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秋水依人
昔,还是 … 他的心,已经不愿再欺骗自己,强逼自己得平心静气?
「我从来没有想要变成神,我一点也不希罕,我没有修过道、没有积过善,做过的好事连我自己都数不出来,我杀人、我抢劫、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凭哪一点当神?!就凭我曾经是您嘴里所说的武神元灵吗?」武罗嘲弄自己。
他不伟大,不像天愚,以身试百草,拯救过无数生灵,不像月读,悟彻真理,不像任何一位神祇,拥有慈悲心。
「你为世间除去十大祸兽,让人类脱离其害,功劳恳大。」否则不知世间还要死去多少无辜的性命。
「那十只妖物是您叫我去砍的!」武罗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浑身透白的月读时,以为自己是看见了鬼差。
「无论是谁先开口,牠们确实是你以神兵利器龙飞刀诛灭,那本是武神职责,你继承了它。」月读不与武罗争功。
继承?明明是被拐的吧!武罗抿紧唇,一点也没有被夸的喜悦。
若不是月读,他不会成为神武罗。
若不是月读,他哪管有多少只祸兽扰乱人世?愤恨的他,已经对世间毫无眷恋,毁了,又何妨?灭了,又怎样?
若不是月读,或许,他早就跟随秋水一块儿去了… …
在那一天,他绝望崩溃的那一天… …
「秋水!」
龙飞,刀起,刀落。
纤纤娇躯,倾落,坠跌。
当他看清楚自己挥刀砍中的对象时,他撕心裂肺地破喉喊出她的名字,箭步上前,承接住她瘫软的身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不会的… … 不会的… … 是他的幻觉!是他此时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所引发的幻觉!所以,从她胸口破开的巨大裂口、不停喷出的血液,是假的!所以,她难耐疼痛地流下眼泪,脸上所有血色褪去,双唇颤着,是假的!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
可是… … 为什么幻觉没有消失?
为什么鲜血仍在湿濡着他的手掌和衣裳,甚至大量地染红地面,稠密而热烫,将他囚得动弹不得?
为什么她的泪水,她的痛楚低吟,在眼前,在耳边,没有停止?
为什么幻觉的身边,会出现他亲手为秋水铸造的凤舞刀― 它应该安安分分躺在秋水手边,在她想吃水果时拿来削削皮,或是她一时间找不到剪子时充当用具,为她裁布剪线,为何此时的它,刀身沾满鲜血,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为什么幻觉伸手碰触他时,会有温度?
假的… …
假的―
「… … 小 … 武哥… … 」连秋水试图稳住声音,但她失败了,太疼了,胸口好像烈火焚烧,每吐出一个字,都感到心窝处揪痛一回,衣襟的血濡越来越沉重,彷佛压迫着她,即使她再努力呼吸,每一口都相当困难。
「你… … 没事吧… … 有没有… … 受伤… … 」
不要担心他!不要在这种时候还在担心他!
他按住她胸口惊人的伤势,想要阻止珍贵血一收再从她体内离开。
「不、不要再说话!」他的嗓音在发抖。
「… 我好担心你… … 雪、雪姊… … 在粥里… … 药… … 虎标哥他们全都… … 」
尾音几字已经无法发出声来,只剩气息及双唇浅浅的蠕动。
「秋水!不要说话!」他失控地吼她,紧紧抱住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挤压住伤口,妄想堵塞出血速度,可她的体温好冷,两人身上的衣裳除了血色之外,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色,他的灰色衣裳,她的白色裙懦,只剩下刺眼的红,他将她的蚝首按进怀里,不停地在她耳边喃语:「不要!不要闭上眼睛,秋水,不要闭上眼睛,求妳 … 我马上替妳包扎伤口,妳撑着!我马上― 」
他脱下衣裳,用力撕成布条,缠绕她胸口的刀伤,一圈一圈潦草凌乱,而且无论他缠上几圈,它们也会迅速被染得透红,抵挡不住血液奔流的速度。他不放弃,缠着,绕着,眼睁睁看着它们再度被濡湿,「秋水不要离开我― 妳答应过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妳明明说这辈子跟定我,妳说过,我们到南城之后,妳要替我生一窝胖宝宝抛下我… …不要骗我… … 不要… … 」
他杀过无数的人,或许一刀毙命,或许苟延残喘… …
他知道现在紧紧拥在怀里的娇躯正在死去,龙飞刀划得太深,她流失太多的血液,精致的凤舞刀也抵抗不了龙飞刀的蛮力,应声而断。龙飞刀斩断了凤舞刀。而他,错杀了秋水。
「… … 我不会… 抛下你 …绝对不会… … 」她仍在给予他承诺,声若蚊钠,虽不是敷衍、虽是她始终不变的坚持,可他很清楚,她的承诺,正在破灭中。
她不会抛下他,却不得不。连秋水已经失去回握住武罗手掌的力量,那般微小的力量… …
「秋水,别走… … 」他落下眼泪,在她面前从不曾懦弱哭泣的他,即便被她爹打得濒死,也没这般脆弱过,他的泪,滴落在她颊上,却温暖不了失去血色的容颜。
他一声声的呼唤,都在哽咽,都在发颤。她的最后一口气,仍是咽下,含着泪光的眸子,湿濡了长睫,却不再睁开。
「秋水!」他痛哭,怀里想留住的温度已经逐渐流失,无论他抱得多紧,她的身躯却冰冷得好快,他将她更加揉进胸口,不愿放开她。
他的眼泪,在那时已经流尽。
他的心,随她一并死去。
他抱着她,不吃不喝,木然坐在原地,日升月落,对他没有意义;晴雨更迭,他视若无睹,太阳再耀眼,照射在他脸上,他依然感觉寒冷刺骨,雨水打在他身上,也不会比她洒溅于身的血更加教他难受。
他恨极了自己,恨极了龙飞刀,恨极了自己握刀的右手,他用他最恨的两样东西互相伤害!他拿起龙飞,一刀一刀划烂自己的右手,任它血肉模糊地瘫放在腿侧,这只伤害秋水的手,他不要了,废了最好、斓了最好。
她躺在他胸口,躯干已然僵硬,只剩长发仍柔软地披散在他周身,他左手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彷佛她只是睡去,随时都会再醒来。
「你打算,就这样死去吗?」
在武罗等死之际,有人缓步而来,伫立在他面前,平缓的嗓,淡淡询问。武罗没有抬头,他一点也不想去看是谁来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是秋水。觅音走近,雪白的鞋,步入武罗始终低垂的视线内。
「你打算,让她的尸身继续暴露在外,一寸一寸腐败坏死?」这句话,终于让武罗有了反应,他望向眼前的男人。
是鬼魂吗?一头雪色白发,一身雪色白裳,肤色也染上一层浅浅白色,面容年轻平和,不是苍老的年岁,却拥有异常鹤发。
「你是谁?来勾我魂魄的鬼差吗?」武罗喉头干哑,双唇迸裂,离唇的字句,都像粗磨过的声音。「太好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快点动手。」
「我不是勾魂使者,而且你的寿命不该终于此。」他是神,天山之神,月读。
「我不想活。」
「即便你不想活,即便你现在就死去,也不等同于就能赶上她,你与她的业不同,就算到了地府,你一样寻不着她。」月读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武罗,这是她注定的命盘,她已偿完这一世该受的果,让她入土为安,让她走得不再有呈碍吧。」
「… … 不。」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不!这样做的话,他就会失去她,永永远远失去她了!他不放开环抱在她身上的手臂,反而箝得更紧。
「你抱着她,她也不可能再活回来。」
「滚开!」武罗对着他咆哮,暴瞠的双眸里布满数日不曾合眼的鲜红血丝。月读并未受他斥退,淡淡无绪的面容毫无起伏,再道:「你与她的缘分,到此为止。」
「住嘴!」他不要听!
「无缘的两个人,即便靠得再近,爱得再深,也会如同你与她,不是生死离别,便是孽障纠缠。她这一世,死于你之手,你还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让她再度尝到这种苦痛?」
无情的话语,月读说来既浅淡又平铺直叙,以旁观者的立场陈述事实,如针似剑,扎入武罗已然麻木的心内,激怒了他,他以受创至深的右手执起龙飞刀,五指虽无法握紧刀柄,仍是吃力地把刀甩向月读。
「住嘴!住嘴住嘴!」
月读只稍稍侧首,避开掷来的龙飞刀,右袖如云海缓流,在武罗看清他的手势之时,连秋水的尸身左臂已被他扣住,将她从武罗怀里拉开。武罗不放,伸手要去抢夺回来,月读以同手手背击向武罗胸口,看似细微的动作,却把武罗震飞数步远,武罗已有数日未曾进食与休憩,自然挡不住月读的攻势,他跌坐在地,只能焦急大喊:「秋水还我― 」
月读再扬右袖,身后不远的泥地瞬间陷落一大块窟窿,连秋水的尸身缓缓沉入。
「失去魂魄,肉身与树木石块无异,抱着她,嘶吼、流泪、后悔、怨恨,又有何意义?她的魂魄,早已随鬼差而走,领往地府,依照她这一世的业来决定入世轮迥或受罚赎罪,她抛父离家,是为不孝,见你杀人而不劝,是为不义,偿完这些罚则之后,便能获得重入轮回的机会。」
「你做什么― 住手― 」武罗赤手空拳,挥打月读,飞奔到窟窿旁,挖走覆在她身上的泥沙。
不要!不要!不要!
「你现在该做的,不是这个。武罗,身为武神元灵转世的你,不该拘泥于小情小爱,你的天命觉醒之日,已经到来。」月读以仙术把武罗扯开,泥与沙,掩盖住连秋水。
武罗放声咒骂他,用最巨大、最粗俗的吼声咆哮,月读充耳未闻,武罗挣不开束缚住他的法力,他已经快要看不见她的身影,她纤细的身子、她柔美的五官、她恍若沉眠的神情,逐渐被泥沙吞没,他最眷恋的人儿,就要消失于眼前。当连秋水完全掩入黄土,武罗挣断了无形的术绳。「该死的你!」武罗一把操起掉落在不远处的龙飞刀,劈砍月读,他怒火攻心,愤怒烧红了他的眼眸,他凌乱地挥刀,月读却像虚影,即使被龙飞刀砍到,也毫发无伤,他逼退月读,扑到土丘上,双手使劲地耙着沙,要将连秋水挖出来。
「挖出她,抱着她,看她曝尸于阳光下,肤肉渐烂,尸水横流,慢慢腐为白骨,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月读不阻止他,只淡淡说道。
武罗重重一震,身躯完全僵直,耙土的动作停下。
他不希望秋水在他眼前腐败,她是个好爱干净的姑娘,每早醒来,打水擦拭鹅蛋脸庞时,总是仔仔细细,她不认为外貌非得靠衣裳首饰来点缀,但清清爽爽的模样却是她的坚持,这样的她,不会乐见自己在他怀里化为白骨… …
「秋水-… 」他红了眼眶,干涩地喃着,痛苦地伏低身,卧在土丘上。他稍稍顿了下,没有起身,对月读说:「你再把这个窟窿挖开,将我也埋进去,让我陪她,陪着她一块儿… 」
「你那条命,既然不要了,拿它来换世间安宁如何?」月读提出了令武罗不解的要求。
「… … 世间安宁?谁在乎那种事。」武罗连冷笑的力量也没有。
「我方才说过,你是前任武神元灵转世,你天命觉醒之日已至,你铸造出降妖伏魔的神刀龙飞,该是为世间除害,护世人平安。」
「我不。我不要护任何一个人。」因为,在这世间,他唯一想守护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是你的神职。」
「我不是神。」他只是一个绝望的男人,一个在等死的男人!
「你现在不是,但你会是。」
「我不做神!」
「你除了『神』 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你若断气,你的魂魄也必须领回仙山,才得以凝聚成形,否则只有魂飞魄散一途。」仙魂不同于凡魂,因为太过纯净,染不得一丝污秽,若接受太多外来的瘴气,仙气将无法维持。
「那就让我魂飞魄散。」他不在意,现在的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你逃避你的天命,于事无补。无论你如何拒绝,最终仍要领下,与其不甘不愿,何不转换心情,认分地领受它。」月读有无数的方法能让武罗接下天命,但他依然倾向于「说服」
「你所说的天命是什么?」
「伏魔。」
「我只是个人类,伏魔这种事,你干嘛不自己去做?!就用你方才掩埋秋水的法术,去把全人世的妖魔鬼怪都埋起来呀!」武罗咬牙,摆明在记恨。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