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天下
沐绮坐在地上神色凄然复杂,贝齿肆虐着已经被咬出血丝的薄唇,却逞强的不肯开口说出他的选择。我哼笑一声,转身催促陈婶驾车离开,憨厚的陈婶不免对沐绮一脸同情,但见我态度坚决,必竟我是她的雇主,踌躇着挥动马鞭,车轮缓缓滚动起来。
地上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我转念一想,又道:“哦,对了,提醒你一下,这山里常有吃人的野兽出没,不想喂了动物,就自己小心点吧~~”
“落落,那个‘九重清’是你新做的药?”
“不是。”
“爹爹做的?”
“也不是。”
“那――?”
“我胡扯的。”
“……”
山道弯弯,路漫漫;清风徐徐,绿荫荫。马车在山径间慢悠悠晃过几个时辰。
夜涟撩起车帘向后方望了片刻,回首忧心道:“落落,这么做真的好吗?”
“没什么不好。”我眼不抬随口答道,专注在小茶几上一笔一画规规矩矩的写着给逸尘的家信。
“可是,把他一个人扔在这荒郊野外,他人生地不熟的,万一……”
‘呼呼’小心吹干素白信笺上的墨迹,折好装进信封,递给一旁看书的炎让他收好,瞟一眼情况稳定下来昏昏沉睡的小尤,方淡淡开口:“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既不愿意,我何必去强求他,至于以后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命该如此,怨不得谁。”
夜涟一笑,“你生气了。”
“很明显呢。”夜涟眸波笑意连连,扯过湿巾子帮我擦沾上墨汁的手指。
我倚上软枕,嗅着干燥过的紫花的清香:“那死小孩太倔,话说不到两句就想下车,我又没要杀他抢他!不识好歹。有过一次深刻的教训都不知道吸取,早晚要吃苦头。他以为就算只有他自己,他也能带着小尤在异国他乡活下去。你认为他无依无靠身无分文孤身一人,毫无防身之力,又顶着那种诱人犯罪的脸,能平安无事的生活下去吗?偏偏性子死硬又不服软,一条路走到黑碰了南墙都不知道回头。”
“死小孩……”夜涟嘴一抿,笑意渐浓:“忘了吗,他年纪比你大,你哪能用这词来形容他。”他想了一下,又道:“你明知如此,还要把他扔下?人烟稀少的山里虽然没有歹意之人,却也有袭人的凶禽猛兽啊。”
我望向车窗外的随风而过的浮云,淡然道:“我不是沐绮的什么人,沐绮也不是我的什么人,他既然不领我的好意,我也没那闲心闲功夫再去管他的事,他要如何都是他的自由,何去何从也是他的自由,我管不着。天大地大,随他去吧。”
夜涟轻叹,转身抱过一个小瓷坛子,挖粒酸梅喂到我嘴里,柔声道:“你嘴里这么说,倒底还是让陈婶放慢了车速。”
“切~我是怕马车快了不稳,抖着手写不好字,弄脏了信笺。”我含着酸不溜的梅子,咽下急涌出的唾液。
夜涟抿笑不止,我心弦一动,不甘被他猜中心思,拉过他修长略带薄茧的手指,用舌头舔着残留他指尖上的酸甜味,在他手指上留下极具色情的水迹。随着我舌尖一点点舔飧,夜涟的脸一点点涨红,想抽回手却被我牢牢握住,墨黑眸子闪过几丝情动的狼狈。
我低声一笑,放开他的手,贴覆近前,凑到他耳边暧昧叫着他的名字:“夜涟啊~~”
“嗯?”夜涟微垂的墨眸极低极低的应了声。
“我好像……有段日子没尝过……我想~~”轻轻浅浅的,从他醺红的耳根点水轻触般缓缓亲吻到唇角。
夜涟随着我的压迫微微后仰,我正欲吻上那艳丽的色泽,他却不由得别过脸去,俊颜窘迫,喉间轻动,猛然紊乱的气息难掩眉宇间诱人的神韵。我嘴一瘪,轻轻一哼,靠回软枕。
夜涟见我这副德性,竭力咬着薄唇,顾虑着偷瞧一眼对面倚坐一角仿佛看书看入神,充耳不闻身边事的炎,又一扫睡梦中的小尤,这才暗中轻拉我的衣角,微带羞涩磕碰着说起仅我可闻的细语:“那个、等、等没人的时候……你再、再……”
我强压着心底暴笑,眨眨眼装作不解:“你说什么呢?等没人的时候就没乐趣了,吃野味儿烧烤这东西人多才热闹。”
“啊?”夜涟呆了呆,那双染上一丝情魅的墨黑眼瞳顿时浮出一层会错意的窘迫,俊秀容颜涨得通红,犹如熟透的红番茄,轻轻一碰都能滴出水来,艳丽动人。
我笑嘻嘻地伸手在他优美的脖颈似风如云轻轻拂过,狭促意味十足,他旋即回过味儿来,瞅着我似嗔似怨着:“你、你又……”
我嘿嘿一笑,抚上他的手背:“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自己想到别处去了嘛。人家真的很想吃你做的烤肉,这里环境不错,咱们抓只野兔山鸡之类的烤来吃吧――”
第40章 山林风清
乌金西垂,晚暮霞辉给这满山翠绿勾起一抹似火彤延。车行至山林中一片绿荫空地处,停了下来,周围灌木矮丛稀松,几簇不知名的粉红色小花盛开在青丛间。
一泓清澈甘洌的山泉自青翠的山顶沿着石缝缓缓流淌而下,穿幽谷,绕坚石,滋古松,送枯叶,浮落花,一丝丝一缕缕汇聚到一起,融成了一条极其清浅却源源不绝的溪流,清澈明亮,一眼望得见溪水底下的细沙卵石,几尾泛着银光的鱼儿恬静的在沙石间觅食,忽觉几道阴影接近,一甩细长透亮的银尾,纷纷躲入长满青苔的小石缝隙,偷偷窥视打扰它们的人。
陈婶解下套在两匹马身上的绳索车辕,牵着它们站在浅溪畔,用清凉的溪水梳洗马儿们的鬃毛,马儿打了个响鼻,大幅度甩几下马首,低下头咀嚼着地上嫩绿的青草。
马车停靠在树下,我从放在车内角落的置物箱里一通翻,在最低层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两排油纸包和几个瓶口用腊脂封得严实的瓷瓶。拿着油纸包挨个嗅来:八角、丁香、小茴、木香、花椒……
夜涟一旁瞅得真切,口吻颇为感慨:“你准备地真齐全,这些东西都带着了……”
把纸包连同木匣一起塞到夜涟怀里,我得意道:“都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瞒你。就算没有风朝希望我离山这件事,我也打算在结束禁闭之后带你溜出来好好玩玩,东西自然带得全,我能想到的都准备了,没想到的只能在路上边逛边买。别瞧这辆马车破旧,日常所需可是绝对不缺。”说着从箱底搬出个简易的小铁锅,“看!锅子都有哦~~”
“蓄谋已久。”刚巧听到的炎冷声说道,把拣来的枯枝干木堆在地上。
我对炎一吐舌头,那种‘你又能耐我何’的神情嘻笑。
夜涟微微轻叹,他将木匣放在车门边,笑道:“既然香料、调味都有了,那今天就多烤几只,也好带到路上吃,我先去林子里打只猎物,一会就回来。”
“我帮你。”
“好啊,我们一人去一边。以半个时辰为限,看谁猎得多,输的人今晚守夜,如何?”同是陪我几年不曾下山的夜涟,兴许在车里待太久坐着不动也是腻味,又有些时日没跟炎切蹉武功,这会儿倒是有了打趣的心情,朗声对炎下了战书。
炎冷冷一点头,算是接下,冲我默然颔首,几个起落向西而去。夜涟回眸对我浅浅一笑,从包裹里找出披风披到我身上,温柔道:“天凉,披着它,在这等我们不要乱跑,我们去去就回。”
“哦哦~~”我撇嘴,夜涟又拿我当大人不在家就会闹得无法无天的小孩子,不问问我的意思,我也满想去打猎的啊,不过――
目送夜涟向东消失的身影,我贼笑,扯掉披风,跳下车,脱掉靴子袜子,挽起裤角,赤足淌入浅溪,踩在光滑圆润的沙石上,凉凉的溪水流过足面,挲挲触感让我打心底透着清爽,不禁舒畅地玩心大起,连踩几下,激得水花波纹泛泛,吓到银尾鱼儿从缝间窜出,滑溜溜蹭过皮肤,痒痒想笑。
几丈外,给马匹梳洗完的陈婶一擦脸额的汗水,满意的拍拍马背,放任马儿们在附近自由溜达吃草喝水去。转身瞧见我踩水踩得欢畅,扯着山里人特有的粗厚嗓音说道:“哎哟,小姐,快点上来吧,水冷得很,冻着发热可不容易好。”
“没事啦,我又不是病怏子怕水怕风的,我看起来有这么柔弱吗?”我在水里淌来淌去,追得小银鱼无处躲藏。
“不是您身子弱不弱,四月初春,水凉入骨,寒气伤身,这可是老话了。您现在不在意点,那病头就会找上您哟,快点上来,俺给您拿干巾子去。”
陈婶说着便回到马车拿一条干巾子递给我,我望向天边片片晚霞渐渐变深变暗,夜幕渐渐爬上天际,赤脚站在水里也是觉得有一丝寒意。也是,着凉就不好了,吃药必竟没有输液好得快,这里又不能输液,发一次烧就够我在床上躺上好几天。甩甩脚上的水珠,胡乱一擦,穿好靴袜,回到车上,重新披上披风,至少夜涟回来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
小尤盖着毯子侧着身躺在软席上昏昏睡着,一张尖瘦孩儿气的娃娃脸没有了早些时候的赤红,而是越发苍白憔悴,气息安稳些,虚汗也不再冒如雨淋。媚毒的效力熬了过去,剩下的就是严重伤及到筋骨的鞭伤,需要好好休养调理一番。
我拉出他的手把了会他的脉象,又放回毯里盖好,瞅他唇干,拿过水袋倒出些水,扶起他半倚着我,杯对着唇一点点喂了进去。
“咳咳――咳咳――”
忽然,软软倚靠在我怀里的人一阵猛咳,被水呛到,我忙轻拍他的脊背,顺顺他的气息,见他似乎是醒了,我试着轻唤:“小尤?”
刚醒来的小尤艰难的缓缓抬起头来,双瞳的焦距飘浮几许才对上焦点,仿佛不知道他自己目前所处的情况,茫然的望着我,哑着嗓子强挤出几个细微的音阶:
“你――你是――来接我的吗?”
我一怔,不知要如何回答他,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一时之间倒忘记把他放回软席上,任他无力的依附着我。看他发傻般仰着头,我手心向内抚上自己的额头,感受一下自己的温度,再手心向外贴上他的额际――不烧啊……怎么跟沐绮的反映差这么多?刺激过头不成?
小尤挣扎着动了动身子,但因为受伤的关系,身疲脱力,力竭又一头靠了回来。他慢慢抬起手,凝视着我的脸,学着刚才我测试他体温那样,他把微微发抖的手覆上我的额头。只是,他的动作与我的动作又不太相同,在额际停留一秒后,却沿着左额那道一直延伸至脸颊处的疤痕缓慢下移。
“伤口……很痛吧……”他语调平缓缺乏感情的波动,雾气沙沙的眼睛笼罩着一层灰白色的天空,暗淡的颜色透着一缕淡淡的悲哀。
“不痛。”我轻声道。当然不痛,又不真的,只是一小块混合了树脂和药膏做出来的假伤疤,虽然刚开始贴到脸上有点痒,总想挠,但后来习惯后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晚上睡觉也总会忘记用药水摘掉它。
“你骗我!你又骗我!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痛……”小尤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双手用尽气力揪住我的衣袖,平缓无波的嗓音蓦然几分激动与狂乱,隐隐流露出来的却是抹不尽的凄凉:“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直骗我?你明明说好几日之后就来接我,为什么现在才来?是因为……脸上这伤你才不来的吗?我不在乎啊……你为什么不来?你可知道,我日日等,月月等,等了有多久?久到,连你的模样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你――”我皱眉,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我一头雾水。直觉认为,这孩子大概真的发烧烧糊涂了,要不就是他大脑里的哪根神精线混乱,哪几根神精线交插搭错桥,把我误认成他心底深藏的人。
“可是,这样也好……你没来接我,也好……”小尤竟慢慢笑起来,脸颊处勾起深深的酒窝,真如沐绮所说,相貌平平的小尤因这一笑凭添了几分秀气,几分讨人喜欢的姿色。他缓缓把头靠在我肩上,松开紧揪着我的衣服,颤怯怯握起我的手,扬起笑容。那笑容仿佛存在于虚无梦幻之界的玉荷,轻轻一碰,便会碎去,再也无法拾起。
“小尤脏了……被人弄脏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不来好……来了,会厌恶小尤的……小尤不想被你讨厌,可是你不来那小尤该怎么办?没人会喜欢我了……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是小尤,小尤不是我……可……我不是小尤,你就不会喜欢我了……不、不,我是小尤,小尤是我,我想见你,好想见你……不要嫌弃小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