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





去,车的棚体趴在地上,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秋禾知道这是梦了,但他无法从梦中醒来。带着无可摆脱的梦境感,秋禾走回家,没有回答妻子的问话,倒下睡去了。

  早上秋禾被妻叫醒,证实了车确实丢了。但他仍然相信昨晚的经历是一场梦,要不就是昨晚的经历印证了从前做过的同样的梦,秋禾确信自己确曾做过同样的梦,昨晚的经历只不过是把梦中的情景,现实的演历了一遍。梦早就对他做出了预示。

  骑在车上,秋禾尽力让自己把思想集中在对外界的观察上。可不知不觉他又陷入冥想中,对身外的世界视而不见了。忽然,一个念头从意识中窜出来,秋禾记起妻在他临走前嘱咐的话:“在道上注意点车啥的。”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哪?是预感到了什么,还是无意说出?如果是无意说出,是不是冥冥中受了某种不可知力量的驱使,因而对他具有某种启示作用哪?也许,他会被车撞伤,撞残或撞死。秋禾历历在目的想象着每种可能发生的情形,沉入进去,为自己的命运感叹,惋惜,伤感。

  前面道口站着两个人,向骑车而来的秋禾望着。在秋禾快到他们跟前时,两个人迎上来,站在道中,拦住去路。“快把身上的钱拿出来,否则要你的命。”在秋禾还没想出如何应付时,已经到了两个人跟前。一个人走上前,冲着秋禾讨好的一笑,问:“大哥,我打听一下,上马家店怎样走?”原来是两个打听道的,秋禾给他们指点了方向,两个人连声道谢,走了。秋禾继续往前骑,一路上想着如果真的遇上了劫匪,自己该如何应付。

  到了镇上,人多起来,秋禾产生了一种惯常的陌生胆怯的心理,这种心理由于昨晚丢车的不幸,更加重了。买东西时,他尽量和气,谦逊,以化解他所感到的来自每个人身上的敌意。最后,在买猪饲料时发觉店主多找了他五元钱。在接过钱的一瞬间,秋禾紧张得几乎要晕眩过去。推车从店门口拐上马路时,身子一歪,车后座上那袋一百斤重的饲料差点掉下来,店主帮他稳了稳,在后面嘱咐说:“小心点。”

  还没有走出镇子,秋禾便发现,那个卖饲料的店主并没有多找他钱,是自己算错了。于是,秋禾又发现了自己一系列的错误。他在买饲料时没有多走几个地方,以便作出最优的选择。而且,在购买时,没有同对方讨价还价,他也忘了把饲料称量一下,以便验证分量的足缺。秋记得饲料垛的旁边是放着一尊磅秤的。这一系列的疏忽错误,将会导致一些不必要的损失。这些损失本来多说几句话,多费一些事,就可以避免。但这样简单的事,他一样也没做。秋禾心里甚为沮丧,比丢车胶还让他难受,后者毕竟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都是因为那可耻的胆怯,拘谨。在他进了第一家店之后,就不好意思离开到别的地方,就开不了口讨价还价,就忘了称量一下重量。如果他大大方方打听了几个地方,他就会自然而然的讨价还价,就会提出过一下磅秤的要求。一开始扮演什么角色,就会一直扮演下去。一开始定下什么调子,就会顺着这个调子的惯性往下发展。这一切其实早就决定了,在秋禾从家里往镇上来时就决定了,直接的原因就是车胶的丢失,它打乱了秋禾惯常的生活,增加了他内心的恐惧软弱和怀疑,使他今天的表现十分糟糕。但秋禾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只懊恼的想:这不顺不快的事怎么接着来。

  午睡醒来,秋禾问刚才谁来了,妻说:“周二,来借饲料,我没借给他,你好不容易驮回来的。”秋禾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过后便把这件事忘了。

  整个下午秋禾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心里有事似的。妻倒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两样,早上他哭过一场之后,就再没显出过难受的样子。晚上,妻叫秋禾在猪圈门上加了一条锁链,本来这条锁链是准备用来锁院门的。但木制的院门无论怎样锁都很容易弄开,索性不去管它。妻把该关该锁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回到屋,对秋禾说:“秋后剩钱什么也不干,非套上院墙,安上铁大门不可,晚上睡觉也踏实。少丢点东西,什么都有了。”

  躺下后,妻和秋禾说着话,算计着如何挣钱,把丢的损失找回来。两个人说得很多,很久。秋禾困倦起来,但又不好打扰妻的兴致,强挺着听着,有时觉得睡去了,但听到妻的声音,又一下子醒过来。妻觉察到了,对他说:“你夜里的精神点儿,别睡得那么死。”秋禾嗯了一声,在意识中告诫自己睡梦中也要警觉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传来着火的喊声。秋禾马上想到了自家的柴垛,腾的坐起,玻璃窗上燃着通红的火光。秋禾跑到外面,果然是自家的柴垛,眼看着从一头着起,漫过来,很快整个柴垛都着了。火星爆得到处都是,一段木障子也起了火,秋禾大声喊着:“快拿水来,快拿水来。”一个人马上递给了他一桶水,秋禾也没顾上看是谁,接过水桶到在木障子上。火苗小了些,但水接不上了,木障子又重新着起来。离木障子不远站着一伙人,看着着火的木障子,品评着。秋禾又气又急,冲他们喊道:“快来帮我救火呀,快来帮我救火呀。”那群人像没有听见似的,没有理他。这是旁边有人递给他一桶水,秋禾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见是周二,心里一阵感激。周二和他一起把木障子扳倒,把火扑灭了。秋禾拉着周二的手,对他说着感激的话,眼里流出了欣喜的泪水。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嗓子眼里像堵上了什么,噎得慌。秋禾一急,醒来了,原来是个梦。但脸上仍湿湿的,确实流了不少泪。秋禾觉得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仿佛流了一场泪之后,把遮蔽在眼前心中的那团模糊不清的雾障都冲洗掉了。一切都这样清晰地摆在眼前,他看透和看到了许多东西,丢车胶就是丢车胶,没有把饲料借给周二就是没借给他,这就是客观事件本身,没有那么复杂和重大。秋禾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妻,但想到她也许一直就是这么看的,他又抑制住了自己。恰在此时,妻翻了个身,醒了。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爬到窗前向外面看,倾听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被窝里躺下。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等明年非套上院墙不可,连个觉都睡不安稳。”秋禾觉得那团遮蔽眼前和心中的模糊不清的雾障又回来了,他又沉进去,迷朦中,只听见石英钟发出嚓嚓嚓的斫击声。
这一年的夏天
这一年的夏天

  
  隔着一条街,对面是一栋居民住宅楼,七层,白色。厨房靠着阳台,站在秋禾此时的位置,可以看到楼里的人做饭,走动。晚上还能从一户住宅看到电视的图像,只是听不到声音。临街的门市房是一溜饭馆,挂着两个或一个幌子,幌子都很大,有的下面飘的缨条已残缺不全。从秋禾所在的三楼望下去,街道上的人并不很多,也很少有车辆通过,显得并不那么热闹。秋禾他们刚住进这栋没安门窗的空楼时,并没觉出这一点,反而觉得很吵闹,清晨上完夜班回来也睡不好。都是年轻人,醒后便不再睡,便在板铺上打扑克。有的便趴在窗前看大街上过往的行人,看饭馆门前坐在板凳上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们都知道有人在看,便都做出淡漠无心的样子,并不抬头看。斜对面《秋香饭庄》门前的女服务员是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很丰满,在这条街上算是最漂亮的一个。她坐走在红色的塑料凳上,膝盖紧靠在一起,两手放在上面,姿势当然是好看的。有时也低头弄一弄指甲,不时抬头看一眼过往的行人。

  街道并不宽,六七米的样子,来往的人走的不紧不慢,人虽不多,但一天到晚也不断。显得平静而又不冷清。此时已近黄昏,夕阳被楼群遮住,街道上人多起来。下班的人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从市场买回来的豆角,茄子,青椒之类的蔬菜,或者一沓金黄的干豆腐,一小块肉。秋禾是被一声长长的叫卖声吵醒的,吵醒了便大半个下午没睡着。那卖冰棍声很怪,秋禾刚来的第二天,就听到了这个声音。一连串听不清什么语句的声音后面,拖出说奈惨簦辈褰说亩ぁG锖痰笔本跻幌拢逝员叩娜耍嗣歉嫠咚锹舯鞯模且桓隼贤贰Hさ氐娜硕贾勒飧龉稚继盅帷K邓焯炖垂さ芈舯鳎车萌怂蛔牛还ち耍簿拖肮吡恕?br />
  对面阳台上坐着的老人已经不见了,秋禾看见他在那里坐了大半个下午,冷漠,孤独。对面楼的女人们已经开始做饭,忙碌着,每个窗口都有一个晃动的身影,而整个楼体却肃穆着,洁净光滑,冰冷沉静。上方是一片虚然的天空,有几丝云,一支细小的鸟飞过,很快消失了踪影,显得更空更静。下面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聒噪着,流动着。

  四层的预制板还没有完全扣完,五层的柱模便直刷刷的戳起来,像陡然挺起的生殖器。让人用力量,汗水,耐力把它们填满。打完柱子,就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大梁,像凭空架起的天桥,不断向高出伸展,占据虚无的空间。但混凝土确是坚实的,一锹有一锹的沉重,从某一点开始,向前延伸,延伸。然后再铺上预制板,使人有一种如履平地的感觉。然后再重复开始的过程,人必须凝聚起强大的意志把疲倦,厌倦,压在心底,不让它们滋溢开来。秋禾和另一个人站在柱子下面,把推来的一车车混凝土扔到一人多高的跳板上,然后再由上面的人扔到柱子里。几乎没有任何的休息时间,眼前的混凝体总是在快要没有时,又多起来,只有在从这个柱子挪向那个柱子时,才有喘一口气的间隙。楼顶上散落着人,灯光弥漫,头上的天空看不见星星,灯光所及之处雾气漫漶。搅拌机节奏的声音,卷扬机急促的声音,此起彼落,交混在一起,感觉疲累紧张,但又让人麻木。不知是谁在楼顶上用和下面联系的小喇叭,唱着一首滑稽下流的小调儿,让人从心底滋出些许愉快和轻松。

  吃完夜饭,后半夜已不那么闷热,透着夜凉。虽然干了半宿,但此时觉不出什么疲累。不远处的火锅城,饺子铺还在营业,里面灯光照如白昼,富丽堂皇,天上没有几粒星星,巨大的楼体遮住了半个天空。

  空气燥热难耐,没有一丝风,四十天没有得到雨的滋润和濯洗,连人的身体都好像失去了水分,又干又躁。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大了几倍,爆炸的光流瀑布哗哗的倾泻,从每幢建筑物,每个人的身上泻下。在柏油马路上漫延开来,这一片,那一片,闪着玻璃一样的亮光。已经四十天没有下雨了,正值雨季。听回去的人说,庄稼生了虫子,多得站在地头都能听见虫子咀嚼叶子的喳喳声。有的地块玉米叶子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细筋,人站在地里,隔着十几米都能互相看见。这是一场罕见的虫灾,虫体黑色,小的如两三个大米粒长,大的竟如卧蚕。喷洒农药后,效果并不明显。而喷药人中毒的消息却从各处传来。

  不断出现阴天,有时一阴几天不见太阳,但雨就是下不来,像吊人们的胃口。阴是那种完全的阴,整个天空都被遮蔽,好像随时都会有雨落下。在最阴的几天里,本市接连发生了两起重大事故,先是两列火车在一架钢桥上相撞,两节载人车厢坠入桥下,死伤数十人。七天后,一个偏远的镇上鞭炮厂失火,随着十几吨的炸药的巨响,三十多人丧生,伤着无数,死伤的人中,有附近的居民,还有几个在厂里工作外国人。这个鞭炮厂是近几年招商引资的一个硕果,曾为这个小镇创造了可观的利润,而今一切都化为乌有。人们在谈论大旱,虫灾,中毒者时,又加进了列车的坠轨和鞭炮厂的那一声巨响。

  早晨下班时,就有些反常,但谁也没有往心里去。吃完早饭,秋禾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床睡觉。他觉得今天有些异样,但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走过《秋香饭庄》,那个迷人的女服务员正在擦桌子,不远处,道旁的鞋摊还摆在那儿,一切都是每天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怀着疑惑,秋禾走出了工地,发现大街上人比往天少了些,一串鸽哨从空划过。他抬起头,什么也没看见,天空灰蒙蒙的,似阴非阴,似晴非晴,但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应是晴天的样子。四周有些冥暗,房屋投下的影子清淡单薄,所有的物体都像模糊不清,不甚分明。确有点异样。好像要发生点什么。前面四五个人在医院大门旁的铁栅栏前,用什么东西挡在眼前,往天上看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张透视的底片。正看的人说:“真的,还有一大半没出来。”秋禾忽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