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评传





缁嵘畹那把厝ナ导硐搿?br />   此时,原先带有减轻城市负担的劳动力安置行动,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意义:广大知识青年响应党的号召,到广阔天地里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于是,随着最高领袖毛泽东的一声号召,上山下乡实际上成了红卫兵卸装退场的结局,只不过是还算体面的结局。哥哥和二姐都已下乡插队,韩少功的红卫兵战友也一车车奔赴远方,差不多都走光了。于是,他也主动要求下乡,尽管他的年龄不到政策规定的十六岁,但负责管理学校事务的工宣队还是欣然同意——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追上了那些先行的同学,落户在湖南省汨罗县天井公社茶场。
  汨罗县是半湖半山的地区,日月从山那边升起,往湖那边坠落。两千多年前,这个地方叫罗子国。伟大的诗人、楚国大夫屈原因政治上的失意,抱着一块石头自沉于此。“当地人的有些风俗,特别是方言,还能与楚辞挂上钩的,比如当地人把‘站立’或‘栖立’说为‘集’,这与离骚中‘欲远集而无所止’极吻合。”(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如今,汨罗江的水依然如三千年前那样清澈,水中飘动的游鱼不难目睹。农民也在延续着屈原时代的劳作,生活简单而贫穷。韩少功长达六年的农村生活就在这里展开。密集的狗吠迎接了这些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他们怀着继续革命矢志不移的豪情到这个穷乡僻壤,丝毫没有被流放受迫害的感觉。他们认为革命在城市里已经夭折,革命成果被一帮“革委会”的新贵篡夺。因此,他们要像当年的毛泽东那样,到农村来发动农民闹革命,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带着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大量的马列著作,还有《铁流》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文学名著,还有各种乐器以及篮球和杠铃,甚至还有打完了子弹的私藏手枪——这支惹祸的枪后来曾让韩少功的几位朋友受到禁闭审查,其故事出现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
  汨罗地区景色的秀美和乡下生活的简陋辛苦同样让他们惊讶。农民家里贫穷如洗,像是刚被土匪劫掠过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当,一年到头的早出晚归,最终能维持起码的温饱就算不错,“有的甚至劳动一年还要赔钱,饥荒惨不忍睹”(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农村生活迎接他们的首先是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和清苦的饮食,特别是在茶场的三年(三年后他转到天井公社长岭大队)。从日出到日落,一天十几个小时连续不断的重活,开荒垦殖,挖沟挑土,把人累得发疯,累得脑子里一片苍白,身体完全被掏空,“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似乎和自己脱离了关系。有一次回到宿舍以后一连抽上七根烟还回不过神来。睡到第二天早上,韩少功发现自己一身泥巴,全都让体温烘干了。再一看,发现夜里帐子也没挂,自己身上被蚊子咬出了很多红包。还有一次,他吃着吃着,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他的肚子一共塞下近两斤米饭,还觉得是空空的。就这样,满满一个劳动日才能挣十几分工,价值八分钱或者一角多钱。到年终决算,除去八百斤粮食的收入,如果每人还能有三四十块钱的现金结余,就已经算是大富翁了。
  黄豆咸水汤是唯一菜蔬,一吃就是两个月。这时候,最美妙的事物就是白生生的猪肉,在知青们的想象中流油,引起他们一次次回味往日的口福,回味各种久违的节宴和点心。有一次,他们在地里挖回一点野菜,打了一锅汤,竟引起大家拼命的争夺。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熔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耙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痂,老伤叠上新伤。但衣着褴褛的青年早已习惯。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心身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一边是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一边是身子还在自动前行,靠着脚趾碰触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一具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发觉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汨罗江之夜(2)
这是韩少功后来在《山南水北》中对当年知青生活的一段回忆。尽管如此,很多知青的革命热忱并没有减少。一个知青学习小组在韩少功的倡导下成立,一个农民夜校也办起来了,其油印教材由韩少功编写,并自掏腰包印刷成册,发放到农民手中。巴黎公社,十月革命,反对资产阶级特权,如此深奥的内容居然成了夜校教学主题。韩少功亲自担任教员,向农民演讲,但是效果很差。农民只是想来识字,对发生在十几里以外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兴趣。基层干部对外国名字更是疑窦丛生,连“马克思”听上去也有作乱之嫌。终于,一张抨击茶场某领导多吃多占的大字报,使夜校终遭打击和夭折。“我曾经真心想为农民争利益,没想到他们向干部揭发我。我贴大字报,反对农村官僚权势,农民出卖了我。”(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农民们不过是认为,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虽然说得在理,但他闹完了拍拍屁股就会走,而他们祖祖辈辈都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都是乡亲邻里,怎么能把关系搞得那么僵?
  对于韩少功这个少年书生来说,现实逐渐露出了严峻和坚硬的面容。别说“农村包围城市”,就连反对农村一个小官僚,也是鸡蛋碰石头。当他从公社“隔离审查”回来之后,农民都躲开这个敏感人物,很多知青伙伴也注意与他保持距离。他后来对同志们断言:对农民根本不能抱以希望,只有知识分子才是历史的火车头!——当时他正与湖南靖县、沅江县等地的青年同道暗中打交道,甚至与广东、广西等地的异端分子拉上关系,打算共同组建一个地下团体。
  正是在韩少功的倡议下,他们决定向一系列知识领域发起进攻,用他们的话来说,“一定要混进知识分子队伍”。
  茶场里的学习小组不久就成鸟兽散。知青们开始厌恶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劳作,装病请假,外出盲流,找干部拉关系,总之逃离就是一切。汨罗江上那片冰凉的月色,已不再能激发出浪漫诗情,只能唤醒肉体劳累和精神失望的双重痛苦。特别是自1969年第一次招工之后,一批批的知青回城了,当工人了,领薪水了。大家的境遇迅速分化,不能不使留下来的伙伴内心惶惶。原以为大家要在这里共同生活一辈子,没想到人生还有变数,社会等级分明,多赚钱是硬道理,革命大话当不得饭吃。每个人都从集体主义幻想退回到自己本身,开始认真考虑生活出路。很多人突然成熟和世故,学会了相互之间争夺机会的明争暗斗,甚至学会了向领导送礼品或者抛媚眼。自然,首先被招工的知青是那些家庭背景好的,或是与领导们关系好的,有特殊才能的也比较容易被招工单位看中。
  知青们情绪颓落使韩少功十分灰心,伙伴们一批批离去也让他不无悲愁。他能一个人坚持到最后吗?
  当一个知识分子的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浮现。这里既有受挫乡村之后的理想调整,也有个人生计的庸常考虑——虽然流产的乌托邦仍残留在他内心深处,成为一个没有完成的梦,一朵没有结果的花。虫声四起的夜晚,他常常独自一人在房子外面的空地里拉小提琴,直到月明星稀,寒露侵衣。
  1972年春,他与另外五位知青奉命转点至长岭大队,任务是带动那里的农村文艺宣传活动,使之成为地、县两级的基层文化工作典型。在这个新的知青户中,有一位女的叫梁预立,比韩少功高一年级,后来成了他的妻子。他们的恋爱也许早了一点,但作为政治乌托邦破灭以后的替代,人伦感情的乌托邦建立了。长岭的夜晚蛇特别多,这些花花绿绿的诱惑者走进了伊甸园。于是,汨罗江流淌的不再是英雄的热血,而是少女的秋波;江上的月亮盈亏也代表着生理骚动的周期。
  但韩少功与梁对双方关系十分克制。梁是舞台上的演员,韩是后台乐手,两人在公开场合并不怎么说话。当梁调到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以后,两人居地虽然相隔只有几百米,但一个星期也只见上一面——这是他们的约定。因为韩少功新的计划正在展开,宝贵的工余时间需要交给读书和写作。一盏没有灯罩的油灯经常亮到深夜,灯烟滚滚之下,他第二天早上起来,常常发现自己的鼻孔已被油烟熏黑,脸上也黑花花的。当他们见面时,梁听他的读书心得,看他的习作草稿,也了解他的各种胆大妄为,包括与外地诸多异端青年的秘密交往。梁当然知道前面可能的政治危险,也许杨曦光就是明显的前车之鉴。但她并没有在爱情面前表现出犹豫和退怯,这使韩少功十分感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汨罗江之夜(3)
困在山旮旯里,既不能考大学,也不能进工厂,理工科知识派不上用场,就只好读点文学书籍。“当时没有其他的书可看,我自己抄了三大本唐诗宋词”一批作为“内部读物”的黄皮书,长篇小说《落角》、《你到底要什么》什么的,成了青年们私下传阅的宝贝。有时候,韩少功为了借一本书,可以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山路。浩然,赵树理,周立波,王汶石,杜鹏程,马烽,等等,都是他油灯下的启蒙之师。柯切托夫,高尔基,普希金,法捷耶夫,契诃夫,艾特玛托夫,海明威,等等,更让他整夜整夜地激动。有些书经过无数次的传阅,已经翻烂了,没有书名和目录,他看了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书,直到多年以后买回来,才发现这本书自己早已看过。
  他的小件文学作品开始在汨罗县和岳阳地区的文艺杂志上发表,被点名去省里参加过两次创作培训班以后,乡村干部开始对这个姓韩的刮目相看。他成了公社文化站的半脱产辅导员,从此有了更多伏案的时间。也就在此时,他结识了汨罗县两大秀才,一是知青作家黄新心,一是文化局干部、老牌大学毕业生胡锡龙。用韩少功的话来说,他的语法和逻辑知识就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农民作家甘征文,则使韩少功对乡土生活更加博闻广识。因为频繁到省城出差,他此时还结交了更多文友,包括后来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莫应丰,后来成为导演或经济学家的一些能人,包括贺梦凡、张新奇、贝兴亚,等等。这是一个有鲜明政治倾向的文学小圈子,结束政治极权是他们的共同心声。莫应丰写作“反书”,以《将军吟》公开指控“文革”,就是在这些朋友的支持下秘密开始。在“林彪事件”以后,他们的思想摸索更为自信,几乎顾不上什么艺术修养,就仓促上阵闯入文坛。韩少功后来以《月兰》、《西望茅草地》等作品在“伤痕文学”中频频发力,与这个圈子内的互相激励和互相启发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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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的文字生涯是从大字报开始的。妻子梁预立在1985年为韩少功的《诱惑》所作的跋中这样追忆:“我记得,又送走一批伙伴招工回城之后,他写了第一篇小说习作《路》,就是在队长家的堂屋里写成的。那时他在我们知识青年中算是能写点什么的了,出黑板报,或是为文艺宣传队编点什么说唱剧、对口词、三句半,等等。他不满足,就写小说。”韩少功的小说写作开始于1972年,但那篇题目叫《路》的Chu女作始终没有发表出来。1974年,他相继在《湘江文艺》、《工农兵文艺》、《湖南日报》发表了短篇小说和评论文章,但囿于当时的出版检查制度,似乏善可陈。那里的编辑也有擅自修改之权,因此作品中哪些属于编辑,哪些属于作者,也不是十分清楚。这些作品充其量只有助于韩少功结束知青身份,调入汨罗县文化馆从事文字工作,相当于出击之前的潜伏和迂回。
  韩少功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写作,可以成为社会学、文化学分析的个案,但在文学、美学上,没有多少值得书写的价值。在如火如荼的狂飙年代,社会生活高度政治化,人的思维高度意识形态化。当时,即使最有才华的作家也不可能写出有深度、有品质的传世之作。对于他本人,则主要是完成一个个人成长和砍柴之前磨刀的过程。在他至今出版的各种文集和选本中,几乎没有给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