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辑)
我有时提起某个人,某个地方,某件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可三次里有一次她会反应不过来。我说那是因为她已经把它们遗忘了,她很难过。不到一个月,三次里两次都记不起来了。然后她也不想看书了。她抱怨说眼镜不好。于是我带她去验光,验光师给她做完检查后告诉我们,她的视力和两年前来检查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一直在努力,做填字游戏,数学问题,一切能让她保持思考的事情来刺激大脑。但每过一个月,字谜和数学题都得降低难度,每过一个月,她做出来的题目都比上个月少一些。她还是很爱听音乐,还是很喜欢喂鸟,看着它们飞来争食。可她却不再能跟着旋律哼唱,不再认得出鸟的名字了。
她从来都不让我放枪在家里。她说,宁可让贼把东西偷光,也比在枪战中被打死好。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们两个才是最重要的。六十年来我都遵照她的意思。可现在,我出去买了把小手枪和一盒子弹,锁在抽屉里。我担心有一天她会连我都认不出来,到那时,我告诉自己,我要先一枪打死她,然后再打死我自己。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杀自己可以,但要杀这个比我生命还重要的她,我做不到。
我是在大学里认识她的。她是个优秀的学生,而我只是个不那么成功的橄榄球三分卫,篮球替补前锋,高大强壮但是木讷。可她还是发现了我内心的一些东西。在校园里我一直注意着她——她那么漂亮,怎么可能不让我注意呢——可她总是和那些聪明的人在一起,我们的生活根本没有交集。我第一次约她还是因为一个兄弟和我赌十美元说她肯定不会给我机会。可不知为什么,她答应了。未来的六十年里,我都不愿意和她分开。有钱的时候,我们一起花,没钱的时候,我们还是一样开心,只是生活简朴一点,外出旅行少一点。我们一起把孩子养大,把他们送去外面的世界,看着其中一个死去,看着另两个远走他乡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们重新回到最初的生活,两个人的生活。
而现在,每一天每一秒,她都在慢慢消失。
一天早上,她锁了厕所的门却忘了怎么开开它。她惊慌失措,听不到我在外面告诉她该如何做。我拿起电话,正要叫消防队,她却突然出现在我身旁,问我为什么打电话叫消防队,什么东西烧起来了吗?
“她完全不记得把自己锁在里面了,”我向卡斯曼医生讲那天的事情,“她一下子就不会开锁了,三岁小孩都不如,然后,她又突然打开了那门,一点不记得刚才还不会开锁呢。”
“病情就是这么发展的。”他说。
“再过多久她就不认得我了?”
卡斯曼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保罗。你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最稳固的,所以有可能她到最后才会忘掉你。”他又叹了口气,“这可能需要几个月,几年,或者就是明天。”
“这不公平。”我呢喃道。
“没人说这公平。”他回答,“她在这里的时候我给她做了检查,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她的身体很好,心脏和肺都很健康,血压也很正常。”
她的血压当然正常了,我痛苦地想道。她可不用在散步的时候老是想着那个共度一生的人不再认识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想到她在散步的时候什么也想不了,我错了,当她的思想和记忆越来越快远离自己的时候,我却在同情我自己。
两周后,我们去超市购物。她走开去拿点东西——是冰淇淋吧,我想——等把需要的东西都拿好后,我向冷冻食品区走去,可她不在那里。我看了看周围,检查了附近的几个过道,都没找到她。
我叫了一个服务员去看看女厕所,还是没有。
我渐渐承受不住,开始惊慌失措。当我正要去停车场找她的时候,一个警察把她带进了商店,非常轻柔地拉着她的手臂。
“她晃荡地在找她的车,”他说,“一辆1961年出的纳什漫步者。”
“我们已经四十多年没用那辆车了。”我说,然后对格温多林说:“你还好吧?”
她脸上淌着泪水。“对不起,”她说,“我不记得我们把车停在哪里了。”
“没事的。”我说。
她不停地哭,告诉我她又多难过。很快大家都在看我们了,超市经理过来问是不是需要带她去他办公室坐一会儿。我向他表示感谢,还是那个警察,但决得她最好赶紧回去。于是我带她出去,开着那辆我们开了五年的福特车回家了。
我们到了车库,走出车的时候,她站住了,看着那辆车。
“真是辆好车啊,”她说,“谁家的?”
“科学家还不能肯定,”卡斯曼医生说,“但认为一定和贝塔淀粉样蛋白有关,在阿尔茨海默症和唐氏综合症患者里都发现含量过高。”
“你们就不能取出它吗,或者弄点东西来中和一下?”我问。
格温林多坐在椅子上,看着墙,就好像我俩远在千里之外。
“如果有那么简单,他们早这么做了。”
“是种蛋白。”我说,“那么是来自于某种食物了?有什么东西是她不该吃的?”
他摇了摇头。“有各种各样的蛋白质,可这种是生命必不可缺的。”
“是在脑里的吗?”
“一开始是在脊髓液里。”
“好吧,那你们就不能把它抽出来?”我坚持问道。
他叹了口气。“当我们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它会在脑里形成斑块,而一旦开始形成,就无法逆转。”他疲倦地停顿了一下,“至少目前是无法逆转的。总有一天能够治愈。很快科学家就能延缓恶化,我想很可能过二三十年就行。甚至某一天能在胚胎时期就监测出贝塔淀粉的失衡,并在子宫里矫正完毕。正在一步步前进。”
“但格温多林是赶不上了。”
“是的,格温多林赶不上了。”
慢慢的,过了几个月,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不再看书,但还时不时地看看电视。她最喜欢儿童节目和动画片。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会听到我爱着的那个八十二岁女人在跟着米老鼠俱乐部唱歌。我觉得如果电视台一直重播的话,她也会一遍遍地一直看下去。
我担心的那一刻在某个早晨终于到来了。我在准备她的早餐——一种她在电视广告里看来的谷类食品——然后她抬头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哦,她没对我感到害怕,也没对我感到好奇,可就是完全缺少那种熟悉的感觉。
第二天我把她送进了专门的老年痴呆看护所。
“我很遗憾,保罗。”卡斯曼医生说,“但这是最好的选择。她需要专业的护理。你已经瘦了,睡眠不足,动作迟缓。谁喂她吃,谁帮她清洗,谁给她吃药,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是的,可这对我不一样。”我生气地说,“他们把她当个婴儿!”
“她就像是个婴儿。”
“她已经在那里两个星期了,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想要——真心想要——和她交流。”
“她已经说不了什么了,保罗。”
“她有话要说的,”我说,“一定在她脑里某个地方。”
“她的脑子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卡斯曼说,“你得直面现实。”
“我把她送去那里太早了,”我说,“一定有某种方法能和她交流。”
“你是个成年人了,除了外貌,她就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卡斯曼轻轻地说,“你们没有共同语言了。”
“我们有共同的一生!”我猛地说道。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径直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觉得依靠卡斯曼是死路一条,我开始拜访别的专家。可他们和我说的都差不多。其中一个甚至还带我参观了他的实验室。他们在对贝塔淀粉样蛋白和一些别的东西进行各种化学实验。有很多鼓舞人的进展,但还没能快到足以治愈格温多林。
每天我都要两三次举起那把买来的枪,假装杀掉自己。但我始终在想:如果出现奇迹呢——医学的,宗教的,无论哪种。如果她又恢复回了格温多林呢?她会和一群老头老太待在一起,而我却已抛弃了她。
所以我不能自杀,可我也帮不了她,但我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一定有某种方法能和她交流,再次站在同一个层次交流。我们过去一起面对过很多难题——丧子,流产,看看我们的父母一个个去世——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克服它们。而现在我们只是再次面对一个难题而已——而每一个难题都会有解决方法。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解决办法,和以前一样。不是我想象中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可她已经八十二岁了,并且迅速消退着,我没什么好犹豫的。从今晚就要开始记录。
今天早些时候,我买了这个记录本,这标志着我新生命的开始。
周五,6。22
在学习关于这个疾病的一切种种的时候,我听说了那家诊所。政府认为它违反法律,取缔了它。然后他们偷偷地把一切都转移到了危地马拉。没什么可关注的,但我那时候也没什么可期待的,只希望能有别的不一样的奇迹。
即使实验按照计划进行,他们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们只接受晚期病人——但他们的病人是那么少,他们对志愿者需求是那么的迫切,所以当我告诉他们说我得了慢性癌症后,他们并没有表示怀疑。我签署了一份在危地马拉以外会毫无用处的协议。现在,他们已经得到我的允许,在我身上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
周六,6。23
实验开始了。我还以为他们会在脊柱那里注射,而他们却选择了颈动脉。很有道理,这是连接脊柱和大脑的管道。只要能到达那个蛋白质的地方并发挥作用就行了。我以为会疼得一塌糊涂,可结果却只是稍微有点疼。除此之外,我没觉得任何变化。
周三,6。27
四天来都是沉闷无聊的讲座,解释说我们中的一些人会死去,只有一下部分能活下来,并且整个人类都会因此得益,诸如此类。现在我能略微明白实验室里老鼠和豚鼠的感觉。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死去,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也会不知道的。
周三,7。3
一周来我都在做各种愚蠢透顶的谜题,他们说我已经丧失了6%的认知能力,并且丧失速度在加快。似乎这会一直让他们很满意,我不太确定。但我想如果他们能多给我一点点时间的话,我会把这该死的测验做的更好。我的意思是,我离开学校已经很长时间了,缺乏锻炼。
周日,7。7
你知道,我想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在休息室看书的时候,我突然记不起自己的房间在哪里,这是维持时间最长的一次。见效越快越好,我要赶时间。
周二,7。16
今天我们又有了一次谈话。他们说药效很强,症状比预想的要显现的迅速。现在是时候使用抑止剂了。抑止剂,我没写错吧。
周五,7。26
我是个幸运儿。在最后时刻,我想起来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等天黑后,我溜了出去。到机场的时候,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可他们要求检查我的钱包并掏出来一张塑料卡片。他们对着塑料卡片做了些什么,然后告诉我好了,并给了张机票。
周六,7。27
我把我家的地址抄了下来以免忘记,我真的确是个幸运儿啊,因为当我在机场上了出租车后,不记得该对他说什么了。我们一直开啊开啊,终于,我想到我已经把它们抄下来了。可到家的时候,我找不到钥匙了。我用力敲着门,可没有人出来给我开门,后来,警铃大作,他们把我带到了个别的地方。我不能待太久,我得尽快找到格温多林,可我却不记得为什么要尽快。
周一,八月
他说他叫卡斯曼,而且我认识他。他一直说,哦,保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然后我告诉他我不记得为什么了,但我知道一定是有个理由的,而且和格温多林有关。你还记得她吗?他问。当然了,我说,她是我的爱,是我的生命。我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他说很快。
周三
他们给了我单独一个房间,可我不需要单独一间,我要和格温多林在一起。他们最终还是带我去见她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我想拥抱她亲吻她,可当我走进她的时候,她哭了起来,于是护士带走了她。
已经有八天没有在这里写了,或许九天,记不清楚了。今天,我在大厅里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长着一头银发。她向我提起某各人,但我不认识他。明天我会送她一个里物,如果还记得的话。
今天我又见到那个咕娘了。我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