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辑)





  她的丈夫嘎嘎地笑起来,“你可以选择别的节目嘛,想选什么就选什么。”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梅觉得肚子翻腾起来。她的肚子比脑袋先一步得出了结论:柯婉和她丈夫会爱死这玩意儿的。
  “瞧,”他说,“连买衣服这种事,你都能通过它办到。”
  柯婉惊奇地连连摇头。屏幕上的声音报出服装价格,柯婉再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哦,天哪,得卖掉我们四个农场中的一个,才买得起一件这样的衣服。”
  “这些我两年前就知道了。”梅说,“对咱们这种人来说.这些衣服太素了。咱们喜欢花花绿绿的,把什么都穿出来。”
  柯婉满脸悲伤,“那都是因为我们太穷了,住在那么偏僻的大山里。”
  人人都这么想,一想起心里就直痒痒。总有一天,大家不会再像这个样子。不管外头怎么做生意,说到底,山里人才了解山里人。自己人需要什么,只有自己人才明白。
  梅说:“她们中没有谁赶得上你这么漂亮,柯婉。”这倒是句实话,除了牙齿以外。
  “你这个时尚专家可真会恭维人。”柯婉拉住梅的手,眼睛却还是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上面正透露着时尚信息,那些梅曾经挖空心思要保守的秘密,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地流}+{来,像止不住的血。
  “这些都装进脑子以后,”柯婉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就再也用不着你的电视机了。”

  接下来是忙碌的一周。
  除了原来说好的六套服装,梅又接到一些额外生意。
  星期三上午,梅偷偷拜访了唐·穆德。她喜欢唐。唐长得像个胖胖软软的过熟的桃子,不细看看不出皱纹。唐最喜欢躺在椅子上让人宠着,当然,只在跟别人约会的时候。唐的一切都有点与众不同。她是中国人,比丈夫小整整十岁,特别喜欢养猪。
  家养的猪就住在前屋,养得肥肥实实。屋子的一半堆满破烂杂物。那头畜牲看土去颇有派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唐四岁的儿子乖乖地坐在它旁边,喂它吃一种绿色的树叶,好像这家伙自己找不着猪食似的。
  “说话不碍事吧?”梅压低声音说,眼睛瞄了瞄旁边的小伙子。
  唐的胖脸堆满笑意,飞快点点头,表示没关系。
  “这小伙子是谁?”梅稍稍放大点儿声音。
  唐摇了摇手指头。
  一定是她们认识的哪一家的孩子。梅猜测是柯婉的大儿子鲁克。鲁克十六岁,已经长成大人了,不过穿着那身紧绷绷的白衬衣和短裤,看上去仍然是个孩子,只不过套着短裤的足球运动员似的小腿上长满汗毛。他的娃娃脸又圆又软和,但脸上却是一副完全不同于孩子的惊慌失措的表情。
  “唐!你呀。”梅吃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嘘。”唐格格格地笑起来,脸红得像胡萝卜。两人都装出不明白对方意思的样子。“我得找人帮我干点儿缝缝补补的活儿。”
  肯定是柯婉那个漂亮的大儿子。
  “嗯,这么大的孩子是需要有人开导开导。”梅咬着唐的耳朵说。
  唐笑得喘不过气来,怎么都止不住。
  “你呀,我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了。瞧你的脸色,哪儿还需要胭脂。”梅说。
  唐爆发出一阵尖笑。
  “女人保养皮肤,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梅假装收拾自己的美容工具,又说,“我是怎么也不可能把你打扮得更漂亮了。我可比不上一个年轻小伙子。”
  “没有……没有什么……”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什么比得上一个棒老二。’’
  梅尖叫一声,脸上做出震惊的样子,唐也尖声浪笑。接着,两人双手紧捂脸颊,发出嘘声,提醒对方小声点儿。梅留心记下对方面颊哪些地方发红,等一会儿好照样子补妆。
  梅补妆的时候,唐说起自己怎样瞒过丈夫。“我告诉他我要去找点新鲜猪食,”唐压低嗓门,“然后,我拿着一个空桶出门……”
  “回家时桶全装满了。”梅轻佻地说。
  “唷!”唐假装要打她,“你跟我一样坏!”
  “你以为我进城去干什么?光是去打扮?”梅眉毛一挑,撒谎道。
  爱情,提着她神秘的装衣料的手提袋,走在回家路上时,梅心想,爱情跟我没关系。她脑子里闪过了那小伙子的光腿。
  星期四,柯婉准备用牙线整理一下牙齿。这可是件新鲜事,以前柯婉并不注重外表。梅只觉得心里一震——她的朋友觉得自己老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看到了电视上模特儿们白得不可思议的牙齿。有血有肉的人嘴里.牙齿怎么可能长得那么白亮齐整?
  她进门时,柯婉漂亮的大儿子一闪就躲了起来。他还穿着上次那条短裤,两条光滑的长腿露在外面,裤裆鼓鼓囊囊的。就是他,梅心想,昨天在唐那里看到的就是他。
  她扶着柯婉的头,枕在垫好毛巾的枕头上。
  该不该提醒她的朋友留意自己的儿子?她应该背叛哪一个朋友?梅暗自摇头,这之间不可能作出选择,她只能保持沉默。
  “碰到麻筋招呼一声。”梅说。
  柯婉的牙磨得像老马,茶褐色,黯淡无光,齿龈上小时候结的伤疤历历在目。梅在牙缝间拉动牙线时,觉得好朋友的牙已经有些松动了。她把一股股用过的牙线扔进一个整洁的小袋子。
  说话成了梅一个人的事,占着嘴的柯婉没法搭腔。梅说,她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做好衣服。那些女孩子的妈妈们没一个知足的,个个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得到最好的衣服。嗯,当然了,到头来,还不是钱最多的人家到手的衣服最好。人家买的衣料好呀。嘿!还有两家说要缓一段时间才付钱!好像我买六套衣服料子不用花钱一样!
  “她们总认为她们的时尚顾问是个有钱女人。’’梅时常觉得这种想法挺可笑。柯婉的眼角皱了一下,闪过一丝笑意。眼里有点泪光——有点疼。
  “唷,牙一碰就疼?该早提醒我呀。”梅说着,检查柯婉的牙龈。靠里一点儿的牙龈受伤了。
  如果你有钱,柯婉,你就会有一口好牙。有钱人保养他们的牙,不知用什么法子让牙齿一辈子白生生的,不会变成茶褐色。梅把拉偏的牙线从柯婉的嘴里扯出来。
  “剩下的这些牙我改天再来给你拉。”梅轻声说,“今天不行,不过也等不了多久。”
  柯婉合上嘴,咽了口唾沫。“我快成个老太婆啦。”她说道,勉强笑了笑。
  “拄着拐杖的老太婆。”
  “笑起来非掩上没牙的嘴不可。”
  两人笑成一团,梅又加上一句:“再戴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镜,眼睛鼓得跟鱼似的。”
  柯婉伸出手,搭在自己朋友的胳膊上。“还记得吗?从前,我们一块儿用纸和贝壳做小船。在小船里点亮蜡烛,再把它们放到小河里。 “
  “当然记得!”坐着的梅向前倾了倾身子,“现在我们可不做啦。”
  “头上顶着枕头、腰里系着祈愿带。唉,再也没那种日子喽。”
  过去,每年都要过一次祈愿节。小河里漂满点点烛火,漂过一阵子以后“嘶”地一声沉进水里。“我们每次许的愿都是爱。”梅沉浸在回忆里,喃喃地说。

  第二天上午,梅对他的邻居滕老太太提起祈愿蜡烛。梅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她。在梅忙乱的学生时代,滕老太太作过她的老师。她现在九十岁了,成天坐在小阁楼的窗前,面朝青山消磨剩下的日子。她的双眼黯然无神,视力比瞎子强不了多少,根本看不见窗外的东西,坐在窗口也许只是为了嗅一嗅田野的气息。
  “你来啦。”每一次,滕老太太厚眼镜下的眼睛都会浮出一丝笑意,其实那副眼镜对她的视力只能起很小一点恢复作用。她记得点蜡烛的事。“还把南瓜籽晒干,吃不完的串成项链。你没忘记吧?”
  在梅眼里,滕老太太仍旧那么美。年纪这么大,她的脸却显得更精致了,像猫的骨架,小小的,非常纤巧。说起话来有点像自言自语,很小的小事都能让她笑起来,别人一看就觉得她非常满足,非常愉快。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她说。沈先生开办村小学之前,滕老太太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开了一个托儿所。“当时我心想,这就是被人害死了父亲的小女孩?真可爱呀。你直愣愣盯着我晾衣绳上那些衣服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你问我最喜欢哪一件。”
  滕老太太笑起来,“呵,对,你说你喜欢上面有很多蝴蝶的那件。”
  失明,就是说,她只能看到过去的事。
  “我们还有过网球场呢,知道吧,就在我们村子里。”
  “是吗?”梅装着以前没听说过这事儿。
  “是呀。呵,当时咱们这儿驻扎了部队,网球场就是他们建的。我们常去打网球,穿着学生服去。”
  球拍是军官们给的。现在,村子里的平先生占着这块地做汽车修理生意,早就看不出球场过去的样子了。
  “噢!他们全都那么英俊,村子里所有女孩子都那么喜欢他们。”滕老太太笑出声来,“我记得我那时还不到十岁,有一个军官特别关心我,说我长得像他的女儿。打完仗他还送过我一个玩具小熊。”她笑着摇摇头,“那时候我成天抱着玩具小熊,逢人便说我要和那个军官结婚。呵呵。”滕老太太摇着头,笑话自己过去的傻气,“我要是嫁给他就好了。”她老老实实地说,觉得自己挺疯的。她总这么说。
  即使现在,滕老太太身上也有一种力量,让梅感到宁静和安全。老太太出身书香门第,从前家里有个积书满架的书房。可惜多年前的一次大洪水把书全冲走了。但滕老太太依然背得许多土耳其人、卡尔兹人和中国人的诗歌。梅小时候坐在她的膝头,她常常一边摇晃着梅,一边背诵诗歌。到现在,那些诗她还背得出来。
  “听那苇笛,”她又背诵起来,“将怎样讲述一个传说!”她失明的苍老的脸在诗歌的节奏中轻轻摆动,这是《神圣的玛斯纳维》①中的段落。“苇笛声声,那是火,不是风。”
  【① 十三世纪波斯诗人贾拉里丁·鲁米的著名诗歌。】
  梅向往地说:“哦!我要是能背这么多诗就好了。”每次探望滕老太太,她总能找回一些童年时代的美好感受。

  星期五,梅去厄兹代米尔的家里。
  母亲名叫哈提加,女儿叫塞辰。哈提加是个疑神疑鬼、反复无常的小个子女人,显然担心梅要价太高,对梅很冷淡。哈提加低矮陈旧的石砌房子里气味刺鼻:烧炭味、汗味、牛粪味,还有从早到晚从不间断的煮茶味。房子后面传来一阵阵奶牛痛苦的哞叫声。没按时挤奶,牛被奶胀得很难受。可怜的奶牛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哈提加却跟没听见一样。她把梅引进家,在梅身旁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捻着梅拿来的衣服料子。
  “衣料可真太好了。”哈提加说,生怕梅反对。其实这并不是一块好料子,好料子得花钱呀。哈提加有五个孩子,丈夫又笨又懒。玉米棒子堆满了半间堂屋。最小的儿子只穿了件破衬衫,坐在那堆脏兮兮的玉米棒子里。
  唉,屋子太污浊了,也许哈提加从来没有打扫过。她递给梅一个烤玉米。你孩子没在上面拉屎撒尿吧,梅心里嘀咕,但还是尽量客客气气。哈提加的女儿光着脚试穿衣服,动作又粗又重。塞辰是个倔犟、邋遢的女孩,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什么都瞅:瞅她神经质的妈妈,瞅梅费尽力气在衣服上做出的黄色红色的穗子。无论大人们说什么,她都支着耳朵昕。
  “呃……那……到毕业时……”塞辰的妈妈嗫嚅着想说什么。
  是啊,梅有点尖刻地想道,毕业典礼的时候,塞辰非洗个澡不可,可能是这辈子头一回吧。看她那双光脚上到处是划伤,好多伤口都化脓了。
  “我妈是说,”塞辰说,“星期六你要给我化妆吗?”塞辰不停地眨巴眼睛,蓬乱的头发扫得眼睛发痒。
  “呵,当然。”梅对俯身向前的年轻女孩随口应了一声。
  “怎么,到时候那么多姑娘,你会操心我这么一个穷家小户的孩子?”
  女孩眼中闪着忿忿的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人敢看轻你,除非你自轻自贱。”梅说。小时候,她自己也是个贫穷、饥肠辘辘的孩子,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奇迹。当时,滕老太太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衣服脱下来。”梅说,“我得带回去把最后一点收尾的活做完。”
  塞辰当场跨出裙子,赤条条站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哈提加没有责骂她:只给梅倒来一杯茶。刚才拒绝了烤玉米,现在梅只好接过茶。至少这是开水。
  哈提加转身照看烧黑的茶壶,她的女儿挑衅地斜站在一旁。阴部就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