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小孩





  “果然是那样。”
  “菖蒲小姐”稍微考虑一下后,不禁莞尔。
  “是的,也许你说的对。但我认为颜料不是在学校里不见的。”
  “那是在我家?”
  “不,不是,是在秋彦家。”
  “为什么?那时候……”
  “大家的颜料盒都放在哪里?”
  “嗯,丢在秋彦家的走廊上。”
  “那么,你们写作业时,秋彦在哪里?”
  “跟我们在一起吧!”
  说着,疾风也没多大自信。老实说,他也不太记得。
  “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吧?像秋彦假扮成鬼吓你们的时候。”
  “……你是说秋彦拿了我们的颜料?”
  疾风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他想,怎么可能!但是,“菖蒲小姐”那么说了,就是真的了。秋彦是他最喜欢的朋友,他觉得有些悲哀。
  “哎呀,你们不分胜负啊!”闪着恶作剧的眼神,“菖蒲小姐”笑道,“疾风你不是也拿了秋彦的东西吗?”
  疾风愣住了。“菖蒲小姐”以“还耍赖”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自己写暑假作业,却抄人家的,不是吗?那和拿别人东西是一样的。”
  疾风立即满脸通红,他对没多想就完全抄袭秋彦的作业,感到羞愧极了。
  “我完全没想到那点!”
  惭愧的疾风一副很可怜的样子。“菖蒲小姐”于是微笑地改变话题。
  “当然,秋彦做的也不对。但是,秋彦近期内一定会来道歉,我希望那时你能回想抄作业的事而原谅他。”
  “我也要向秋彦道歉,我也不好。但是,秋彦为什么只拿蓝色颜料呢?”
  “因为天空。”“菖蒲小姐”喃喃自语地说着,抬头看着天花板——白而干净,但一成不变的天花板。

  “所谓水色,原本是透明的。但河川、池塘、大海会看起来像蓝色,”疾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因为抄袭天空的关系。”
  “菖蒲小姐”失神地看着疾风一会儿,然后,深深地颔首。



  第五节


  真是篇好故事!我想,偷蓝色颜料的少年的动机是那么善良。从这篇文章的标题,我联想到岩山牧水的短歌:

  白鸟不悲天空蓝
  青海不染任漂流

  这是我最喜欢的诗歌。纯白的海鸥、清澄的蓝空及深邃的蓝海,这种对照,既美丽又悲哀。
  每当人们吟唱这首诗时,就会将自己的影子和白鸟重叠。大家都很可怜,而有谁不孤独呢?
  我也像漂浮在波间的一只无依无靠的海鸥。想着想着,我独自笑了起来。有点像契可夫(译注:俄国小说家Anton P。Chekhov)般装腔作势。
  佐伯绫乃小姐也很孤独吗?
  话题再回到我的相簿。老实说,现在相簿里的相片已凑齐。九公分乘十二公分的气泡,如今亦已破裂消失。然而,气泡破裂时,留下了一句话——“为什么?”
  遗失的照片经由邮差的手中,再度回到我的手里。起初我对印在有花纹、可爱的信封背面写的寄件人姓名,没有任何印象。没有地址,只有“桥本一美”。看看邮戳,是广岛市,有些惊讶,我应该没有认识的广岛朋友。
  想起“桥本一美”这个名宇,是在看过小学的毕业纪念册以后。她是小学六年级时,和我同学一年的同班同学,不记得和她曾亲密交往过。
  我用剪刀小心地剪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用薄信笺包裹的照片。
  我立即明白那是我相簿里被抽掉的照片。啊,是它!我想。记忆中的某处有一些些残留印象。
  那是一张开始泛黄的彩色照片。是在附近公园里拍的、常见的景象:有站着聊天的年轻妈妈们,拉着妈妈的裙子、抱着布偶的女孩子及像动物园里的猴子垂吊在游戏用的轮胎下的男孩子,当然,在中间的是沉稳地蹲在砂坑里、不可思议似地紧盯着镜头的我。这还无所谓,重要的是内裤全被看见了。我还是希望做父母的能多留意些,尽量避免那些将来会让小孩子脸红的镜头。
  无论如何,我终于清楚相簿里的空白曾放过哪种照片了。虽然不了解的事情似乎变得更多了。
  那张照片,到底是经由什么路径交到桥本一美的手中呢?而事到如今,为什么会再回到我手上?
  靠着毕业纪念册和一些文集,我决定回溯那段模糊的记忆。虽然有些靠不住,但我还是慢漫回想起一些像插曲般的过去。
  一美是六年级新学期中途加入的转学生,以前就住在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但新搬的家被划分在以前小学的学区外。她在班上比隶属于小个子族的我还娇小,剪了个仿佛用尺量过的马桶盖头。或许因为如此,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虽然是新学期,但班上大部分同学是从五年级直升上来的,所以小集团早已形成。转学生自己不需特别下决定加入哪个集团,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就可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因为班上都是些软弱而稳定的集团。
  我记得她相当笨拙。家政课上,连不会裁缝的我都会惊讶她居然能缝成锯齿状;烹饪课上,也不会打出完好的蛋:害怕得不敢摸菜刀,甚至连瓦斯炉的点火都不会。当时烹饪教室里是用火柴点火的旧式炉子,有好几个学生不会。尽管如此,她还是太极端了,连理科实验用的酒精灯和瓦斯燃烧器都绝对不碰,总是让别人做,而从后面悄悄地窥视。
  偶尔,她还让我们见识到她执拗的一面。健康教育的课堂上,有一课是“怀孕与生产”,当时,负责老师吩咐我们带“母子手册”到学校。
  “听说我是三千六百公克。”
  “咦,好重,我才两千七百公克。”
  大家公布自己出生时的体重,教室里一阵骚动,又一团和气。其中有个男孩子说:“我啊,有四千二百公克。”
  大家的尊敬集满了他一身。现在想起来,他的母亲一定很辛苦吧!
  一美是班上唯一没带“母子手册”来的人。
  “我忘了。”她咬着下唇,小声说。
  “桥本同学,你真的忘了?”老师再次确定地询问。
  但是,她小声却顽固地重复:“我忘了。”
  她的态度,不像是疏忽的学生面对老师时那种态度。声音虽然小如蚊蚋,但是脸抬高,甚至有些傲然的样子。她那种样子,在班上引起小小喧闹,但老师很快地开始上课,事情就到此为止。
  这么说来,她曾到过我家一次,已经不太记得是如何发展的。因为没有话题,我像以往对待初次来家里游玩的朋友般,拿出我的相簿。
  起初,她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不久就热心地开始翻动相簿。途中我被母亲叫去做事而离开房间。
  大概是那时候吧!一美从相簿里抽出一张相片。
  但是,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而且,又为什么要到现在才寄回那张照片呢?
  左思右想,始终不明白她的理由。



  第六节


  那以后,我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听见一美的消息。我在街上遇见一位中、小学在一起的女孩子,两人站着聊天。
  “你相信吗?”
  她很有精神地挥动双手,让我想起她原本就是个说话时常带着夸张动作的女孩。
  “已经有人结婚了。”她说。
  “骗人,是谁?”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伴随着震惊,我看着对方。结婚这个词离我现在的生活还很遥远。
  “是桥本,嗯,就是一美啊!中途转学过来的……”
  她以为我已经忘了(老实说,如果没有那封信,我确实如此),刻意提到一美的一、两件事。
  “……她呀,高中休学结婚了,而且——”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前阵子听说她生孩子了,是个女孩。”
  之后,话题就转到其他人的近况,但再也没有比一美的事更让我惊讶的了。
  或许不该那么惊讶,十六、七岁结婚,或许不是那么稀奇。世上也有十九、二十岁生孩子的女性!现代的女性,虽有晚婚的倾向,但从前十四、五岁结婚是理所当然的。不是有首歌吗——“十五岁的姊姊要嫁人……”
  这个年龄是虚岁,所以恐怕比实际的还要年轻。现在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在以前女孩早已嫁人了。
  但是,老实说,对现在的我而言,那个世界还很遥远,这也是事实。
  我安稳的在父母身边生活,一美却在广岛。以我的地理感觉来看,非常遥远。而且当某位不知名男性的“妻子”,据说她也升格当“母亲”了。
  哇噻!我觉得。
  她不觉得不安吗?她对在远离父母身边的地方生活、高中休学、踏入“结婚”那个未知的世界里,都没有一丝踌躇吗?
  想想看,现代的十九岁这年龄,是还能紧抓住自己是孩子的临界线,这条白色的临界线严格地公告:灵活地扮演小孩或大人两种角色,并且在两者之间能自由往返的,到此为止。
  而一美在那条线到达以前,很早就主动将“小孩”心态扔到远处,就像丢掉毫不留意的破鞋。
  发生那件事以后,有短暂的时间,我自己也不明原因地陷入消沉,虽然不是刻意模仿熊宝宝的台词,但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讨厌”了。
  然而,我常给周围人“非常快乐”的印象。
  “总是笑咪咪的没烦恼”是人家对我的感觉,如果让嘴巴缺德的朋友说的话,就变成了“总是嘿嘿傻笑的傻子”。
  或许因为那样,有许多朋友将我突然变得安静的原因,归咎于吃坏肚子了、染上重感冒了等身体不适。虽然很感谢他们的关心,但又觉得没被猜中,多悲哀啊!
  “小驹最近不太有精神呢!怎么啦?”
  在图书馆发呆时,小文来坐在我的隔壁。
  “并没有特别怎么样。”
  我机械似地翻弄着几乎看不进脑海里的书页。
  “哦——”
  小文抛了一眼过来,接着就取出自己的书,热衷地看了起来。我就喜欢小文这点,她既不会特别有所顾虑,又没有亲切所带来的好奇心。不会硬要找话题,这是最令人安心的。
  两人之间,短时间内只有翻书的干涩声。
  我悄悄地偷看小文。她托着腮,一手时而翻动书页,时而将掉落在额前的头发拨上去,除此之外,就随便放在桌上。她的手臂晒成小麦色,看来很健康。那只手又抬起,用指尖敲着自己的额头。从额头到鼻梁的轮廓,画出一条近乎完美的线条,我发现自己突然升起一股近似羡慕的情怀。
  “怎么啦?”小文突然看着这边,笑着说。
  我大概有些脸红吧!小文看着我的脸,觉得有趣似地又笑了。
  “我呀,对谁来说都是第二位。”有意想遮羞,我唐突地说。
  “什么是第二位?”
  “就是所有的事情,对谁都一样。”
  然后,小文像是催促我继续说下去似的,眼睑上下眨动。
  “我,不是次女吗?就是第二个孩子啊!”
  “那是对你父母而言。”
  我暖昧地摇摇头。
  “不仅是对我父母。嗯,是我自己不好。看,我对谁都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所以,没人讨厌我,反之,也不会最喜欢我。总是第二位或第三位吧!我了解,那是我自己不好。”
  说着,自己都觉得自己会那么想真不可思议。现在我总算明白自己消沉的原因了。
  并没什么事,只是羡慕桥本一美。对她丈夫而言,她是第一位,而她的第一位则是她丈夫,所以才结婚了,没有任何犹豫。
  “之前曾经在某个杂志上读过,”我一个人继续说道。“某位作家的散文,他说不谈恋爱的人不值得信任。因为恋爱是件丑陋的事,不能恋爱就表示无法舍弃自我,就是割舍不下自己。所以,不能信任。”
  我自嘲地嘿嘿笑。“所以,我是第二位。”
  小文的指尖在我的头发上滑动。
  “小驹想对谁说自己是第一?”
  她的声音太温柔了,我反而结巴得无法回答。小文不在乎地继续说:“真的是你自己不好。‘不愿被人讨厌’和‘成为某个特定的人的第一位’是两码子事。而小驹大概无法忍受别人对你有恶意,或讨厌你,所以自然而然就变成那样子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文。
  “我……”      
  “让我说的话,我会说你太狡猾了。明明大家都喜欢你,你不在场时,立即有人问:‘小驹呢?’你没精神时,就说:‘身体不舒服吗?’真是太奢求了。”
  “但是……”我嘟着嘴。“想当别人的第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文笑道:“换言之,那是你的真心话?”
  我再度红了脸。小文以不知情的表情,交叉着小麦色的手指,并将两手向前伸。
  “不久以后一定会有说‘我最喜欢小驹’的人出现的!”
  “……是吗?”我一边眺望着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