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小孩
老鼠每动一次,黑暗中就形成一条光带,就好像人类的灵魂般,“啪”的一亮就消失了。老鼠又开始摆动,金粉散落,就像仙女棒上最后的火花,突然爆裂、闪烁,又为黑暗所吞没。
他的心跳加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梦。
几天后疾风又再度看到老鼠,那是在夏季祭典上。
然而,这次疾风并没有心跳加速,也没有心神不宁。老鼠在黯淡的灯光和玻璃中文风不动地坐着,疾风突然觉得好悲哀。
“啊,是本幻想式的书啊!有点刺激。喂,那本书是童话还是什么?”小蛋带着几分兴趣地问。
“哈、哈!既非幻想,也非童话,重点在后面,福尔摩斯。”
“那么说来,你不就是华生了?为什么突然变成侦探小说?”
我不禁哼道:“嘿、嘿、嘿,我们是少年侦探队。”然后说,“所以呀,不是那样,现在才开始要解谜。”
轮到“菖蒲小姐”上场。
“菖蒲小姐”心疼地看着疾风手上的绷带,她听了疾风的话后,很快地皱起眉头。
然后,她告诉疾风“金鼠”出外活动的原因。
“总之,金鼠就像字面上所示,是只黄金老鼠。”
“你是指纯金?”
“是的,非常具有价值。”
“啊,我了解了。那间寺庙的和尚是小偷。”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了。他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对庙里的财产下手。”
“所以,疾风在偷窥时没看到。”
“并非老鼠自己会走动。然后为了在夏季祭典中展出,而用镀金的替代。”
“啊,镀金啊!一点也不刺激。”
“在微暗的照明下,从远方眺望是分不出真假的。到下一任粗心的住持就任以前,大概不会被发现吧!”
“那只老鼠已变成假的了。那本书的作者是谁?”
我想她大概不知道,于是主动相告,小蛋果然不知道。
“哎呀,是谁都没关系,我觉得写这故事的人一定很寂寞。”
“寂寞?”意外地听到她那么说。
“没错!非常寂寞。”
或许吧!我想。
会那么承认,也许我也很寂寞。
第三节
我们的谈话暂时中断,因为已经到达目的地。漂亮的印刷体写着“日光画廊”,尾崎炎的个展正在这里举行。我们到涩谷的目的,既非逛街也非看电影,而是来看画展。
小蛋和我在高中时隶属同一个美术社。姑且不管小蛋的情形,我则是完全进错社团。
我会决定加入美术社,不是被戴着黑框眼镜、皮肤黝黑的社长说的令人脸红的话——“你也希望在白色的校园里画下青春吗”所感动。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青春岁月中常见的错误。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看画,常到美术馆或展览会之类的地方。忘记是在谁的展览会上,我被一幅美丽的画所感动,突然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一刻。
(或许我也可以画啊!)
当然,现在深深体会那是个多严重的错觉。人,有适合不适合、世界上有能做与不能做的事。小蛋也可能会被猫绊倒,有些猫专做绊脚石。猫这种动物或许有许多隐藏的才能,但是,绝对不会做出“伏地挺身”……大概吧!
先不管猫了!反正我就是以这种笨理由加入社团,当时甚至已经开始想像往后三年的活动内容。
和忙着为“社志”杂记簿写下无聊的事比画图多的我相比,小蛋是真的喜欢画画,而且画得很好。她常在课堂上利用笔记的一角恶作剧地画着一些插画和漫画,只为了让同伙的好友欣赏,技术好得令人为她惋惜。
美术社的顾问老师,在当地的美术界上算是知名人物。外表看不出会画画,他拥有矮胖的体型和像被熊爪乱抓过的长发。嘴巴恶毒的学生们说他很像“啃食新芽的大猩猩”。
身为顾问的他,平常几乎不踏入社团,有如雨后新彩虹。但偶尔会心血来潮地出现社团指导我们。
这个“指导”有些小问题。
该说是艺术家的漫不经心吧!这位老师会毫不客气、不打招呼地在学生绘制的作品中添笔。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几乎可称之为天真烂漫。
有次,我画了一幅有关马的画。嘴巴缺德的社员们戏谑地损我画疯了,用色好比色盲,但我还是很努力地画。那时,老师从我的背后看了看,嘴里念着:很有趣的配色嘛!这里这样比较好等等,我适时地回答:是、是!
隔天,到社团时吓了一跳,老师笑嘻嘻地对我说:“已经完成了,只剩下签名而已。”
那里摆着一幅和前一天似像又不太像的画,不但如此,还有个我不记得曾画过的人坐在马背上,好像是小丑。
“画名我也想过了,就叫‘马戏团之梦’吧!如何?”
这位老师最令人困扰的地方,在于他的毫无恶意。他满怀善意,而画确实也变得比以前好。
但是……
我觉得自己稍微可以了解沙利艾利(译注:意大利作曲家Antonio Salieri)的心情了,他曾亲眼看着自己的歌曲经过莫札特的“编曲”后,变成优美的乐曲。
小蛋则断然拒绝老师在自己的画里添笔。我在旁看着,她那种拒绝方式干脆得令我觉得她实在太不圆滑了。
“这是我的画!”小蛋说。
老师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地歪着头,但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接着就去“指导”其他的社员。
那年秋天的高中美术展,展出包括我在内的三幅社员的作品。三幅画相像得有些滑稽。
小蛋的画终究没有被展出。
我以相当苦涩的心情、困窘地看着自己名字旁贴的红纸,上写着:“鼓励奖”。
“这是我的画!”
那时小蛋曾那么说过,但我说不出来。对老师不能说,在美术展上面对自己签了名的作品也不能说。说不出来!
那不是我的画,虽然优秀多了。
但,是冒牌货。
第四节
自动门开了,松油和油画颜料的味道扑鼻,是我已经开始遗忘的味道。自从高中毕业以后,过着每天和画无缘的日子。我的画笔和管状颜料,现在大概在仓库的一角蒙尘、干涸。就和回忆一样。
日光画廊是家卖画材兼开画廊的店面,有大小两间展示室,常举办各种有名或无名画家的展示会。
尾崎炎是近几年突然崛起的画家。虽是抽象画,但是他那在画里描绘细腻蔓草花纹的构思,非常新鲜,创造出独特而不可思议的气氛。是小蛋最喜欢的日本画家之一。
“日本画本来只有平面的画。”站在第一幅画前,小蛋开始说明。
“从‘写生’的意思来想,完全不合格。例如:画人的侧面时,却画出面向正面的双眼。埃及的壁面也是如此,但那个很棒:因为身体面向正面、脸是侧面,然后只有眼睛面向正面。而西洋画就很立体,从达文西时代就考虑到远近法。思考的方式根本就不同,所以不是何者优秀的问题。”
“是啊!”我附和着,“所以尾崎炎先生的世界才不可思议。看,说明中也写道:‘立体主义和东方思想不可思议的结合’。就像是水火不容的人偶然相逢一样。”
“同样的实验,从古时候就有了。称它为‘平面文化和立体文化的巧遇’,是冲击吗?浮世绘对西洋画的影响应该也很大吧!”
“反之也被批评得一蹋糊涂。”
这是我们的坏毛病,就是无法默默地被感动。此时也没有其他客人的踪影,因此可以继续讲评辩论。老板则在房间角落的招待区里和客人聊得正开心。
“哇,你不认为那幅画很棒吗?”
我跑近挂在最里面、尺寸一百号的画前。
书名为“悠久的时间”。尾崎炎以恐怖的执拗,在画面上画满阿拉伯式的花纹,正中央有个像浮出水面的气泡状球面体。球是透明的,作者仔细地在水晶玉的另一面,画上折射作用下弯曲的蔓草花纹。令人惊讶的细密,令人目瞪口呆的耐性!
“居然会在一百号的画上描绘如此繁琐的图案。”小蛋叹息地说。
“说不定他是那种不愿交朋友的类型。”说着,我将脸靠近画布。颜料涂得比想像中的厚。
“不愧是专业画家,一点都不省颜料。”
油画的颜料很贵。我刚加入社团时,觉得珍贵,用溶油稀释后才用,曾被说成像在画水彩。
“什么啊,居然会对那种无聊事感到佩服!”小蛋笑着说完后,也凑近画布仔细瞧。到处都可看见涂得厚厚的笔触。有个地方的颜料凸起来了,就像起了泡的鲜奶油顶端。
“看、看,这里很可爱。”这么说的同时,我不知不觉地伸手去摸画,接着,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虽然只是很快地碰一下,但那个顶端被折断了。
我呆呆地看着手中藏青色大小像米粒的硬块。
“……这幅画可值五百万圆哦!”
短暂的沉默后,小蛋悄悄地对我低语。虽然那之前我完全没有刻意去记得,但那里确实是展示现卖会的会场,而且,“悠久的时间”已经贴上“售出”的红条子。
两人像事先商量过似地,战战兢兢地回头看。总共有一位男性及两位女性坐在沙发上,男的是老板,两位女的则像客人,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这里。反正学生都是来看热闹的,一开始常不会被当成客人招待。这点真是幸运!
小蛋拉着我的袖子,故意指着隔壁的画问:“这……这幅画你不认为也很好吗?”
同时,若无其事地离开“悠久的时间”前。
话一下子变得很少的我们,脑海中只想着如何才能自然且尽速地离开会场。于是,我们开始一步步地移动,终于来到最后一张画前。
此时,一位男性莽撞地冲进来,是位头上掺杂着白发、气质高雅的中年男性。起先,他稳健地微微笑着,但后来他的表情起了不寻常的变化。他的眉毛扬起、嘴巴抿成一线,正笔直走到“悠久的时间”前。
我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在空中转了三圈半。那名男性很明显地在生气。
“快走!”
小蛋拉着我的皮包带子。临走前我们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刚才那位男性抓着老板逼近他,似乎在抗议某事,而两位女性顾客,则茫然地张嘴看着眼前的一切。
第五节
“喂,小蛋,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我边将汤匙弄得喀啦喀啦响,边问。这已是第三次问同样的话了。
“嗯,这个嘛……”
而小蛋的回答也和前两次一样口齿不清。
我们走进离画廊有段距离的“德特鲁咖啡”,一边嚷着咖啡,一边商量“解决方案”。
“怎么办呢?弄伤画不是什么大事,那么小的碎片,大概没有人会发现。”
“大概吧!”我点头,“换言之,这是我的良心问题。”
说着,我瞪着放在桌子中央、米粒大小的颜料硬块。与这个像垃圾般的东西有关的良心,是什么呢?
“既然如此,后来进来的那位叔叔,为何而生气?”
“还是注意到了吧!”
我拿出藏青色的碎片。
“怎么可能!入口离那幅画有七、八公尺远啊!如果从那里就看到了,那岂不是千里眼?”
这倒是事实。
“那么,是想买那幅画吗?有过口头约定等等,结果去了之后,已贴上‘售出’字条,所以不由得怒火攻心,质问老板为何与他商谈的内容不同。”
“如果有约定,通常会将‘售出’的纸条想成是因为自己的关系,不是吗?”
小蛋有时老爱对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坚持己见。我叹了一口气。
“重要的是,我还是得去道歉,不这样,良心会不安的。”
小蛋又唠叨地说谁也不会注意啦、五百万圆怎么办等等,但后来还是死心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知道了啦!陪你一起去啦!邀你的人是我,我也有责任。”
“小蛋,我爱你。”
我握住小蛋的手,高中时就常这样,就像玩游戏一样,然后小蛋会摸着我的头说:“乖!乖!”
“还是可爱得像个傻孩子。”
犯人回到现场。
再度站在日光画廊时,我不禁那么觉得。
日光画廊的一楼是画材店,尾崎炎的个展是在二楼的展示室举行,那里还有个小展示室和办公室。三楼则常展出蚀刻版画、水彩画及水墨画等小品。
我踩着沉重的步伐,登上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中途在舞蹈教室停了一会儿,让路给一位从三楼下来的女性。小蛋也学我,两人背贴着楼梯的墙壁站立。
“谢谢!”
那人口齿清晰地道着谢,逐渐走下楼去,她穿着淡紫色的洋装,气质高雅,是位美女。
我在舞蹈教室停留许多时间。一旦真要付诸实践,反倒又畏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