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红尘梦未醒之三生石 全
内丘所产白瓷瓯本是天下无贵贱通用之,但这两盅却是白瓷中难得的细瓷,当真不负“白如雪”之名,但见胎骨坚实致密,釉色细润洁白,晶莹如玉。盅中半浮半沉,漂着数朵淡粉色桃花,枸杞子点点相间其中,看起来正是绝佳好画。汤色清亮,隐隐显出其下洁白的鸡肉。那香味在堂上萦绕不去,萧宁远不禁叹息道:“果真虎父无犬子,令郎这厨艺,只怕青出于蓝。观其形色,闻其溢香,都叫人大为倾倒,且宁远自诩为饕餮,以为吃遍天下,还从未见过如此菜式。敢问林小哥,这道膳食如何制成?”
林小余微微一笑,将一盅递给还在发愣的欧阳霏,手捧了另一盅,不徐不疾,缓步走到青娥教主面前。后者眼睛一瞬不瞬,紧紧盯着他。
他微启其齿,声音无比清朗,如金玉相击,在堂上缓缓响起:“此菜名唤相思,乃取鲜嫩之鸡脯合并干贝、奶酪,再辅以青梅之酸涩,蜂蜜之甘甜,锦荔枝之微苦,秦椒之辛辣,百般种种,脍炙而成,只为相思之味,百味掺杂,附骨而生,去之不能。青娥姑娘天生灵秀,可能细品此味,纵难入口,回味之时,或有余香缭绕,挥之不去。小余以为,膳食之道,以心为上,若能心诚,方得佳肴。却不知这番心血,青娥姑娘能否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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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青娥教主双手颤抖,将此盅轻轻捧过,取了一勺,含入口中,目中晶莹欲滴,微微笑道:“不错是酸甜苦辣,种种兼备,但回味转来,只余甘甜。相信以心易心,必不落空。”
众人只觉两人来来去去,竟似佛偈,如坠云里雾里。但见林小余持盘而笑,明明是极其平凡湮没众人堆中的仪容,偏自有种清风明月般的从容。他向堂上深施一礼,转头而去。唯有欧阳霏在那里往嘴里递了一口又一口,叹道:“今日得此佳膳,今生已然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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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一时倒静了下来,只有林太和捋须笑道:“犬子无状,冒犯青娥教主了,还请姑娘海涵才是。小老儿也要下去收拾一下。”
楚楚眼圈一红,心中已然明白过来。林小余既然是少华易容前来,这林太和也必然是他延请而来。君逸曾经言道,少华手艺颇有大内之风,想必十之八九出自林老爷子门下。可怜他千里追妻,其中辛酸,自不必说,又处处替她着想,甘愿为她屈身事人,乃至惊动长者。目中珠泪,终于滚滚而下,涩声道:“有劳老爷子奔波了…………”欲待再言,却已哽咽,唯有以手相搀,屈身相送。
众人只见过她飞扬跋扈,何曾有这般恭谨之色,都看呆在一旁。曾柔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这林公子对青娥姑娘倒是一片情意……………………”
忽听有人笑道:“确是如此。涵真,想不到青娥教主竟是处处留情,却不知这些大好男儿,为何甘愿做几分之一?嗯,这还不确,说不定是几十分之一呢。”
但见忠义堂前,不知何时并立两人,左边人锦衣玉带,满面嘲讽之色,正是唐秀,也唯有他,能说出这等轻薄话来。右边人青色道袍临风而舞,俊面上已呈苍白之色,呆呆看了一眼青娥教主,别开头去。后者满腹心思都放在林太和那里,根本连头都没回。萧宁远忙笑道:“唐公子,涵真,快快请进。”
唐秀见张涵真失魂落魄,腹中暗笑不已,拖了他进得堂来,走到萧宁远面前,一手扶在案上,笑道:“宁远兄果然事务繁忙,小弟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萧宁远笑道:“这又说哪里话来?两位兄弟肯来,倒省了我遣人来请。”含笑望去,却见唐秀向他微微一笑,笑容中隐隐有风雷之意。他心下一警,已觉劲风扑面而来。凝目一看,唐秀手已掌击案上!
众人只见他们称兄道弟,亲热攀谈,哪料得其中正风起云涌。曾柔目光顿寒,娇躯微微一颤,眼角已瞥得楚天行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衣袖无风自动。
突见唐秀浑身剧烈一震,唇边却有一缕血丝溢了下来。他咬牙以袖擦拭,笑道:“萧盟主的神功果然出神入化,小弟望尘莫及。”
萧宁远见他目中怨毒之色,一闪而过,虽然觉得此人行径有失光明磊落,但蜀中唐门多年来在武林中独树一帜,其暗器毒药威震天下,是必须要笼络的对象,心想天行出手,是十足修罗门的遗风,从来不留余地,往往太过,这番可惹下了大麻烦,却是如何来收尾的好?不觉大感踌躇。
却听楚天行轻笑了声,道:“恕天行鲁莽之罪。我方才见唐公子露了好一手大风云飞掌,一时技痒,倒越俎代庖了。冒犯之处,还请唐公子多多见谅。”
唐秀只觉胸中好一阵气血翻腾,暗运玄功,强提一口真气,勉强浮现出一丝笑意,道:“修罗门主果然好武功,唐秀领教了。”
只听曾柔掩面一笑,道:“这江湖四公子,每次见面都要比划比划,也不怕伤了和气。大家还不快请唐公子入座,不然再来个三百会合,什么正事都不用谈了。”
唐秀只觉那笑容如百花绽放,连堂上都仿佛映出春色来,不觉看的呆了一呆,再未争执,随来人落入座中。
洪长老眼见那丑女收起骄矜之意,恭恭敬敬送那林太和出去,已无暇理会其他,大松了口气,将那修改已毕,还在一旁颤栗的弟子撵下堂去,把帐簿递到萧宁远手中,老脸上一阵泛红,正在想如何措辞,却听萧宁远笑道:“这钱申白白辜负了大家的信任,竟做出这种监守自盗之事,自然决不可恕,要清理出去才好。”
洪长老觉得面上一热,突见他转过身来笑道:“义父患病以来,多亏洪长老尽心照料,还要兼顾帮中事务,确实已经心力交瘁。宁远这几年浸淫武学,倒忽略了自己应承担的义务,对身边人疏于照应,实在深感惭愧。”
洪长老大为感动,道:“少帮主说哪里话来,这本是洪九份内之事。钱申渎职,理该驱逐。洪九也有失察之过,还请少帮主按照帮规,重重责罚。”言罢,一手撩起长衫下摆,右腿一曲,已半跪于堂下。
月中霜里斗婵娟(七)
丐帮立帮已久,帮规条条如山。自卓蒙接任帮主之职以后,加以补充修订,倒更加苛责几分。是矣众人皆默然不语。萧宁远略一沉吟,已有计较,沉声道:“执法长老何在?”
堂下众人中,早闪出一白须白眉的老者,身负七口麻袋。但听萧宁远道:“今日之事,大家都已经看到。敢问奚长老,依照本帮律法,钱申和洪长老却该如何处置?”
奚长老在丐帮中,素以刚直不阿著称,当下朗声道:“钱申以公谋私,贪得无厌,应收缴赃款,其人受杖百下,逐出丐帮。”
萧宁远又道:“那洪长老呢?”
奚长老朗声道:“洪长老任本帮主事长老,不能明察秋毫,身犯渎职之罪,应受杖五十下,以儆效尤。”
以丐帮帮规,刑杖为重乌木所制,两端镶银,比一般杖木要沉重许多。受杖之人不能运功抵御,任是武功再高强的人,受了几十杖,也伤势非浅。且刑杖又称羞耻木,损人尊严,更甚于损人体肤。堂下弟子都心想洪长老平日威风八面,此番惨矣。方待幸灾乐祸,及见洪长老鬓发已然灰白,跪于堂下,默不作声,而萧宁远面无表情,又觉新帮主颇有卓长老苛责之风,难免兔死狐悲,心下恻然。
洪长老跪在那里,暗叹我命休矣,突听萧宁远朗声道:“依照本帮律法,若帮主想赦免其罪,该当如何?”
奚长老怔了怔,道:“除非以身代受。”
便听曾柔失声道:“远哥,不可!”而萧宁远朗声大笑,道:“这有何难?”离座而起,喝道:“取刑杖来!”
众人面面相觑,已见执法弟子从刑房而出,抬来两根乌木刑杖。曾柔知萧宁远从来言出既行,观眼下之情势,断无更改之理。念及他身受重伤,急得浑身冒汗,连连注目楚天行。却见后者亦急得在那里不停搓手,不住看萧宁远面色,见后者毫不为动,连连长叹。
但听洪长老大叫一声:“不可!”站将起来,一手扯落上衣,一手去拉萧宁远,道:“洪九老朽之人,纵然杖毙,有何可惜?少帮主春秋正富,何必受此大辱,倒折杀了老朽。何况洪九自幼闯荡江湖,这几下刑杖,能耐我何?”
萧宁远微笑道:“洪长老说哪里话来。想宁远幼失所恃,被义父收留后,虽然严加教诲,但顽劣不改,每次闯下大祸,都是洪长老一力担承。被关禁闭之时,又是长老为我偷偷送饭送水。且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宁远但有一口气在,都不会让长者蒙羞。”不待他再说,朗声道:“丐帮立帮至今,有百万帮众,称雄天下,全赖帮规严明。国无法不立,民何以有信?诸位既当我是帮主,便要遵我号令,再勿多言!”
洪长老虎目蕴泪,看萧宁远缓缓举步,来到堂中长凳前,解去外衣,伏于其上。但听一声低泣,已是素女落下泪来。
但听萧宁远怒喝一声:“还不行刑?”两个执法弟子面面相觑,只得伸手欲去擎起乌木刑杖。突听一把低哑的声音道:“打得好,打得妙,我看也不用多费事,你们索性一把把他结果了,也省得姑娘我煞费苦心,还要赔上小命去破什么璇玑阵。这下好了,阿蛮,小离,我们这就走!”
众人听得此音,已知必是那五毒教主去而复返。萧宁远猛然抬头,果见她头也不回,扯过两人,干干脆脆往门外走去,他知道她说到做到,不由大急道:“青娥姑娘留步!”
楚楚顿住脚步,冷冷道:“我只道你是聪明人,和你的弟兄们一样,巴望跟在你后面捡点荣华富贵,谁知根本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今日受了这五十杖,感觉很英雄吧,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多少人身受极乐丸之苦,将你捧为武林盟主,都在那里眼睁睁等着你大破璇玑阵,取得灵犀针延续生命。你倒好了,非要逞这一时之快。既然你目光如此短浅,我又何必在这里跟你虚与委蛇,大家各走一边,岂不干脆?”
萧宁远满面通红,呐呐道:“但帮有帮规……………”
但听青娥教主呸了一声道:“帮规是死的,你们不是活人吗?连一点应变之道都不懂,亏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当武林盟主!你这么喜欢受刑杖,大可以暂时记账,待破完璇玑阵,剿灭天绝宫,爱在这里打多少下都随你们。管叫你上上下下全是伤疤,这辈子都忘不掉。”
众人心想:这女子出言虽然无状,但大是有理。丐帮弟子只见萧宁远被骂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都在腹中暗暗窃笑,但见萧宁远一跃而起,拱手对那丑女道:“姑娘心如明镜,确是宁远惭愧了。”对众人道:“那便依青娥教主之言,这五十杖暂且记下,待灭得天绝宫,宁远再来受领。”
洪长老等人都大松一口气,朗声道:“谨遵帮主之令!”那丑女才冷笑一声,回转来坐定。洪长老觉得这张倒梨脸突然没那么不堪入目,第一次出自衷心地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萧宁远亦回目看她,心想:这丑陋的外表下,到底是一颗怎样精怪的灵魂?
但见她伸了个懒腰道:“竟这样就闹腾了一上午,倒把我累得不轻。”欧阳霏在旁噗嗤笑道:“这才有大总管的风范么?”
萧宁远心念一动,对洪长老道:“既然青娥姑娘愿意帮忙,还请洪长老将历年账本搬来,让青娥姑娘一并过目,将毛病都挑出了才是。”
那丑女懒懒道:“这会儿不行了,我要去歇息一下。待用过午膳,再睡上那么几个时辰,我才能有精神,能支撑会儿。要我当拼命三郎,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听萧宁远低笑一声道:“如此就把账本搬到我的房中去吧。反正青娥姑娘就在边上,也方便请教。”
只听得唐秀点头笑道:“果然方便。”楚楚这才发现此人竟然在座,往他旁边一看,张涵真直直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她对此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心想在此时此地,无论如何解释不清。自己已有夫郎,张涵真是一派之主,想必断没有跟她回去作侍夫的道理,又有大好姻缘摆在那里,是个聪明人都不会选她。心想这场风月,必定有始无终,既然要断,还不如就此了结,省得彼此痛苦。硬起心肠不再看他,打了个哈欠,道:“不好意思了,我姐妹要先行一步。诸位就请便吧。”拉过欧阳霏,离座而起,也不向众人施礼,五毒教众女紧随其后,昂首而去。
张涵真这才抬起头来,眼见伊人连头都没回,走得何等干脆,那步子点点似落在他的心上。他痴痴望着那里,也不理唐秀如何在耳边冷嘲热讽,心想:如果她不留恋,我是否也应该忘记?但到底如何,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心底的印记全部抹去?但觉丝丝牵痛,遍布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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