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辑)
梅勾勒出大城市的穿着打扮,她总要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独特风格:一条缀着金属片的橙绿色围巾,或者在衣服上加一道花花绿绿的褶边。“我们的日子过得这么好,当然该穿得鲜艳些。”梅总是对自己的顾客提出这种建议。
“可不是吗,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她的顾客常常这样回答,同时被象征他们幸福生活的时装彻底迷住了,“可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全都挺严肃的。”
“太过分了,她们一心只想着自己。”梅一边说,一边学着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头一低,脸一板。接下来,她和她的主顾就会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自己什么都懂,真了不起。
梅往返于村镇之间,她的审美观念与她经销的睫毛油和口红都是从镇上得来的。梅始终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信息贩子。她有移动电话。移动电话太重要了。全村只有一部有线电话,安在小茶馆里。梅必须和供应商私下交流。要是在小茶馆里拿着电话听筒大声嚷嚷,内部信息一公开,可就卖不了钱了。
其中的尺度很难把握。要去镇上,梅必须搭车,搭的又常常是她的老主顾的顺风车。搭车,同时又不泄露底细,可得有本事才行呀。
所以,梅必须冒风险,和男人同路去镇上。这些男人忙完农活后喝得醉醺醺的,一心想着下山找乐子。这些人对她那套不感兴趣,但有时她不得不厉声教训教训那些男人,让他们不要对她动手动脚。
最稳妥的是同村子里的老师沈先生一道进城。沈老师只有一匹小马,一辆双轮马车。所以虽然一大早出发,也得花一整天才到,又一整天才回来。但和沈老师进城不会有泄露时尚秘密的危险。他的兴趣在诗歌和自然科学课里。到了镇上,他们总要去地板干干净净的冰激凌店吃两客冰激凌。吃到最后,他总要把碗舔个干净。这么做时他挺不好意思的,像个孩子。沈老师是个和善的人,全村人都为村子里出了这么一个大学问家而特别骄傲。梅在记事之前,便与他认识了。
当然,有的时候,梅也免不了搭某个算不上朋友的人的车,一块儿到镇上去。
四月份,大变动之前,村子里开始筹办一次盛大的婚礼。
新娘叫塞克,意思是“糖”。她爸爸去麦加朝过圣。新郎家姓阿塔克鲁。这次婚礼可是村里的大事。梅的任务是为新娘制作结婚礼服。
梅有个大秘密:她的裁缝手艺糟透了。这种礼服只有手艺高超的专业师傅才揽得下来,梅只好进城去弄一套。正好,孙妮·哈西姆提议带她进城,让她替自己参谋参谋整个漂亮发型。梅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孙妮家是本村一个大族,不过她的丈夫费萨尔·哈西姆是个外来户。哈西姆先生是个粗鲁的大块头,连老婆都不喜欢他。孙妮喜欢的只是他的钱和房子。哈西姆一边抽烟一边开车,焦黄的手指头又粗又厚,像海龟脖子。孙妮与梅坐在后座上,格格笑着,前仰后合。想到和朋友一块儿进城,而且马上能够知道她穿着打扮的秘诀,孙妮简直乐开了花。
梅微微笑着,交头接耳,大打包票。“给我供货那个人今天要在就好了。”她说,“她给我的那些料子颜色特别极了,别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我从来没问过这些好东西她是从哪儿搞来的。”梅勾下头,压低嗓门说。“我猜她的丈夫肯定……”
一个含糊不清的手势,神秘兮兮地。也许那些东西是偷来的?从提供给外国贵宾的货物中偷的?天晓得。梅的指尖在客户胳膊上模棱两可地划着。
镇子名叫耶斯波茨基,绿色山谷的意思。汽车穿过狭长的街道,两边是一幢幢新修的单元楼,再往外则是褐色的沙地。镇子里还新建了一所监狱,另外添了不少墙上嵌满镜子的迪斯科舞厅、大广告牌、照得亮晃晃的店铺招牌。不时还能见到一辆屁股后面喷着青烟的丰田吉普车。
但镇子中心几乎没什么变化,和好多年前一个样。老式木屋歪歪斜斜挤成一堆,平屋顶、百叶窗、卵石砌成的山墙,店铺招牌也没什么光彩。老集市广场上,到处是卖菜的农民,随地铺开一张席子就算一个摊位。中年人在小餐馆前下象棋,年轻人则三五成群四处闲逛。
高音喇叭也是老样子,在电线杆上哇啦哇啦播放着新闻和音乐,声音回荡在镇子里,宣布新出台的惩办毒品制造者和贩卖者的法规,报道本地的重大事件,比如铺设信息高速公路的最新进展情况啦,演艺界某某当红明星正在参观本镇啦,等等。都是让镇上人大有面子的消息。
哈西姆先生在集市附近停好车。梅觉得喇叭的噪音直往肺里扎,像烟昧、香水味和发胶味一样。她跨下货车,深深吸进镇子的气息。进城了,真是刺激啊,她的胃里都翻腾起来。买东西的人吵吵嚷嚷,农民和驴子大声叫唤,还有汽油味、菜叶味、下水道味,加上广播的声音,这一切使她精神亢奋。她和她的中年伙伴深深呼吸着,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现在。”梅替孙妮理了…一下头发,拍拍她的脸,“是让你好好打扮打扮的时候了,非让你来个大变样不可。在山里可没法子。”
梅领着她的同伴来到哈拉特的美容店。其实就算孙妮自己一个人来,找的肯定也是这种店铺。但与梅一道,受到的欢迎非同寻常,大呼小叫,满面堆笑,面颊上连连亲吻,表明梅的熟人在这里将享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这儿有个总顾问,梅。提建议,评论,发出警告。小心!她的皮肤细嫩得很呀。嗯,那绺头发得好好修整一下。哈拉特嗯嗯答应,连连赞同,就像发现了以前一直没看出来的大秘密,然后同意给孙妮做某种发式。其实,哈拉特原本就打算做这种发式,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可以使双手湿淋淋的孙妮觉得自己备受重视,像个女王。
有了这种种过场,增收费用便是顺理成章的了。梅也不过分,没再要求打折。哈拉特眼里那道冷光告诉她,没门儿。
这只是今天的开头,梅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趁着孙妮眼皮上盖着黄瓜片,一时动弹不得的时候。梅开口道,“我手头还有点小事要办,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放心,只管让她们打理。我去去就来。”不等孙妮答话,她已经一溜烟走了。
梅得抓紧时间,赶到裁缝那儿取结婚礼服。裁缝小姐姓苏,心灵手巧,只可惜是个残疾姑娘。她开着一家小裁缝铺。
只要有生意上门,苏小姐总是感恩戴德。可怜的人儿,瘦得像一段弯曲的细树枝。打过招呼,苏小姐转过身,蹒跚着领梅到店铺后面拿礼服,瘸腿拖过粗糙的混凝土地面,喀哧喀哧响。可怜的小东西,梅想,她是怎么做针线活的?
但就是这位苏小姐,竟然找了一个跑时尚生意的男朋友。那才叫真正的时尚业,还是首都巴尔沙汗的时尚业呢。她常常拿出他的照片让梅看,跟登在画报上那种照片一模一样。小伙子帅极了,白衬衫闪闪发亮,梳着飞机头。她不住地说,自己存钱就是为了以后要和他在一起。梅觉得实在理解不了,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会找个跛子当女朋友?还那么体贴?当着苏小姐的面,梅会说:这是爱的奇迹!多好的小伙子呀!但她埋在心里的想法却是: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别去巴尔沙汗找他。
苏小姐的男朋友寄给她最新款式的服装样式、图片、杂志,整个时尚目录都给她寄来了。有件东西特别宝贵,是一部精装的样本书,封面像礼盒盖,翻开全是彩图,全国所有最流行的服装样式都能在里头找到。
那些挣大钱的模特儿瘦得像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耷着个眼,好像她们的全部财产都压在眼皮上。瞧模样,她们跟西方女人和日本女人差不多。其实她们就是这个国家的人,但腿却那么长,那么时髦。身体轻轻飘飘,好像是用空气做的。
梅讨厌那些衣服,看上去跟用脱了色的毛巾一样。黄乎乎的,要不就灰扑扑的,而且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梅不满意地叹口气。“这些有钱女人干嘛非穿着内衣走来走去?”
女孩拿到礼服,拖着步子,走过几堆还没卖出去的燕麦纹衣料,
来到梅身旁。苏小姐长着一张瘦精精的脸,一嘴大牙,好像总在惊恐地瞪着前方。
“真有钱的话,就不太在乎穿什么了。”声音很温和,却使梅觉得自己像个没教养的乡巴佬。这姑娘真的有才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握外面的世界。跟她在一起,梅不由得希望自己能变成另外一个什么人。
“话是不错。”梅说,“可你也知道,我的主顾都是些山里人呀。”她和女孩会心地一笑,“他们的品位,嘿,就别提啦!咱们还是瞧瞧这件蛋糕一样的礼服吧。”
婚礼服真的像个涂满粉红和白色糖霜的蛋糕。只是这“蛋糕”自个儿不停地摆动着,一层层白色网面,边缘缀着保丽龙泡泡纱。
“真需要这么多装饰吗?”梅一脸满意的神情鼓起了女孩的勇气,她怀疑地问道。
“我的顾客我了解。”梅答道。至少,她心想,别人能看出这是一件费心费力做出来的礼服。她检查衣服的做工,太漂亮了,整件衣服像自动凝在一起的雪白的奶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可真会拾掇,尽管梅自己并不喜欢这身礼服。
“做工很精致。”梅一边说,一边掏钱包。
“你太客气了。”苏小姐欠了欠身,轻声说。
和梅一样,苏小姐也是中国血统。共同的血统使梅和苏小姐之间,能够很轻易地明白对方的想法。
“来杯茶好吗?”女孩问道。当然,滚开的茶壶里一定是汤色清亮的新茶,而不是本地那种焦油一样的卡斯坦尼斯茶。
“真想坐下喝会儿茶,但我还有个同伴,正等着我呢。”梅解释道。
礼服用牛皮纸小心地包好,保证不起折痕。梅匆匆辞别苏小姐,一路小跑赶回美容屋。孙妮刚好做完头发,身上散发着喷发剂和香水的香味。
“礼服在这儿。”梅说道,揭开包装纸的一角,让哈拉特和孙妮看了一眼。
“哎唷!”两个女人同声惊叹,那一角白色的薄纱,好像美梦中的云朵。
付清哈拉特的钱,彼此点头微笑恭维一番,两个女人走出美容店。
一出门,梅嘘了口气,仿佛现在才算找到一个和孙妮说话的机会。“哎!哈拉特这个小妖精,手艺倒真是不错,但你必须盯紧点儿,看着她做。她给你做得怎么样?”
“好极了,尽心尽力。我真幸运,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孙妮说,“我一定得付钱,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梅牙缝里啧了一声,“别,别,我又没做什么。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这种对答当然是惯例的客套。
美好的一天以找到孙妮粗鲁的丈夫告终。哈西姆先生脸膛红红的,在一个只有一台电视和四面秃墙的俱乐部里喝得半醉。
“你花了我的钱。”他嚷嚷道,眼睛瞪着梅。
“梅是我的朋友,根本没收我的钱。”孙妮厉声道。
“你付钱给人,她再吃回扣。”哈西姆先生打雷一样喝道。
“她让他们少收我的钱,不然我会花得更多。”孙妮大声辩驳,脸绷得像石头。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梅的眼睛似乎在问,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忍受这种丈夫?
这正是我的悲剧,另一双羞愧的眼睛痛心疾首地回答。
两人坐下来,哈西姆先生继续气乎乎地看电视。梅捉摸着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敌意,以及这种敌意意味着什么。
电视屏幕上,本地的女主持在播报新闻。天才,大家都这么称呼这些主持人。她穿一件红色的礼服,别着一个硕大的金胸针。她的头发不知怎么弄的,不仅没有披散下来。反而像把扫帚,直直地竖着。整个人打扮得油光光的,像滑溜溜的冰块一样。她滔滔不绝,高声大气,得意洋洋地露出一对虎牙。
“她的头发也是在哈拉特那儿做的。”梅咬着孙妮的耳朵说。
天气预报、地图、可敬的总统和全体内阁,一个接一个,好像正在决定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俱乐部的男人们可以自己挑选想看的电影,这全是因为网络的缘故。有了网络,去镇上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从前,电视上播什么,男人们就得看什么。播出的节目孩子们和家里其他成员说不定也喜欢看。大家坐在一起看同样的节目,俱乐部的气氛当然和睦得多。现在,女人几乎完全看不成电视了。俱乐部里弥漫着讨厌的酒昧。男人们又选了一部功夫片。梅和孙妮只有忍耐,坐在一边无聊地呷着可口可乐。看架式,哈西姆先生今天是不会给她们买晚餐的了。
好容易等到傍晚,车子装好货,哈西姆先生驾车带她们回自己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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