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钢





  中间的那柄刀,我甚至曾经在去年的某期《刀剑美术》上见过:刀身上排布着形状如蛇行般的,似乎是名为“绫杉肌”的地肌纹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日本皇室技艺员、有着“光大月山派灵魂人物”之称的日本当代名刀匠初代月山贞一晚年的名作之一。月刊上说“该刀早在1979年即被自由意志市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收藏家以127万美元的高价自美国波士顿美术馆买走。”想来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收藏家”,就是眼前的吕根曼先生无疑。
  第22节:第四节 主人(3)
  区别于下面的两柄刀,最上层的那柄刀没有刀鞘——黑檀木制的刀架上,应该是放置刀鞘的地方空置着:这使得这柄打刀在这三柄刀当中显得愈发特别。
  这柄刀一定也是古刀了:整个刀身上满布着瑰丽诡异的装饰花纹,而刃文竟然呈现出一种夹杂其间的尖刃状;刀柄仅被镂刻成芜菁形的白色鲛鱼皮包裹着,而并不额外绑上丝质的缠带,刀柄上奇妙的弧度,蔓延至整个刀身,乃至刀尖,仿佛浑然天成。自看到这柄刀的那一刻起,有那么十数秒的时间里,我甚至不能够将我的目光移向别处,它们完全都不受我的控制了——一柄古代冷兵器的魔力居然会如此巨大,连我这个古刀鉴赏的外行,都不由得暗暗叹服。
  “文泽尔先生似乎并不是外行呢……一眼就可以分出这些藏品的高下来,不是吗?”吕根曼先生笑着说——他当然也已经留意到我的目光长时间逗留着的地方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颇为尴尬地向吕根曼先生耸了耸肩:
  “……哪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珍品,实在是很失礼呢,不好意思……”
  “嗬嗬,也是,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谁会有这种爱好的……文泽尔先生,我们不妨来打个赌。”吕根曼先生此刻的样子颇为得意,和刚刚生气时完全是判若两人——他或许是将我看作一个完全的外行,而想通过打赌的方式向我炫耀他在东洋刀具收藏上的渊博知识,以对我刚刚随便回答的“大概和您一样”展开报复。
  实际上,如果打赌的内容是围绕着日本刀鉴赏的常识(按吕根曼先生的口气,倒是有八成机会以此为题),我不但未见得会输,恐怕还有着相当的胜算——奥鲁的办公桌在我转身能及的范围之内。清闲的去年10月里,我在无聊之余读完了他的那本《刀剑要览》,而他每月必买的《磨刀石》和《刀剑美术》,我也是期期都看(相反是奥鲁不怎么看《刀剑美术》——他喜欢西洋刀具多于喜欢东洋刀具,这主要和他对收藏品的支付能力有关)。这样看来,在我辞职之后,到朗林根区的冷兵器博物馆充当刀剑展厅的临时讲解员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哦,内容应该不会是关于这些艺术品的知识吧?”我又看了一眼斗橱。
  “很遗憾,这正好是我想到的呢,文泽尔先生。”
  吕根曼先生清了清嗓子,将最上层的刀从刀架上取下——他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又将刀架也整个地取了下来。
  吕根曼先生将黑檀木刀架放在矮方桌的中央,略靠近我的位置,接着便想要把左手持着的那柄打刀放置上去。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吕根曼先生几次都没能将刀背放入那两处木质裹绸的夹口里面(虽然想帮帮这位老人,但可惜在日本刀收藏的实践方面,我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外行——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正确地握住一把刀,因此也只好在一旁看着了)。
  在一次险些的滑落之后,这柄刀总算是在刀架上重新找回了平衡,吕根曼先生此刻已经累得够呛,呼吸又一次变得急促起来。
  “……咳,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放一把刀都要这么半天呢!咳……”吕根曼将刚刚取刀用的大块白绸丢到桌上,整个人又坐回到我的面前,不住地喘着气。
  外面的葛蓓特女士也听到了他的咳嗽声——她拉门进来,递上了一杯清水。吕根曼先生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桌上,喘气声慢慢地缓和了。
  “……年轻人,赌的内容很简单。”吕根曼的声音稍顿了顿。
  “……说出这把刀是哪个流派的作品,如果说不出,就请马上离开,以后也别再来了……”
  “如果我能说出呢?”
  “……那么,我当然愿意协助你们对于那个案子的‘重新审视’了,我年轻的警官先生——即使你们那些啰嗦问题,我已经不厌其烦地回答过很多遍。咳……”
  “时间是一小时,咳……我就在隔壁的茶室。如果你知道了答案,可以马上过来见我;如果时候到了,也就不用来和我道别了——罗德会送你出去的。咳……年轻人,认识你很高兴呢。”
  吕根曼先生离开了刀室。
  第23节:第五节 茶室(1)
  第五节茶室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答案的呢,年轻人?”
  “看了铭文而已——不过,恐怕得麻烦吕根曼先生自己将刀柄还原了。那两个固定用的精巧金属扣,(作者按:即通常所称的“目钉”,用以将刀身固定在刀柄上)我这个外行是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了……”
  我确实该为我的要求感到不好意思——懂得要查看刀茎上的铭文,事后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还原刀柄。这无疑是在表示,我对武士刀的兴趣,还只停留在粗浅的理论上。
  “哦,那没什么——只要你还没有将刀给弄断,我这个老家伙还是能将它还原的。文泽尔警官,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那么,您可以如约支付赌注了吗?”
  “哈哈,年轻人,你还真是性急呢!好的好的,我们应该如何开始呢?”
  “嗯,我想,也还是那些惯常的啰嗦问题呢。细节上的东西,如果您想不起来,就直接告诉我,不需要勉强的——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哈,如果真还是那些老问题,我甚至连答案都还记得呢!行了,开始提问吧,文泽尔先生。”
  “……嗯,根据我们已有的资料,1984年3月15日到20日间,您和您的秘书莱奥诺蕾…米塔格一道前往梅尔市出差。因而,案发当天即3月17日夜,您并不在您的别墅里,是吗?”
  “如你所说。”
  “那么,出差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曾经回答过呢,嗯……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叫哈斯还是……对了!一个叫汉斯的年轻探长问过我的。那可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呢——你知道他当年来这里的时候,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嗯,是什么呢?”
  “他问‘您是否是一个左撇子?’哈哈……这个人真是十分有趣呢!”
  眼前的吕根曼先生笑了——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走题: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凸显得厉害,一口染满了雪茄斑的蜡黄牙齿也随之有些夸张地显露了出来。除此之外,他还用左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发出重重的“啪啪”声——这和他身份明显不符的习惯动作使此刻的吕根曼先生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嗜酒且开朗的老年贫农。我得说,这实在是和我来的时候所想的,大不相同了。
  我却并不认为汉斯探长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因此我并没有附和着他的滑稽动作而显出哪怕一点点的笑意来,一点儿也不。
  请原谅我在这里使用了一些不礼貌的词藻——我并非对眼前的吕根曼先生有哪怕一点点的不满和偏见,只是,我找不到更好一些的形容词了——如果我的这些笨拙的言语被坎普尔无意间听到,她大概会说我是生活在1992年的“纳撒尼尔…费思伯恩先生”了(作者注:纳撒尼尔…费思伯恩先生,儒勒…凡尔纳小说《公元2889年》里的一个喜剧人物——他疯狂地相信急冻再生技术,最后愚蠢地将自己给关在急冻棺材里冻死了——这应该也是国产科幻小说《急冻人》的原型。施瓦本地区的德语方言里面,有时候会将不会用词的人讽作“满口冻词(Gefrierwoerte)的人”,故在此处用此比喻)。
  吕根曼先生见我并没有什么回应,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嘿,果然又走题了呢!年轻人,左撇子……嗯……这确实不怎么好笑,不是吗?”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回答什么。
  “上个月开董事会的时候也这样,老这样……他们问我资金流动的再分配问题,我却给他们讲种植千里香的注意事项……嘿,他们准在暗地里说着‘老人都这样’呢!我可受不了,或许我是真老了呢……年轻人,你说呢?”
  我并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因此我选择了继续保持沉默。吕根曼先生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支没有剪口的雪茄,看了我一眼,又将雪茄放在了桌上。
  “……你问的是出差的理由。嗯,出差的理由,我想,那时候,大概是和梅尔市的布朗…诺蒂吕斯他们那帮人开银行合作的年会,讨论一些关于钱的无聊问题——其实最主要的该是年会结束后,在诺蒂吕斯家举办的酒会了。七十年代哪有现在这么多泡沫?我可怜的诺蒂吕斯家族,现在他们应该在帕马安区住着,也不知道政府发给他们的救济金够不够买过冬煤的……”
  第24节:第五节 茶室(2)
  “年会?也就是说每年都举行了?”
  “哈哈,年会当然是每年举行啦!不过,似乎也就截止到1988年——我不是说过吗,那一年诺蒂吕斯家族被泡沫给淹死了……这年会可是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就有了的呢!1899年诺蒂吕斯家族的始祖们才刚刚学会放高利贷,1902年他们就懂得巴结我的曾祖父霍费尔爵士,搞什么‘年会’的噱头了——这帮粗俗的暴发户们……”
  也即是这个年会的时间是由破产的诺蒂吕斯家族所定的了——这样看来,吕根曼先生本就微乎其微的嫌疑,现在似乎又更加地小了一些。
  “那么,您是什么时候……我是指,您是在什么时候获悉本案发生的?”我努力地寻找着比较恰当的方式提问:这样或许可以让眼前的这位老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不至于太过伤心。
  “18号早晨……哦不,大概是中午吧——周六晚的酒会上我喝了不少,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听到葛蓓特小姐似乎是第二天一早打给我的第一通电话。后来……好像是莱奥诺蕾叫醒我的,和一群大概是梅尔市的警察们一起……”
  “……嗯,您为什么到了20号才回到自由意志市呢?”
  “……咳,这个该问你那些梅尔市的同僚们了——他们甚至怀疑我当晚并不在我的房间里醉得一塌糊涂,而是开车回到这里杀了我的亲生女儿……咳,那群没长右脑的混蛋,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一年要为他们交上多少的税钱!咳……”
  吕根曼先生的喘息声又重了起来。
  “咳……我,我当时……年轻人,你不知道的——我当时有多么想回到这该死的城市,趁着那群屠夫一般的剖尸官们动手之前,看上我的宝贝女儿一眼呢。咳……年轻人,我知道这也不是你们的错……谁的错呢?咳,咳咳……”
  吕根曼先生忽然用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脖子也仰了起来——看样子像是因缺少氧气而快要窒息。在我正想喊葛蓓特小姐的时候,她已经进来了。
  葛蓓特小姐用责难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将一个小型的气雾喷剂放进吕根曼先生的嘴里,同时按开了气阀。
  这似乎是一种快速扩张气管的速效药剂——吕根曼先生因窒息般的痛苦而扭曲的脸颊在几秒钟内就恢复了过来,他甚至还能对葛蓓特说:
  “……出去吧,葛蓓特……别怪这个年轻人,咳……那是我的问题……”
  葛蓓特小姐离开了茶室,没说什么。
  快速扩张气管的速效药剂——这和田径赛场上使用的兴奋剂又有多大区别呢?如果某位病人的肺病严重到要用副作用如此之大的药品来抑制的地步,我想,那位开出处方的医生恐怕也应该对这位病人的情况深表遗憾了吧!
  “那没什么的,年轻人……”
  “什么?”我并不是太明白吕根曼先生的意思。
  “不等到你们找到……那个凶手的那一天。至少,我的生命是不会这么简单就完结的。如果你们真找不到,那么,我也就只能悄悄死在黑暗里了……哈哈,这可不怎么好玩呢……伊丽泽,她恐怕怎么也不会原谅……我这个做父亲的了。”
  吕根曼的手抚着茶室里那张古雅的茶桌,他的眼睛里,一瞬间绽放出无限的忧伤来。
  无论怎样精妙的安慰话语,我想,在这个时刻,大概也统统没用了吧。我安静地等待着,直到这位可怜的老人,能够再次从那个悲伤的故事里走出来。
  “……哦,我没什么事的——还能有什么事呢?我想,你接下来一定会问,‘为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