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尸之死
“喂,大叔,大家正在唱的约翰·巴利科恩,该不会是……”
弗雷德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回答道:
“哈,放心。他们不是要对这里的经理约翰动用私刑……虽然这个主意挺不错的。他们唱的可是已经有五百年历史的爱尔兰民谣。形容的是割下大麦、将麦芽放进石臼里碾碎、加以蒸馏,制成威士忌的过程。啊!这叫什么来着?……拟人化的歌咏方式。歌中的约翰·巴利科恩指的是酒。懂了吗?大姐?”
——对哦,昨天的茶会上,约翰好像也有讲到这个。知道典故后再仔细听,会发现这首恐怖的歌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赤夏的情绪越来越高亢,一口气把琥珀色的液体灌进喉咙里。这已经是第三杯了。跟本人相较之下,这首可爱多了的约翰·巴利科恩歌曲融化了郁结在他心头的忧愁,伴随着一股暖流,缓缓地流进她的胃里。赤夏舒服地叹了口气,再度把杯子倒满。这个时候,合唱依然继续着。
约翰·巴利科恩非死不可。
就这样,死掉的巴利科恩在杀掉他的人的肚子里,
慢慢地活了过来。
约翰·巴利科恩一定会活过来。
约翰·巴利科恩是最强的男人,
少了他,谁都没办法干活……
在威士忌的强烈催化下,心情大好的赤夏终于也按捺不住,加入了合唱的行列。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女声让众人又惊又喜,大声叫好。于是,赤夏越来越得意忘形。荒腔走板的女高音不停地唱着:
“约翰·巴利科恩非死不可……”
越唱越兴奋的赤夏本来想牵着弗雷德的手跟他一起唱的,但对方一直低着头,喃喃自语着:“爱尔兰的大麦是最棒的,新英格兰的巴利科恩是最差劲的……”没办法,她只好一手环住隔壁老人的肩膀,一手用力挥舞,嘴里还不忘高声叫嚷着:
“约翰·巴利科恩非死不可。好耶!巴利科恩一定要活过来。噢噢噢!”
赤夏的激烈动作让被她环住肩膀的老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老人家的醉相还真是难看,本小姐虽然还不满二十岁,酒量都比你好……
然而,赤夏的这分自豪马上被浇了冷水,因为她发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一样。此刻还在唱 “约翰·巴利科恩非死不可”的就只剩赤夏一个人。刚刚还跟她一起合唱的人,现在全都闭上嘴巴,向她投来冰冷的视线。慢慢地,赤夏的歌声也越来越小声,终于她不唱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席卷而来。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比尔。他的酒好像已经完全醒了。
“喂!大姐,你知道你现在抱的人是谁吗?他是什么身份?”
赤夏继续抱着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之前一直低着头的弗雷德以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赤夏,声音沙哑地说道:
“那个,是我父亲的尸体。” 棒槌学堂·出品
第一次,赤夏的女高音响遍整个房间。当然,那不是发自内心的愉快歌声,而是好像动物受到极度惊吓的凄厉哀嚎。
那天晚上,赤夏从哈斯博士那里得知,爱尔兰人在守灵的时候有让尸体坐在椅子上,大闹一番的习惯。哈斯博士对于爱尔兰式的守灵,做了以下的说明:
“在那个国家原本就没有守灵的习惯,负责守灵的人之所以一整晚陪着死者,除了有安慰死者的意义之外,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看守死去的冤魂,防止它们出来作乱。所以才要喝酒,尽可能地吵闹,为的就是把冤魂吓跑吧?”
赤夏在被窝里,一边回想哈斯博士说的话,一边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爱尔兰产的威士忌,再也不参加爱尔兰人的葬礼了。
然后,她就睡着了。熟睡中的赤夏在半夜因为口渴而醒过来,这时她突然想起某件事。
今天她溜进殡仪馆的经理办公室去拿被没收的溜冰鞋时,无意间瞄到约翰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张打字用的纸。因为看到上面有字,她就顺便读了一下,结果竟然是很奇怪的句子。
约翰——第二名死者
第十四章 有趣的遗体处理程序
殡葬业者在帮尸体入殓的时候,得从该不该帮他戴眼镜、化妆、装假牙这些小事开始处理起。
——法兰克·龚萨雷斯(F。Gonzalez…Crussi),《一位解剖学者的笔记》(Notes of An Anatomist)
? 1 ?
就在那一场临终闹剧演完的隔天早上,负责演出的老演员被人发现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早上九点钟左右,史迈利的主治医生和护士来看他,却发现门从里面锁住了。敲了门,也没有人回应。察觉事有蹊跷的医生连忙把在屋里的诺曼和葛林找来,三人合力把房门撞开,进到里面。
史迈利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冰冷了。旁边的小茶几上放了一张纸,上面有几行打好的文字,此外,还有打字机、装热水的水壶、空了的咖啡杯。打字纸只有一张,就摊开在桌上,内容如下:
我的死期将至。此乃至高无上的主赐给我的最大恩典。不管是谁,纵使他有本事能夺走他人的生命,也不能夺走他人的死亡吧?然而,在这鼓励大家要有一番作为的国家里,分配给垂死之人的任务却是那么的消极,这是我始终无法理解的。
因此,我决定要主宰自己的死亡,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想让人家误会我是忍受着痛苦喝下砒霜的,所以,有件事我必须事先说明。
我的病带给我的苦,远超过毒药带给我的苦——对我而言,砒霜只不过是治牙痛的药水罢了。
圣人不是为了能够活着而活着,而是为了必须活着而活着。
永别了。
史迈利·巴利科恩
签名确实是出自史迈利之手。就算没有签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个性——直到最后,都不肯放弃表达对死亡的看法,诙谐地把自己的死比喻成“牙痛被治好了”,这些话只有史迈利才说的出来,这是大家一致的看法。
于是,他们马上找来了警察和法医。当天下午,相关人等也都接受了侦讯。得到的结论一律是:服砒霜中毒而死。从房间的柜子里搜出一只老旧的袋子,里面的灭鼠药已经所剩无几。根据玛莎的证词,那是史迈利很久以前买的,而且一直由他亲自保管。看来史迈利用热水冲泡、放在咖啡杯里喝下去的东西就是它了。房间的门和窗户都从里面上了锁,加上遗书的内容和亲笔签名,以及有砒霜残留的咖啡杯上验出史迈利本人的指纹,这些线索都证明了史迈利是自杀死的。
史迈利明知自己病重,还拒绝看护陪侍在一旁,才会落得孤单而死的下场。对于史迈利的死,家属的反应果然很冷淡。约翰处理完一些事后,就马上赶回了饭店。其他孩子的表现也都差不多。就连莫妮卡都没用特别激动的样子,这对葛林而言倒是很意外,不过,莫妮卡最近经常胡言乱语,说不定她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实在令人有点担心。总之,之前一直反复排演的临终戏码的名演员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一下子就把戏演完了。 棒槌学堂·出品
葛林对史迈利的死还抱着些许怀疑,却不敢说出来。因为只要他一讲话,就得提到前天的茶会,到时连自己已死的秘密都得供出来,这是他极力避免的。不管怎么样,先去找哈斯博士商量再说,他在心里这么打算。只是,唯一的救星博士当天傍晚去了纽约,要到隔天下午才会回来,所以他一时也找不到人谈。
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的葛林觉得非常恐慌。即使是在这种时候,自己的肉体依然一步步朝腐朽迈进!
——看来今晚又不用睡了……
葛林这么想着,一屁股坐到床上。他现在睡的这张床是从殡仪馆淘汰的,是那种经常在医院或收容所看到的铁架床,虽然约翰不承认,不过,这冷冰冰的东西肯定是做给死人躺的。
床架的油漆已经剥落,葛林盯着裸露的铁锈——不,他的眼球应该已经丧失了功能,所以,只能说他“意识”到铁锈。
——铁锈从不休息(Rust never sleep)……
突然间,他想起曾经喜爱的某首歌的歌词。是的,铁锈毫不留情地对铁展开攻击。同样地,此刻我的肉体正受到永不止息的“死”所侵蚀。如果将锈蚀的过程比喻成老化的话,那么,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向侵蚀自己的“死亡”迈进。然而,没有人用这么突然、清楚且残酷的方法来察觉自己正在“死”吧?
——难道我非得呆在这个像炼狱的地方,亲眼目睹自己化为一堆白骨吗?
葛林再也受不了了,他站了起来,用力往床踢去。受到冲击的床晃得好厉害,可是已经死掉的他,脚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葛林哭了,那是发自灵魂的、没有眼泪的哭泣。
? 2 ?
隔天早上,葛林决定出门找点事情来做。今天在殡仪馆的地下遗体处理室,将对史迈利的遗体进行卫生保全处理,也就是所谓的遗体保存术。说到遗体保存,当然是由墓园第一——不,全东部第一把交椅的詹姆士来做。葛林觉得去帮帮忙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做,不但可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四处走动一下,说不定还可以发现与自己死亡有关的线索。葛林一边这样想,一边搭上前往地下室的电梯。
从电梯出来的葛林踏入气氛迥然不同的地下室。在地下室,没有楼上大厅、灵安室里那种充满文艺复兴风格的豪华装潢,更感觉不出什么神话般地氛围。有的只是讲究实用的瓷砖、钢架和亚麻油地毯——这里是死亡和复活的加工厂。遗体保管室隔壁的遗体保存作业区隔成三大间,分别是洗净室、防腐处理室和化妆室,历经这三道程序的遗体,将卸下苦闷的表情,换上宛如获得永恒生命的笑容,美美地呈现在家属面前。
葛林首先进入的是洗净室。在这贴满瓷砖的房间中央,有一座很大的浴缸,专门用来清洗遗体。浴缸的宽度足足有一般的两倍大,深度则只有一半,这是为了洗净的方便。遗体在这里被清洗,并浸在摄氏二十度左右的温水中,以解除死后僵直的现象。之所以用温水,是因为水温如果太高的话,恐怕会破坏细胞。
此刻,年轻的男性遗体被抬出了浴缸,两名工作人员正用浴巾帮他擦拭。太用力的话,皮肤会破,所以两人的手劲都很轻好像在服侍小婴儿似的。看着这一幕的葛林想到,人类刚出生的时候不也都会经过洗澡的仪式吗?他再度体会到人生的入口和出口有着许多不可思议 的共同点。
葛林继续进入下一个作业区。如果把前面的房间比喻成罗马澡堂的话,那么这里就是医院的外科手术室了。再也闻不到洗发精的清新香气,取而代之的是福尔马林的刺鼻臭味,像是手术台的桌子旁边排放着医疗器具和帮浦。在这防腐处理室里,遗体的血液将被抽干,改注入防腐剂和红色色素。为了修补遗体的外观,有时还得植入整形外科专用的塑料。就算被车子撞得面目全非高明的遗体化妆师还是有办法让他恢复原状。总而言之,帮助遗体复元的基础作业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此刻,处理台上,詹姆士和沃特斯正在帮史迈利做防腐处理。造成腐败的原因——血液已经被抽干了,下一个步骤是把防腐剂和色素打入动脉里。詹姆士正专心调整帮浦和其他器具的状况。这时沃特斯发现了葛林,出声叫他。
“嗨!葛林,打起精神来。我们一定会把你爷爷弄得美美的。所以你啊,就别再苦着一张死人脸了。”
葛林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他刻意把自己的底牌揪出开来。
“没错,我心情烂透了,因为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对、对,说到那个活死人什么的,还真是伤脑筋。”沃特斯突然压低声音。“昨天在替卖房子的欧布莱恩化妆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明明已经死掉的人竟然睁开了眼睛。我心想该不会这里也有死人复活了吧?当场没晕过去。你听说了吗?大理石镇的传闻……”
葛林没听说,所以摇了摇头。 棒槌学堂·出品
“是负责派车的山姆告诉我的,事情发生在大理石镇的认尸处。晚班的职员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黑板上竟然写着:‘史密斯先生来电’的留言,那个地方只有他一个活人,其他的全都是尸体,由此可见死者复活的现象已经蔓延到这一带了……”
“喂,别在那边聊天,把防腐剂和色素拿过来。”詹姆士打断两人的谈话。“防腐剂拿浓度三的,色素要‘蔷薇的微笑’。”
防腐处理最能展现遗体化妆师的功力,各家葬仪社为了让遗体看起来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