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辑)
里查德留诺德霍夫在家吃晚饭,但诺德霍夫婉言谢绝了。里查德感到羞愧,但巧妙地掩饰了他的窘态。“里查德,你是个不坏的小伙子,可你的那个家庭——真让人受不了!”有一次,他的朋友这样对他说。里查德听了,只是摇摇头,象现在一样,感到十分尴尬。他的确是个“不坏的小伙子”,然而,他得到的是什么呢?一个臃肿肥胖的妻子,整天唠唠叨叨,认为她“配错了对儿”;另一个是十五岁的儿子塞特,性格孤僻,就在里查德任教的那所中学读书,成绩平平,一天到晚摆弄那把吉他,弹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认为他的生活中有了这些也就足够了。
楼房旁边另有一座象木板棚一样简陋的小房子,这就是里查德的办公室。里查德认为这间办公室才真正属于他自己,他可以在这里躲避已经形同路人的妻子和同样陌生的儿子,尽管儿子就是他妻子莉娜生的。
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地方。对于这一点,莉娜当然不会满意。但是,她的干涉始终没能奏效,于是这便成了里查德为数不多的一次胜利。他渐渐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莉娜的确在十六年前“配错了对儿”。是的,那时他们两个都坚信他很快就会写出几本出色的小说,他们会有一辆自己的“奔驰”牌小汽车。然而,他发表的唯一的一部小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金钱,批评家们很快发现,这部小说配不上“杰出作品”的称号。莉娜站到了批评家一边,从此,他们开始疏远了。
他们把这台杂牌电脑打字机放到一张桌子上,显示器就放在机子上面。里查德问,“您认为这家伙能运转吗?要知道,乔恩才只有十四岁。”
“难说,您知道的还不到一半呢!”诺德霍夫说,“我从后面向显示器里面看了看,有的导线上印着IBM字样,有的上面印着‘舍克无线电公司’。其余的,几乎可以说是一部完整的西方电气公司制造的电话机。而且,信不信由您,微型电机是从儿童电气玩具上拆下来的。”
“儿童玩具上拆下的?”里查德吃惊地问。
“是的。乔恩有过这样一组小玩具……是我送他的圣诞礼物。打那到时候起,他就发疯似的爱上了各种各样的小仪器。这组玩具,我想一定使他十分喜欢……他把它保存了将近十年。孩子中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大概是的。”里查德说。他不由想起这些年被塞特扔掉的一箱箱玩具:有玩腻了的,有遗忘了的,也有随便拆坏的……他看了一眼电脑打字机,问道:“这么说,它不会运转?”
“这得试试看。”诺德霍夫说,“这个小家伙在各种电气玩意儿上几乎可以说是个天才。”
“看来您有点偏爱他,是吗?”
“哈格斯特罗姆先生,”诺德霍夫说,“我非常喜欢他,他确实是个真正的好小伙子。”
里查德陷入了沉思。真奇怪,他哥哥本是个从六岁起就坏得出名的人,可命运偏赐给他一个那么贤惠的妻子和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而他呢,总是尽量使自己变得温和顺从、规规矩矩(在我们这个疯狂的世界上,“规规矩矩”意味着什么呢?),可最后却跟现在已经变成沉默寡言、不爱干净的婆娘——莉娜结了婚,并给他生了塞特这么个儿子……
诺德霍夫走后,里查德把插头插进插座,接通电脑打字机。他想,荧光屏上肯定会立刻出现IBM的字样。“IBM”没有出现。代替这三个字母的,是一阵仿佛从坟墓中传来的声音,黑洞洞的荧光屏上跳出一行幽灵般的绿字:
里查德叔叔,祝您生日快乐!
乔恩
“我的天哪。”里查德低低叫了一声。
他的哥哥、嫂子和侄子是两个星期前郊游回来时遇难的,车是酒鬼罗杰开的。他几乎天天喝酒,但这一次,命运背叛了他,他无法控制那辆落满尘土的老式篷车,一下子从九十英尺高的悬崖上冲了下来,汽车一落地便着火了。“乔恩才十四岁,不,十五岁。”老头子诺德霍夫说,“出事前两天他刚满十五岁。”只要再过三年,他就可以从这个笨熊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他的生日……我的生日也快到了。还有一个星期……”
这台电脑打字机是乔恩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想到这里,里查德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他甚至说不清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伸手想关掉机子,但又停住了。
他站起身来,绕到机子后面,透过显示器后盖上的格栅向里望去。一切都和诺德霍夫说的一模一样。后来,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现象,这一点,不知道是诺德霍夫没有看见,还是不愿提起:从玩具“登月火车”上拆下的变压器,上面缠满了导线,活象著名电影里的弗兰肯坦娜新娘!
“我的天!”他叫了一声,禁不住笑了,但他感到他其实更象在哭,“天哪,你造的是个什么呀,我的小乔恩?”
其实,答案里查德自己是知道的。他早就幻想能有一台电脑打字机,并常常提起此事。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了莉娜那一次次尖刻的嘲笑,便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乔恩。
“这样,我就能写得快一点,改得快一点,发表更多的东西。”去年夏季的一天,他曾这样对乔恩说。
“里查德叔叔,那你干吗不给自己弄一台那样的机子呢?”
“你要知道,这些机子是不会白给的。”里查德微微一笑,“最普通的也值近3000美元。还有更贵的,有的要18000美元。”
“或许,我能给你做一台电脑打字机。”乔恩郑重其事地说。
“有可能。”里查德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了一句。从此,压根儿再没想起过这次谈话,直到诺德霍夫给他打来电话。
他回到荧光屏前,想关掉机子,仿佛他想写点东西的企图一旦不能实现,会对他那柔弱的、注定要夭折的侄子考虑问题的严肃性有所玷污似的。
然而,他没有关掉机子,反而按了一下EXECUTE键,顿时,他感到一股寒流流过后背,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EXECUTE”,如果仔细想想,这该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它使人联想到煤气室、电椅以及那一辆落满尘土、从公路上冲下悬崖的老式带篷卡车。
电脑打字机发出刺耳的嗡嗡声。不客气地说,它简直是在吼叫。“存储器里都是些什么呀,乔恩?”里查德想,“沙发弹簧?儿童火车上的变压器?”他又一次想起乔恩那双眼睛和他那平静而清秀的面孔。因为别人的孩子不属于自己而这样醋意大发大概是不对的,也许甚至是精神失常的反应。
“然而,他本该是我的儿子,我总有这种念头。而且我想,这一点他也知道。”
这个念头使他害怕。他和哥哥在中学高年级时就认识了比琳达,两个人都约她会面。他与罗杰相差两岁,比琳达的年纪也正好在他们两个中间:比里查德大一岁,比罗杰小一岁。里查德首先开始和姑娘幽会。但是,既比他年长又比他个大的罗杰,向来说一不二,谁敢挡道就把谁毒打一顿的罗杰,很快插了进来。
“我害怕了。因为害怕,便把她让了出来。难道真是这样吗?天哪,正是这样。我多么希望一切都不是这样啊!然而,在对待怯懦和羞耻这样的问题上,最好还是不要对自己撒谎。”
如果一切都正好反过来呢?如果莉娜和塞特是他那个毫无用处的哥哥的,而比琳达和乔恩是他自己的,那会怎么样呢?到那时,有头脑的人会怎样对待这种荒唐的平衡转换呢?讥笑?暴跳如雷?开枪自杀?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忙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荧光屏和上面飘忽不定的一行绿字:
我哥哥是个无用的酒鬼。
这几个字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蓦地想起小时候买的一件玩具,那玩具名叫“魔球”,只要你提出一个问题,它总能回答“是”或者“不是”,然后你再把球转过来,看看它给你出些什么主意。答案总是模棱两可,但又是那样迷人和神秘:“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是我,我不会对此抱什么希望”,或者,“这个问题以后再提”。
有一次,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羡慕,罗杰突然一把从里查德手中夺过玩具,使劲扔到了柏油马路上。玩具碎了,罗杰开心地笑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着乔恩组装的机子发出奇怪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里查德不由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一下子坐到人行道上,伤心地哭了,始终不相信哥哥会这样对待他。
不管这台电脑打字机是用什么装成的,但至少现在荧光屏上有字了,剩下的是要再看看它能否把信息存储起来。至于它使里查德想起了伤心的住事,那完全是偶然的,这已经不是乔恩的过错了。
里查德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了下来。这张照片并不是他选出来挂在办公室里的,莉娜的这张大型艺术照片是两年前他生日那天妻子送给他的礼物。“我希望你把它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莉娜当时这样说,显然是希望当她不在场时也能把丈夫控制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请别忘记,里查德,我就在这里。也许真的‘配错了对儿’,但是我在这里。我劝你记住这一点。”
这张色调极不自然的照片,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所喜爱的威斯特勒、荷麦和怀艾特的复制画相比。莉娜的眼睛被眼皮遮住了一半,厚厚的嘴唇使劲地弯曲着,似乎是在微笑。“我还在这儿,里查德。”她仿佛在说,“请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里查德在键盘上打道:
我妻子的照片挂在办公室的后墙上。
他审视着荧光屏上出现的这句话。这句话并不比照片本身更合他的心意,于是他按了一下“删除”键。这句话消失了。里查德朝后墙看了一眼,发现妻子的照片同样消失了。
里查德站起身来,觉得两条腿变得象棉花一样松软无力。他走到墙前,用手摸了摸壁纸。照片曾经挂在这里,一点不错,就挂在这里。但现在照片没有了,挂照片的钩子没有了。就连他安装挂钩时在墙上钻的那个小洞也没有了。
一切都消失了。
里查德仿佛觉得,它是自己想象力的产物,于是他坐到荧光屏前,在机子上打道:
我妻子的照片挂在墙上。
他朝这个句子看了一秒钟,然后把目光转向键盘,按了一下EXECUTE键。
他朝墙壁望去。
莉娜的照片又出现在原来的地方。
“天哪,”他喃喃说道,“我的天哪……”
里查德用手揉了揉脸颊,在机子上打道:
地板上什么也没有
然后按了一下“增补”键,补充道:
只有一只装着十二枚20美元金币的亚麻口袋。
他按了一下EXECUTE键。
地板上出现了一只白色亚麻布小口袋,袋口扎着一根细绳,上面有几个虽已退色但十分工整的字:“威尔士·法戈”。
“我的天,”里查德的声音都变了,“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看来,要不是电脑打字机开始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荧光屏上方突然闪出两个跳动的绿字:“超载”,他一定会立刻跪到地上,向万能的主祈祷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
里查德迅速关掉所有开关,飞也似的跑出办公室,好象背后有魔鬼在追他似的。但他还是顺手从地上捡起了那只小口袋,塞进了裤袋里。
这天晚上,里查德给诺德霍夫打了个电话。窗外,十一月的寒风在树枝间呼啸,仿佛在用风笛吹奏一支悠长而悲凉的曲子。
二
“机器好使吗?”诺德霍夫在电话里问。
“好使。”里查德说。他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比“劳力士”手表还重的金币。金币的背面,有一只老鹰的侧面雕像,还有引人注目的年代:1871。“好使得您都不敢相信。”
“干嘛不敢相信。”诺德霍夫平静地说,“乔恩是个天赋很高的孩子,而且他很爱您,哈格斯特罗姆先生。不过,您要谨慎。再聪明的孩子也毕竟是孩子,他不可能正确评价自己的感情。您明白我的话吗?”
里查德什么也没有明白。他感到忽冷忽热,象得了症疾。
“诺德霍夫先生,您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一趟?今天来怎么样?现在就来怎么样?”
“不。”诺德霍夫回答说,“我不认为我有必要这样做,哈格斯特罗先生。我想,这件事应当留给您和乔恩。”
“可是……”
“只是您要记住我给您说的话。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千万要小心……”咔嚓一声,诺德霍夫把电话放了。
半小时之后,里查德再次来到办公室,坐到电脑打字机前。他用手摸了摸开关键,但没敢开机。在诺德霍夫说第二遍时,他终于听清了?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