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秋水依人





口中听腻了,完全麻木。

  「妳去房里替我准备衣裳,我等会儿要更衣。」方才一阵混乱中,她的裙襬沾上些许四弟的血迹,正好藉此支开女婢。

  「小姐,妳不同玲玲一块儿回房吗?」

  「我一会儿就过去。」

  「 … 是。」玲玲不好再啰峻、照着连秋水的吩咐去做。小姐向来不是个难侍候的主子,也极少对下人板起脸孔,但若是小姐以坚定无比的命令语气开口时,谁也没法子违逆。

  玲玲福身退下,临走前不断地频频回头。

  原本闹烘烘的园子,渐渐安静下来,方才的慌乱场面好似不曾存在。

  刚刚还十分凶狠的苍猊犬,在武罗的抚摸下,伏低巨大身子,将脑袋抵在前肢上,挨了武罗一拳的鼻有些湿润,眼神无辜。

  「牠怎么不会咬你?」连秋水不敢靠过来,站远远地问。

  「这几天都是我负责喂牠,帮牠刷毛,牠会认人。方才牠生气,是因为少爷踩到牠的尾巴,激怒了牠。」

  说这番话的武罗,仍是没有看她。

  连秋水一直以为他这种态度是讨厌她、疏离她,明明小时候跟着娘亲去武家时,他都会与她玩耍,为什么到了连府后,彼此年岁都长,他待她的态度丕变?让她也惶恐得不知如何与他攀谈,偏偏眼神又无法自主地挪向他,她自己也曾好气恼自己的不知羞耻。从他住进连府以来,这一次是两人首次的单独交谈。

  「牠方才的模样好吓人。」她心有余悸。

  「妳若被踩到脚,也会推开踩妳脚的人吧。」狗也是一样,只是牠们用的方式和人不同,牠们没有灵活的双手去推人,只能以强力的狗嘴来代替。

  「可牠错伤四弟,虽然不知伤势如何,但爹一定会生气的。」富熙聪明讨喜,最受爹亲喜爱,平时对他更是宠上了天,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舍不得他受半点伤,如今却惨遭狗咬,小腿鲜血淋漓,教人触目惊心。

  「说不定会宰掉牠吧。」武罗直言,说出显而易见的下场。 

  「咦”」她愣住。

  「这种苍猊犬,两只就可以咬死一只豹,五只可以咬死一只熊,四少爷的腿,恐怕不是流些血的小伤。」依他目测,那条腿,应该废了。

  他说得太血腥,她听得胆寒,她几乎可以想象爹亲盛怒地命令管事把巨犬击毙的模样。

  「那怎么办?牠… … 」苍猊犬彷佛听得懂他们正在讨论牠的死活,圆溜溜的大眼挪向她,喉间滚着呜呜声。

  「小姐!小姐!妳快过来!听说四少爷的腿 … 他的腿-… 」女婢彩云匆匆奔来,泛泪的眼及发红的鼻,已经说明了最糟的情况。

  连富熙的脚筋被硬生生地咬断,右脚终生残废。一个才七岁的孩子呀… … 

  当夜,连老爷拍桌怒喝,要下人明日一早乱棍打死苍猊犬,就算牠价值千金万两,也换不回他宝贝儿子的一条腿!

  果然应了武罗所言。

  连秋水刚从四弟连富熙房里回来。稍早之前,连富熙噙着可怜兮兮的泪水入睡,犬噬的恐惧,令他连睡也睡不安稳,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他的眼,让她忆起了同样拥有这般眼神的苍猊犬。

  乱棍打死… … 牠不过是被踩痛尾巴,做出防卫罢了,如此便要被乱棍打死,对牠,又岂是公平?

  连秋水无法静下心来,她混乱的脑子里辗转思索着太多事情。四弟的伤、残了的腿、愤怒的巨犬、无辜的低呜、武罗说着「妳若被踩到脚,也会堆闸踩妳脚的人吧」的声音… … 

  宅第外,传来五更梆子响,距离天亮,又更近一步。给我乱棍打死那只畜生!爹的怒喝令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大姊… … 好疼哪… … 好疼… … 四弟的哭声,彷佛仍在耳畔,哭得令她心揪。躺平在床上的她,仍旧睁着圆亮双眼。

  天,快亮了。

  那只苍猊犬,距离死亡,剩没多少时间。

  一个念头、一种决心、一股冲动,闪进脑海里。

  她轻咬下唇,本想喝令自己将那叛逆的念头、决心、冲动,摒除在思绪之外,可是越想越觉得何妨一试。

  揪在薄被上的柔萸倏地握紧,她猛然坐起身,凭着一鼓作气的勇气,拉开覆在身上的薄被,套上丝履,悄悄打开门扉,蹑手蹑脚地往后园子走去。

  关在大铁笼里的苍猊犬,原本闭着双眼在睡,敏锐的耳却仍听见细微脚步声靠近的声响,牠张开眼,瞧见铁笼外连秋水惶然惊恐的小脸。

  「凹呜?」牠低低信着。

  「嘘!」她赶忙用手指抵在自己唇前,顾不得狗儿瞧不瞧得懂。「你安静别叫,好吗?你认得我吗?我们下午才见过… … 武罗,就、就是喂你食物的那个男孩,你知道他吧?我同他是朋友,我不会害你,你乖乖的,千、千万别扑过来咬我,我替你打开笼子… … 」她当牠是人,很努力的想与牠沟通,可眼前的狗如此巨大,加上牠咬伤四弟的画面,她此刻记忆犹新,心里始终是害怕的,不过要她眼睁睁看牠被活活打死,她也于心不忍。

  她按紧卜通卜通直跳的心口,与苍猊犬四目相对。

  「凹… … 」

  既然牠出声,她就当牠答应啰。

  铁笼的门仅用一条粗麻绳缠绑,连秋水没费太多功夫便解开它。

  「来,快出来。」她招手,牠只是盯着,没有任何挪动身躯的意思,她忍不住催促道:「狗狗,快出来呀― 」

  蓬松的狗尾巴轻轻摇动,牠终于站起,走出铁笼,挨近她身边,主动用头去磨赠她的掌心。一开始,连秋水吓得想缩手,以为牠要咬她,后来察觉到牠的友善,她试图温柔地抚摸牠,得到牠玻а矍嵛亍?br />
  连秋水慢慢绽开放心的笑容,学习武罗摸牠的方法,拍拍狗脑袋。

  「我带你逃走,你乖乖跟我来。」她拉着牠,往宅第后门走,一人一狗偷偷摸摸,藏在草圃里,时而探头,确定四下无人,才匍匐前进。牠正如武罗所说的,非常乖巧聪明,一路上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动作比她还轻巧,只除了呼吸声大些,这对一只狗儿而言,是无法控制自如的事。眼看后门就在几步之外了,连秋水紧绷的心情才稍稍松弛下来,背后却突然响起沙哑低沉的男嗓!

  「妳带着牠,想去哪里?」

  一人一狗当下全跳了起来,她是受到惊吓,牠却是太喜悦而扑向来人。

  「大东,坐下!」

  武罗拍拍狗屁股,牠当真温驯地坐在原地,想开心地吠两声,又看见一旁瘫坐的连秋水,记起她要牠安静的命令,狗嘴乖乖闭上,不出声,骨碌碌的眼来回看看武罗,又望望连秋水。

  连秋水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是你。」害她以为被府里其它人逮住。

  「妳牵着牠到后门,是打算偷偷放牠走。」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我… … 」她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这种狗,只对主人忠心顺从,妳随便放走牠,万一牠到街上胡乱咬人,再制造出几个四少爷来,谁负责?」

  「这-- … 」这么严重的后果,她没有想到。

  「而且妳放走牠,被老爷知道,他会处罚妳。」连老爷虽然没有很强烈的重男轻女观念,府里每位少爷小姐都是宝,但他目前正在气头上,会做出何种反应,谁也猜不准。

  「这个我不怕… … 」她的声音小小的,却很坚定。

  武罗拍拍狗头,要牠跟上,连秋水不明白他打算做什么,正准备一块儿追上去,他却回头阻止她。

  「妳回房去睡,其它的事,妳不用管。」

  「你要带牠… … 你要带大东去哪里?」方才,她听见他是这样喊牠的。

  「妳不用管。」他重复。

  「我要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置牠!」她不放弃,拎着裙襬跟紧武罗的步伐,看见他打开后门。

  「老爷说要乱棍打死牠。」他不正面回答,反倒是故意想测试她会做何反应,说出连老爷的命令。

  「不可以!」惊觉自己声音太大,连秋水急忙捂住嘴,只剩一双水灿浑圆的大眼在转动。确定没有人被她的惊呼引来,她才放轻嗓音,替狗儿请命,「拜托你不要这样做… … 牠… … 牠真的很乖呀… … 求求你,你让我偷偷带牠走,我会找个能收留牠的地方,不会放牠胡乱伤人,拜托你 … 小武哥 … 」以前,她就是这样叫他的,八岁的他,牵起六岁的她时,她摇头晃脑,嘴里全是小武哥、小武哥,他每回都会温柔地笑笑回视她,让她喊得更勤快。

  武罗因那三字而重重震颤。

  他放纵自己,将目光直勾勾地定在连秋水粉嫩的小脸上。她长发散乱,完全未加梳整,甚至还有躺在枕上的卷翘,月牙白色的衣衫单薄如蝉翼,隐约看见没入衣襟下的肤色白里透红… … 

  她不过就是喊了他一声以往她时常喊的称呼,为什么会使他的心绞痛起来?

  她的声音比幼时更加娇媚,再平常不过的字眼,透过她嫣红的唇瓣说出来,变得令人酥麻。

  「小武哥?」

  他瞪着她蠕动的唇瓣,直到大东呜汪地吠了一声,震醒他的神智,也震醒连府几名长工,开始有人推开窗查看外头的动静,远远地,更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要到后院探看为何传来狗吠。武罗别开头,不敢再看她,快步奔出后门,大东随即追去,一人一狗的身影迅速消失于尚未亮透的天色里!

  



第二章

  汪!汪!汪!狗吠声,拉回武罗飘远到百年前的思绪,他才发觉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里,童家豢养的雪白色球状小狗正偏着脑袋,对于他这名闯入者戚到好奇,叫声软嫩嫩的,与他记忆中苍猊犬大东的雄壮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么… … 会到这里来?

  这里是秋水此世转生的童家,他来到此地,为何?

  想见她吗?

  不,不见才好,不见才能无视,若见了,就会想起更多以前的回忆 … 

  小白狗看得见神光护体的他,用力地吠着,藏在他右臂战甲底下的开明兽雕青一溜烟化为实体,飞窜出来保护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家伙一吼,圆滚滚的小狗缩缩尾巴,哀呜呜地翻过肚,猛吐粉红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别吓牠。」武罗要开明兽乖乖回到他右臂刺青里去。没瞧见那只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头吗?开明兽又对小白狗亮亮两排撩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软毛磨赠牠的粗腿,开明兽一喷息,就将小白狗吹得老远,滚了好几圈还停不下来。不知是敬畏或是爱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回来,好似把开明兽当成狗儿同类。

  「雪花!雪花!吃饭啰!小雪花,你跑哪儿去啦?雪花小乖乖!」

  远远地,有姑娘喊着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兴奋地跑了几步,不一会儿又跑回来,绕着开明兽打转,彷佛在邀请牠一块儿过来吃狗食。

  武罗定晴看着为寻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纤纤身影,屏息。

  是她吗?

  会是她吗… … 

  也许应该立刻转身就走才是对的,武罗,快走呀!意识清楚地叫嚣着想逃,但他的身躯却悖逆脑海中的命令,他无法挪动双脚,无法移开视线,无法欺骗自己,他… …想见她。

  一面也好。

  一眼也好。

  扬声叫着「雪花」的女孩,出现在他眼前,十八、九岁的年纪,脸蛋小巧,模样清秀!但,不是她。他凭借的不是长相,而是感觉,她并非他的秋水。

  「坏雪花,原来你躲在这儿。」女孩抱起小白狗,爱怜地揉揉牠的头。「汪汪汪!」

  「洁心,妳替伊人小姐送午膳过去了吗?」另一名女孩在长廊边扯嗓问。

  「雨柔姊说她要先侍候小姐沐浴,妳也知道,小姐每回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来喂饱雪花。」抱着小白狗的洁心回道。

  「雪花交给我来喂,妳还是快去厨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迟了又要挨骂呢。」

  「伊人小姐又不会骂人。」洁心唇儿鳜鳜。

  「伊人小姐不会,但是雨柔姊会,去。」女孩接过洁心怀中的小狗,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回来陪你玩哦!」洁心又抚摸小白狗好几回才甘愿去忙正事。

  武罗知道只要跟着这位名叫洁心的姑娘,就可以见到「伊人小姐」,于是他让开明兽留在小白狗身边一块儿玩乐,自己维持着数步距离尾随洁心走往厨房。看见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里闪过不解,而她已经转身,继续前往下一处宁静庭园。园子一隅好静,只有洁心脚下丝履轻快地踩在石阶上的觅音,间或夹杂风儿撩动树丛响起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