还有因为过去的苦痛与屈辱而发出的叹息。
但是,他仅仅是坚定有力地把手放在伊娃的手臂上。“离开这儿吧,”他温和地说,“你应该得到比这要好的待遇。”
15
九月清凉的天气里,皮卡弟(译注:Picardy,法国北部省,沿英吉利海峡)海岸上的日出将地平线伸展成一根宛如蜡笔绘过的红线条,又将五颜六色撒入水中,像打翻了一个颜料盒。接着,太阳升起来了,小小的光点在海峡的阵阵波浪上闪闪发光,从多佛海峡(译注:Straits of Dover,英吉利海峡最窄的部分)吹来的风推动它们追波逐浪。
他们的右边是英吉利海峡,左边是矮矮的沙丘。一条柏油路随着海岸的曲折而蜿蜒,本身亮光光的像一条河流。一辆敞篷马车嘎嘎地在路上驶过,耐心的马车夫坐在驭座上,身后坐着两名乘客,挽具的吱嘎叮当声,马蹄的得得声,似乎每一声都脆生生地划破了清晨的空旷跟叫人昏沉的静谧。
从海峡吹来的微风将伊娃的头发吹得四散飘扬,在她黑色的毛皮大衣上划出一道道涟漪。尽管眼窝深陷,她还是笑了起来。
“你发现没有,”她大声说,“你让我说了一整夜的话?”
“这就好,”德莫特说。
戴着高顶大礼帽的马车夫既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但他的双肩几乎要耸到耳朵边了。“我们现在究竟到哪儿了?”伊娃说,“肯定离拉邦德莱特有五、六里了!”
马车夫再次用双肩表示了同意。
“那不要紧,”德莫特安慰道,“现在,说说你的故事吧。”
“嗯?”
“我想要你再对我讲一遍。一字不漏。”
“再讲一遍?”
这一次,马车夫的肩膀已经高过双耳了,这种柔术绝技好像专属他这个行当里的成员。他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马车飞快地跑了起来,颠簸着里面的乘客,彼时他们正试图看看对方。
“求你了,”伊娃说,“我已经跟你说了四遍了。我发誓,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一个细节都没落下。我声音都哑了,看起来一定很可笑。”她用双手拢住头发。灰色的双眼因为风吹的缘故湿润了,亮晶晶的,恳求地看着他。“我们就不能把这件事至少放到早餐后再谈?”
德莫特很高兴。
他靠在褪色的椅套上,舒展着双肩。因为缺少睡眠,也因为某个发现又叫他转向他之前未曾注意过的一些东西,他多少有点晕头转向。他忘了自己看上去很不体面,需要刮胡子了。一股强烈的喜悦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能举起整个世界,稳稳地托住,再扔到楼底下去。“嗯,也许我们可以排除你的嫌疑,”他承认道,“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已经找到关键的细节了。你瞧,奈尔女士,你跟我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告诉了我凶手是谁,”德莫特说。
那辆老爷车开始飞跑。伊娃探出身去,靠在车毯折叠的地方稳住了身子。
“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她不满地说。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叙述非常有价值的原因了。要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话……”
他从眼角扫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我有个想法,就是一点小小的想法,”他继续道,“昨天我可能想错了方向,直到你昨晚在红爸爸餐厅里边吃煎蛋卷边讲你的故事时,我才完全醒悟过来。”
“金洛斯医生,”伊娃说,“是他们中谁干的?”
“这对你要紧吗?谁干的有什么不同吗,”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这儿?”
“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们中谁干的呢?”
德莫特盯着她的眼睛:“我,就是刻意地,不告诉你。”
伊娃觉得自己受够了。可是,当她生气地张嘴正准备抗议,却看到德莫特坚定、友善、叫人振奋的表情:同情的力量几乎具有激励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