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独憔悴





    曾雄站起来向大家鞠躬,他的视线掠过姮柔,她觉得似有刀划过。
    “他和斯亦天同乡,一起长大。”陈先生说。
    “我还是觉得有疑点。”又一个人说。
    “什么疑点,我可以解释。”陈先生说。
    “说不出具体的,但我心里觉得不妥。”那人又说。
    “是心理作用。”白翎尖声的。“他曾伤了我们不少手足,大家应记得。”
    “我们也伤了他们不少。”又有人说。
    姮柔觉得奇怪,亦天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或是什么仇恨呢?
    他们似乎分成两派,一派是陈先生那边,一边是存疑派——或说反对派,亦天——
到底为什么事呢?
    “总之我们不能放过他,”陈先生慢慢的,冷冷的说:“他对我们的威胁太大。”
    “有吗?我怎么看不出。”有人说。
    “是真的。”白翎突然指着姮柔。“G十九可以作证,她是斯亦天最接近的人!”
    她是斯亦天最接近的人?她呆了!
    这是——什么话?她能证明什么?


26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姮柔还是觉得迷糊。
    那样一个似开会又不似开会的聚会,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就讲斯亦天,正的反的纠缠
不清,到大家离开也没有什么结论。
    这是开什么会呢?
    她出来时看见陆健的汽车还在,竟然也没有避嫌的上去——她根本没想到避嫌。
    只有白翎看她一眼,却也没出声。
    在屋子里争论两小时的人,在门边不到半分钟就一哄而散了,是训练有素?
    姮柔现在更迷惑了,到底他们要她做什么?
    陆健在办公室完全不提昨夜的事,她也只好不出声,看亦天,也是若无其事状。
    所有的人都那么沉得住气。
    她又想起那些人说她是亦天身边最接近的人,这——怎么说起的?她根本不怎么接
近他!
    该是小美,她现在住亦天那儿。
    吃中饭前,她收到一张小纸条,夹在公事里面:“请到楼上一趟。”没有称呼,没
有签名,字写得狂放不羁,这是亦天写的?她不确定。
    直觉上,亦天的字不该是这样,他是深沉,严肃的,但那字狂放不羁,这岂不矛盾?
    但外表的亦天真和他内心一样?
    午饭之后,她静悄悄的上了楼。
    开门的是亦天,他似乎在等她,房于里没有别人,小美,阿婶都在楼下。
    他们都没有说话,有默契似的对坐着。
    其实姮柔心中很别扭,越来越觉得单独面对着亦天是件极不自然的事。
    “我要你来—一我想知道昨夜你们的情形。”他凝望着她,非常真诚。“你若认为
可以讲的,你就讲,否则我不会勉强你。”
    “昨夜根本没有事,”她说。很轻松的。“只不过说起你,有些人和陈先生的意见
不一致。”
    “请详细的告诉我。”他的身体因专心而前倾。
    “有人提出你是否如陈先生所说的一样,”她说:“看来他们对陈先生的一切存疑。
但陈先生极肯定,他还提出人证——曾雄。”
    “曾雄?”他冷冷一哼。
    那样一个人,仿佛全不在他眼睛里。
    她喜欢他这种态度。
    “但是我并不知道你和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他们都没有提!”她又说。
    他沉思着,好长一段日子没说话。
    “后来争论没有结果,就散会了!”她说
    “听陆健说,曾雄对你——不怎么友好。”他说。
    友好?怎么可能?
    “我不当他是人。”她立刻厌恶的。
    “但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说。
    “与我有什么关系?以后我又不会再见他!”她笑。
    “哦——陈先生答应调走他?”他好意外。
    “大概是吧!我告诉他,如不调走他,我就抗命,难道他能杀我?”她不在意的。
    “你真这么对陈先生说?”
    “当然!我有自己主张,我软硬都不吃!”她傲然说。
    他歪着头,似乎在研究她这句话。
    “我倒不觉得你像这种女人。”他说。
    “那么我该像什么?”她反问。
    “你该吃软不吃硬!”他淡淡的笑。
    “完全错了,”她说得极肯定。“我的主观强,原则性强,我讨厌软言相求,我自
有主张。”
    “倒是——难得。”他点点头。
    “并不想让你赞美我,事实我如此,”她笑。“妈妈说我会吃亏,我不介意。”
    “什么理由令你不介意?”他反问。
    “生命是我自己的,我为自己而活,”她扬一扬头。“别人对我不那么重要!”
    “很象你本人!”他说。
    她意外。他能了解她?
    “我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人!”他又说。象是在解释什么似的。
    “虽然这样,可是——我觉得我和你并不相似!”她说。
    他眼光闪了闪,仿佛鼓励她再说下去。
    “你有很多往事,很多历史,我却什么都没有!”她说:“那就是说你复杂,我简
单。”他微微皱眉,似不同意。
    “真实——我也很简单。”半天之后,他才说。
    “只说你的身分已不简单。”她摇头。
    “那是社会上的人加上去的色彩,”他说:“我这人——其实只是一抹黑,浓黑。”
    “浓黑怎能让人家看见里面有什么呢?”她笑起来。
    “里面有什么是自己的事。”他说。
    她呆怔一下,这是道理啊!
    “但黑——岂不低调,太悲观了?”
    “错了,黑——该比红色更强烈,更深刻,”他不同意。“黑是总和。”
    “代表你其实内心充满了各种颜色?因为太多,只是成了浓黑?”她问。
    他不置可否,只望着她。
    她被望得退缩,有怯意,连忙改变话题。
    “小美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不会太久,我在为他们找宿舍,”他淡淡的说:“—幢独立的房子,能容纳下他
们所有人,连他们家人。”
    “所有职员?”她很惊讶。
    “是。”他点头。
    很想问“也包括我”?但这问题无聊,所有人当然包括了她,她不必多此一举。
    “那——目标岂不变得更大?”她只这么说。
    “我有分寸。”他摇摇头。
    “他们知道这件事?也同意?”她问。
    “我的意愿也是他们的意愿。”他极肯定。“我们很明白团结的力量。”
    “你呢?也和他们住一起?”她再问。
    他想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孤独惯了,我也能保护自己,”他淡淡的笑。“这儿很适合我住。”
    她心中有些高兴,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我——我们也习惯了你的孤独。”她说。
    他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他可在研究她说“我”又变成了“我们”?
    “我的意思是——你形象如此。”她红了脸,
    “形象?”他又笑。“我不懂这是什么,我只是我!”
    “那字条上的字——可是你写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问。
    “是。”他眼中跳动着问号。
    “字是真你?或外表的形象?”她再问。
    他考虑了一下,才慢慢说:
    “我说过,我没有什么形象。”
    他回答了她这问题,是不是?
    这代表他——她第一次探到一点儿他的内心。
    “很——意外。”她说。
    “人的眼睛未必可靠,我相信感觉。”他说。
    她心中一阵急促的跳动,相信感觉?
    “我也是——”她冲口而出的话再也收不回去。
    他再深深看她一眼,指指棋盘。
    “可有兴趣?”
    她考虑一下,她很想,却又有点自己也说不出来的矛盾,和他下围棋,对是不对?
    矛盾还没过去,他立刻又说:
    “你有事,是吗?”
    他——也在矛盾吗?
    “现在下一盘,可赶得及上班?”她问。
    他眼中隐有笑意,因为她答应了?
    他拿出棋子,分一盒给她,两人很快的就开始了。
    屋子里静得很,只闻互相的呼吸声。她偶一抬头,看见他凝定在她脸上的视线,大
吃一惊,连忙避开。
    过了一阵,轮到他走棋,她抬头望他,他那深思的模样极深刻,极动人,生活的痕
迹化做浅浅的皱纹,在他深古铜色的脸上,平添了许多风霜,似乎,每一条纹之中都有
个故事,有段生活,他——
    突然间,他放下棋子抬起头,遇见她凝定的视线。她要躲也来不及,要避却也避不
开,有一种极——权温馨的默契在他们之间形成,一种全新的,极令人愉快的感觉在他
们心中扩大——
    大门突响,小美闻了进来。
    “你们——”她被他们互相凝视的神情吸引了。可是这两字一出,他们立刻都转向
了她。
    “你上来了。”亦天仍能表现沉稳,虽然显得勉强。
    姮柔——却已满面通红,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胸臆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温馨甜
美?
    “哦!”小美立刻笑起来。“你们原来在这儿下围棋。”
    “不,我们——”
    “我请她上来问清楚一点事。”亦天脸色是很认真的。
    仿佛刚才的一刻温馨甜蜜不是真的!
    “我只是上来吃一片胃药,”小美径自进卧室。“我会马上下去。”
    “我跟你一起走。”姮柔立刻站起来,她不能再留在这儿了,虽然——心中有丝依
恋。
    “下完棋再走。”小美在房子里叫。
    “不了,也快上班了。”姮柔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硬是不敢回头再望亦天,她觉得有些一—心慌意乱,心“怦怦”
的跳得厉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形。
    亦天在背后也没出声,他心中有什么感觉呢?会不会象她——谁知道呢?
    他说过自己是个孤独的人。
    小美从房里出来,神色有些特别,那笑容——也似乎有些暧昧。
    “这样吧!我等你,你下完这盘棋再走!”她说。
    “不——”
    “我也下楼,我有事要出去。”亦天却领先走了出去,不看姮柔,也不看小美。
    小美望望姮柔,姮柔望望小美。
    “真不好意思,我打断了你们的棋。”小美说。
    “随便玩玩,”姮柔有点恍惚。“你知道,昨夜——我们曾开会?”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
    “哦!亦天是为这件事!”小美仿佛释然。
    “除了这事,我们还能讲什么?”姮柔笑。
    “下棋!至少还可以下棋。”小美大笑。


27
    曾雄没有再来麻烦姮柔,这是好消息。
    姮柔觉得心理负担轻了,而且——这个星期来,她心中常会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
也说不出什么原因的,总之——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
    “妈妈,有没兴趣跟我逛街?”她问。
    “街上都是人挤人,有什么好逛的?”母亲说。
    “上了半年班,想买样礼物给你!”她笑。“随你喜欢,随你挑。”
    “有这么好的事?”母亲笑了。
    “或者还可以看场电影。”她说。
    “情绪一下子又变得这么好?前几天啊!我以为你会吃人。”母亲打趣。
    “是会杀人,”她笑。“人怎么吃得下去呢?太可怕,也太难吃了”
    “人到绝境时,吃人也不是没发生过,”母亲摇头。“我们现处太平盛世。”
    “怎么这样说呢?”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亦天。
    亦天好像永远在战斗中,是不是?
    “我想太平盛世和乱世并非实质,而是各人的心理状态。”她说。
    “我不懂你说什么。”母亲笑。“什么时候走?”
    “随时出发!”她眨眨眼。
    “你这孩子——”母亲转身走几步。“你那老板叫什么?他怎么没再来?”
    姮柔呆怔一下。
    “他为什么要来?”她反问。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她心中有奇异的感受。是吗?朋友。“不,他只是老板。”
    “上次他不是来过一次,长得挺好的,”母亲不信。
    “除了深沉一点外,他很正派。”
    “妈,你说到哪儿去了?”
    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一样。
    “这一阵子你常出去,不是和他?”
    “怎么会呢?妈妈,”她又好气又好笑。“我是和同事一起,你要几时才明白?”
    “他不算同事吗?”
    “他是老板。”姮柔正色说。
    但提起亦天,无论如何,她——是乐意的。
    街上果然人山人海,假日都是这样的。
    陪母亲逛了半天,仍买不到一样合怠的礼物,她们找了—家咖啡店坐下。
    “老了,走一阵就累,真不中用。”
    “吃一点东西会好,”姮柔笑。“或者——我现在就去买票看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