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小孩





  我悄悄地走近小屋,将手搭在铁丝网。
  “你来参加今天的露营吗?”
  我试着对她说话,但没反应,只是毫不关心地瞄了我一眼,然后就一心一意看着兔子。
  我好像还比不上鸡能够引起她注意。
  “我为兔子带食物来了,一起喂好吗?”
  不等女孩回答,我就将胡萝卜皮塞进铁丝网内。四只兔子一蹦一跳地靠上前来。
  “喂,帮帮忙,一起喂吧!”
  我从大碗黑抓一把菜渣,女孩稍微犹豫后,两手张开静静地朝上。我在那双小手上放满菜渣,她像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般地盯着手上的菜叶,然后抓了一片塞入铁丝网内,铁笼内的房客互相推挤着到女孩身边,女孩不再看我,而入迷地看着吃得喀啦喀啦作响的兔子们。
  我虽然认为她是个认生的女孩,但并没有不高兴,因为我自己也曾是那样的小孩。
  认识现在的我的人,一定不会相信,但以前我确实是个乖巧、内向的孩子。
  我总是在看书,要不然,就是在作白日梦。忘了是在几年级的时候,健康教育课本中将=这些行为,用冷酷的词句“逃避”来处理,知道后,深深刺伤了我。
  此外,算术中数的“集合”概念,也让我难过。那时分配到的讲义上,印着漂亮的花朵。以各种条件将花分类,有红色的花、黄色的花、五片花瓣的花……
  一朵四片花瓣的蓝色花朵一直留着,直到所有“花”的条件都归纳完了还放在那里。
  我为那朵蓝花感到可怜,觉得它像自己。
  当大碗完全空了时,小西老师来了。
  “你在这里啊……”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这句话应该不是针对我的,但女孩依旧将所有关心投注到铁丝网的另一边世界。
  “老师找了好久……原来是和姊姊在一起啊!喂过兔子吃饭了吗?很好。”
  声音中奇怪的音调,让我觉得不安,我抱着大碗站起来,对一旁的女孩说:“到大家那里去吧?”
  出乎意料,女孩竟顺从地站了起来,迟缓地迈出步伐。
  年轻的男老师接管现场,开始对孩子们说起露营心得时,小西老师悄悄地对我招手。
  “嗯,入江,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是的。”回答的时候,我的眼光追随着小文,她已成为老师的好助手在忙碌着,连旁观者都能明白她已很快地掌握住小孩的心情。
  “是关于真雪的事。”
  “真雪?”
  小西老师以视线回答我的疑问。有个女孩坐在体育馆舞台的一角,摇晃着两只纤细的双腿,她就是先前我在饲养屋前碰到的女孩。
  “很抱歉,你能跟着那个女孩吗?”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大家都集合了。”
  老师似乎认为我在谴责,慌慌张张地为女孩辩护起来。
  “我先告诉你,她是个好孩子。只是不喜欢团体活动,喜欢一个人。进藤老师说要利用这次的露营,让她稍微培养一点协调性……”
  “进藤老师?”
  “是她的级任老师。”小西老师指着那位年轻的老师说。
  “所以,担心真雪,而让她参加这次的露营,希望她能适应团体生活。但是,伤脑筋,她还是那样想一人独处……”
  “……是自闭症吗?”这个单字梗在我的喉咙深处,说出来后就有些后悔。
  “绝对没有那回事,只是怕和人接触。对和大家说话或是一起行动等事情,似乎完全没有自信。进藤老师曾来找我商量,他说那孩子是情绪失落。”
  “情绪……失落?为什么?”
  “或许是受到环境的影响。有点复杂,她的父母离婚了,暂时寄住在九州亲戚家,或许是因为那种原因,真雪入学没多久,进藤老师就来协商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小西老师拿出一些当作教材的讲义。上面印着郁金香、水仙等几种花,并写着“请涂上颜色”。似乎要求学生写出认识的花名,上面艰涩地写着“鱼金香”或“土仙”。
  而真雪的作业,非常完美。据说班上只有她一个正确地写出“郁金香”。
  但是,进藤老师的问题不在那里。班上大部分的孩子都将郁金香涂上红色、水仙涂上黄色,其中只有一人——真雪,将全部的花涂成白色。
  “为了那种事?水仙、郁金香也有白色的啊!”
  我想抗议,为那种事而将她贴上“情绪失落”的标签,令人无法忍受。
  然而,小西老师静静地摇摇头。
  “但是,那孩子连蒲公英都画白的。”



  第六节


  在老师们的指导下,孩子们走了出去,体育馆内只剩下我和真雪。我虽然接下了这项任务,却不知道该先怎么做。
  我虽然缺乏儿童心理学方面的素养,但是,很容易理解大人们将图画清一色涂成白色的行为,解释为异于“孩子正常心理状态”的说法及其担忧。
  但是,理解和接受是两码子事。
  觉得像在唱高调!
  以画为例,涂成白色或黑色有什么关系?涂成水珠花样或红白条纹,都随个人喜好。我快步走近舞台,女孩依然摇晃双腿,出神地坐在那里。因为她在比较高的地方,所以两人的脸的位置几乎没有差别。
  按照顺序,我觉得首先应自我介绍。在那时和往后,我都用第一人称“我”,像小文爱用的“姊姊我”的说法,总觉得不好意思。
  “我能待在你旁边吗?讨厌的话就说一声。”我问。对方既不说好也不说讨厌,于是,我就擅自认定她接受了而在她隔壁坐下来。
  做什么呢?只是并排、一起摇晃双腿而已。倒不是因为和她做同一个动作,就能抓住她的感觉那种高超的企图,只是单纯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么一说,卡通“熊宝宝”里也有类似的场景。
  当时,森林大水,熊宝宝和七、八个蜂蜜壶一起在木头上避难,它和抢救下来的蜂蜜并排而坐,摇晃着双腿。随着日子的过去,蜂蜜壶不断减少,不久就剩下熊宝宝一人坐在树枝上摇晃着双腿。
  我在脑海中描绘那种有趣的情景,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我常被朋友问:“笑咪咪的,有什么好事吗?”其实,大概都是这种情形。
  突然觉得脸颊附近有些刺刺的,回过头去,那里不是蜂蜜壶,而是一个女孩,她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这里先不管唐突地来到她身边,才自我介绍后就一个人傻笑的大人,在女孩的眼中到底是什么模样的问题。真雪终于承认我的存在,让我突然感觉力量大增,而决定不管对方怎么想,我一定要全心跟紧她。
  吃晚饭的时候,当我正将煮好的饭完美地分配到每个铝碗上时,进藤老师过来对我说:
  “你叫入江吧?真是辛苦。”
  “嗯,要盛得很平均确实是很难。”
  实际上,我是以做化学实验的慎重操作饭勺。但立即注意到自己的答非所问,老师很明显一副想忍住不笑的样子。
  “不,我不是指盛饭,而是你帮我照顾学生的事。”
  “我没做什么啊!”
  我边用饭勺拨弄着沾在饭盒上的锅巴边回答,想想似乎有些冷淡,又加了一句:“我只是跟在她旁边。”
  “不,那样就很厉害了。她似乎很讨厌我,我想照顾她,却被讨厌。班上其他的孩子都跟我很亲近,只有那个孩子不敞开心胸。老实说,甚至动摇了我当老师的信心。”
  大概我比进藤老师更接近真雪,所以无法对沮丧的他产生同情或同感。
  “要了解一个人真的很难。更何况要了解四十位小朋友中的每一人,是谁也不可能做到的!”
  我终于回答了。当然,这种不关痛痒的回答是不会让对方满意,进藤老师只是无力地微笑。
  晚餐结束了,游戏和小小的营火会也结束了,小朋友于是成群结队走进体育馆,时间接近九点,已到了小朋友该休息的时间。
  大家摊开带来的塑胶布,取出毛毯。孩子们的喧闹声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回荡,体育馆的地板,很快地被巨大而丑陋得像茧一样的东西所覆盖。
  我也从提包中取出塑胶布和浴巾。浴巾很大,足以代替毛毯。上面印着我最喜欢的图画——雪女。有位小朋友看了,大叫:“啊,是面包人。”让我有些失望。塑胶布像可折叠的草席般的东西,是以前在镰仓买的。躺下后,摸起来像榻榻米的感觉,很舒服。
  “这样很好啊!好像很舒服。”小文摸着席子。
  “嘿,嘿,不错吧!”
  我心情很好地回头看着对方,小文慢慢地从提包中拿出马蹄形、像救生圈一样的东西,并开始让它膨胀。
  “那是什么?”
  “嘿,嘿,是枕头啊!”
  “啊,好狡猾,只带一个人的,借我一下。”
  “喂,喂,你别睡着了。”
  “我已经睡着了,你说什么都没用!”
  “等一下,小驹。”
  “呼——”
  小文摇着卑鄙装睡的我。
  “不是啦,那孩子不见了,到哪里去了?”
  “咦?”我的头依然枕在枕头上,没起来。
  “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子,叫什么来着?”
  “真雪?”
  我急忙环顾四周,早已厌烦躺着睡觉的孩子们开始喧闹,而其中并没有真雪的影子。
  “我去找。”说着就站了起来,小文也默默地站起来。
  我们在体育馆的出口兵分二路后,我心中已有腹案:女孩在这种时间会到哪里去。我绕到校舍的后面,踏着茂盛的杂草走着。
  校舍笼罩在阴影下,一弯明月从屋顶现身,仿佛在说:“咦?在那里吗?”藉着月光,我认出伫立在饲养屋前的少女身影。
  (兔子晚上会睡觉吗?)
  很久以前的夜晚,我曾边裹着棉被、将棉被拉到鼻子上,边那么想。兔子晚上会睡觉吗?薄薄的眼睑会覆盖上那双红眼睛吗?
  我突然想起那些事,而真雪是否也想着同样的事?
  “真雪!”我悄悄地接近女孩。
  女孩将两手伸入铁丝网,回过头来盯着我。
  “来看兔子晚上睡不睡觉吗?”女孩稍稍地睁大了眼睛,点点头。
  我不知不觉地抱起女孩,这个今天才见到的小女孩非常可爱。一如纤细的外表,女孩很轻,像装着蔬菜的箱子那么重,照理说应该比蔬菜还重,可是一点也没让人那么觉得。自己都觉得会那样想很可笑。
  看到有人从远方校舍的转角走过来,是小文。虽然很珍惜小女孩缠在我脖子上的手掌触觉,但我还是慢慢地放下真雪。
  “太好了,找到了!”她喘着气说。
  “在看兔子哩!”仿佛在对女孩说话似地,我回答。
  “是吗?”小文仿佛在想东西似地歪着头。“喂,我悄悄地带仙女棒来了,三个人一起玩吧?我去拿。”说着,性急的朋友已经跑走了。我边看着她的背影,边静静地抚摸真雪柔细的头发。
  “真雪,刚才那个人是小文姊姊,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我是否也能当真雪的朋友啊?”
  少女似乎微微地点了点头,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总之,那不是很明显的动作。
  等我发现时,蟋蟀的声音已将我们包围住。
  我以耳朵感受到秋天的拜访。



  第七节


  隔天早晨,意外地很早就醒了。旁边是小文枕着枕头很舒服地睡着。可能是热吧?真雪在她的隔壁踢掉了毛毯,睡得很熟。将它盖回去后,我若无其事地起来。
  身体隐隐作痛,这也难怪,毕竟在体育馆仅铺着一个垫子的地上睡了一晚上。而且,草席的纹络印满了手脚,真是悲惨!
  在洗脸台随便洗了把脸,整理好头发。水很冷、很舒服,心情变得很愉快,于是就光着脚走在走廊上。没想到真雪孤零零地站在电梯口前面,不知为什么一副要哭的表情。
  该不是因为起床后看不到我,所以不安地来这里寻找。
  无法忘怀的记忆。
  是比现在的真雪更年幼时发生的。母亲身体不舒服,将我们兄弟姊妹分散寄放在亲戚家,我被送到母亲那边的外婆家。外公在母亲还小时,就已经去世。
  当我醒来时,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应该睡在隔壁的外婆却不见了,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沙沙沙的怪声。
  短暂地发呆后,我开始抢天哭地地哭了起来,一味地叫着外婆。家里除了外婆以外,还有舅父夫妇和表兄弟姊妹等许多人在,当时他们怎么了,我已完全不记得了,只顾哭叫着要外婆。
  外婆马上就赶来了。怎么了,小驹,作了噩梦吗?她边说着边打开隔雨板。绚丽的晨光流泄一室,我的恐惧立即消失无踪。那时才注意到外婆手上还拿着竹帚,那阵怪声,就是外婆清扫庭院的声音。
  时常突然想起那件事,那是我对去世的外婆的最初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