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童艳史






               
              歌声悲戚高亢,响彻云霄,传进云端。 
               
              朱晋佑坐在乾清宫内,听到歌声,毛笔顿了下,一点墨迹,在洁白的纸上,慢慢晕开。那墨色均匀浓亮,却比不上宣宗眉眼间的浓郁死气。 
               
              龙案上,摊开的那本奏折,由内阁直接呈上来,没有经由司礼监的奏折上,用篆书写着:“妖道言食小儿脑千余,其阳道可复生如故,司礼监掌印元髑窃买童男脑髓食之。并为此采取了极其残忍的手段,谋杀小儿无数。证据确凿,不容其抵赖,此乃祸国殃民之罪行,望陛下论断。”
               
              朱晋佑用手指点了下那滴墨迹,尚未干透的黑色,染上了原先透出点朱红的指尖,颜色诡异。眯着凤眼,他背部往龙椅靠去,仰起头,望着殿阁上挂的“正大光明”牌匾。宣宗闭目,冲两边侍侯的内监摆摆手,道:“都跪安罢。” 

               
              听着众人轻微的远去的脚步声,宣宗没有睁开眼,一直闭目听着文荆在唱:
               
              “你是个天生俊英,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
               
              “我也心里聪明,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嗳)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唱到这里,停止了。宣宗唇边漾起一抹冷冷的笑,抬手盖上脸庞,自语道:“清鞅啊,这下子,我想保住你也无能为力了。。。。。。”不是“寡人”,不是“朕”,而是实实在在的“我”,以及那个深埋多年的名字“元清鞅”。他突然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连眼角边亦泛起层层的泪光,润湿了手心,冰凉如同记忆中,第一次见面时那早春二月的细雨。 

               
              年少轻狂,快意人生。 
               
              而那一切,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埋葬得彻底。 
               
              窗子外一阵拍动翅膀的声音,却原是惊飞了栖息在屋檐的鸟儿。半晌,朱晋佑放下手,眼中,早隐去泪色,透出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浓郁的死气,那股子戾气,挡都挡不住。
               
              “。。。。。。爱?什么东西?”宣宗低喃道,唇边一抹讥讽的笑,可细看,那笑又似是有点苦。他拿过扔在一边的朱笔,在那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力透纸背,鲜红欲滴,像血,新鲜的会流淌的血。 

               
              暮春时节,仲使外头已繁花落尽,这大内的桃花,却还残留着几支。玉屑似的桃花瓣,纷纷扬扬,不情不愿地,坠落到泥地里。 
               
              钟鼓司直房内。 
               
              喜官不知所措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文荆。方才唱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开始流泪,怎么也无法止住。静寂的房间内,只听到他低低的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呜咽声。 

               
              “没了,什么也。。。。。。”文荆一直念叨着这句话,重复着,像要刻进自己骨血内。急匆匆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踏在那桃花瓣上,似乎能听到它发出低低的呻吟。门打开了,一名内监喘着粗气,站在门口处,道:“印公。。。。。。印公他。。。。。。” 

               
              “滚!”文荆一个墨砚扔过去,砸在门框,墨迹溅开,像黑色的泪一样,洒了满地。那名内监退下了。文荆像疯了一样大笑起来,边笑边哭,慢慢跌坐在地。喜官站在一边,面无表情。
               
              “早知今日,何必呢?”文荆哭道,“就算完整的你,他也不会爱,没有心的,又怎么会爱。。。。。。” 
               
              乌鸦的嘶叫,从远处传来,喜官望向外面,突然觉得满身通爽,却是那粘腻的冷汗干透了之故。枝头最后一朵艳红桃花,落了,而春天,也终于过去。

            太监的宝(上篇)
              东厂督主元髑死了,死在安乐堂内,身首异处,一刀毙命,断得干脆。黑色的血,隐隐透出暗红,淌了满地,那头青丝散落,蜿蜒在地。曾经艳丽若桃花的面容,沾了污迹,却依旧明丽。东厂的人来收殓时,喜官站得远远的,望了一眼便转开目光,他无法多看一眼元髑面上的表情,那样,可能会疯掉。元髑的死,被皇帝暗中压下去了,没有张扬开来,只说是暴病而亡。 

               
              喜官由“廊下家”搬到乾清宫的偏殿,时刻跟在宣宗身边。他回“廊下家”收拾东西时,同屋的徐少允正在帮林稼上药,林稼如同莲藕般嫩白的手臂上,一道道鲜红爪痕,或深或浅,都往外渗血。几日未见,林稼原本圆润的脸蛋变得尖细,眼下也浮现了淡淡的黑晕。那药虎狼得紧,林稼痛得面色发青,两道泪痕未干,嘴唇咬出了血,惨白中透出半圈艳红。 

               
              “怎会受伤的?”喜官走进去,问道。林稼见了他,忙低下头,用袖子猛擦眼泪。喜官刚要说话,徐少允用眼神制止了他,继续帮林稼敷药。刚上完药,外头有人扯着尖嗓子叫林稼,他听了,白了一张小脸,抽泣着跑出去。喜官想跟出去,徐少允拉住他,道:“别去,你出面,只会让他更难堪。况且。。。。。。”他深深看了眼喜官,继续道,“你还只是个代理宫监,没有任何实权,硬出头,你们俩都会惹祸上身。” 

               
              喜官坐下,道:“是谁做的?”徐少允叹口气,合上药膏,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还会陆续有来。印公没有告诉你吧,在宫里,师傅教徒弟,许打不许骂。”说着,他起身想倒杯茶,不小心碰到前臂,眉头皱了下。喜官一把挽起他那罗衣的袖子,上面有几个烟枪烙下的伤痕,已经长出了嫩白的新肉。 

               
              喜官只觉头晕目眩,倚在椅背上,浑身像被针刺一样。“你怎么了,又不是伤在你身上,别那副死样子,早就不痛了。”徐少允看喜官面色惨白,忙故作轻松道。喜官嘴唇颤抖着,勉强笑道:“我没事,你们以后要保重,我这次是回来收拾几件衣裳。”徐少允道:“对了,忘了恭喜你,恭喜你当上皇上的贴身内监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喜官伸手想抚摸一下那伤口,伸到一半,停在半空,握成拳状,踌躇着收回来。徐少允笑道:“我真的没事,你快点走吧。”喜官道:“雨离他现在。。。。。。”徐少允道:“他很好,真的。”喜官看了看他的眼,嘴唇张了张,终于没再说什么,拿着几件换洗衣物出了门。“等一下。”徐少允道,追上前,塞给喜官一只小巧精致的盒子,“这是穆雨离要我转交给你的雪花膏。”徐少允笑笑,转身进屋去了。 

               
              喜官揭开盖子,闻到一股沁凉的冷香,那味道,像是清幽的梅香。喜官用手指沾了一点那雪白的膏体,心中想道:雨离现在不知怎样了,等得了空挡去找找他。徐少允倚在门后看着他,叹口气,似是自语道:“一个痴,一个憨,真是看不下去了。” 

               
              “廊下家”各户的佛堂已点上线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邻家传来吆喝声,却是小太监们在打牌。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喜官听着那些声音,笑笑。枣树的叶子,还是苍绿浓密,午后的阳光,穿过叶子的间隙,星星点点地投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光晕。喜官抬头望了会儿,双手合十,对着那间只住了几日的房子的佛堂闭目,心中却乱成一团。 

               
              这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喜官睁开眼,看到元武门那边走来几个大太监,为首的是个高大白皙的太监,穿着红贴里,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周公公,这,就是徐少允的师傅,上次分派时喜官曾与其见过一面。喜官觉得奇怪,周公公不在乾清宫伺候着,跑到这来干嘛?正想着,周公公看到他,露出阿谀的笑,本来俊美的面容竟有种道不明的扭曲,他弯腰行了个礼,跟在他后头的太监们也行礼。喜官忙回礼。周公公道:“恭喜喜宫监了,往后还请多多提擎。”喜官含糊答应着,走过去了。
               
              快要走过元武门时,喜官回头,看到那帮太监走进了“廊下家”,心里有点不安,左胸一直突突地跳,渐渐的,不由地胆战心惊。想转回去看看,可等在外头的钟鼓司的人已经不耐烦了,催促着要快回去,喜官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到乾清宫右手的西二长街,迎面抬来一顶软轿,后面还跟了两列宫女,环佩叮当,香粉霏霏,姹紫嫣红。太监们忙退到一边,弓身低头,连眼皮都不敢往上翻一翻。轿子抬近喜官身边时,喜官闻到一股沁人的香味,与那些香粉截然不同的淡淡的桃花香,待那顶轿子走远了,那香味也渐渐隐去。太监们这才又继续往前走,喜官低声问旁边的人:“方才那位是?”那人也压低声音道:“那是薛妃,太子殿下的生母。”再走几步,便到了慈宁宫。 

               
              “太傅,这《论座帖》与《兰亭序》,并称“双璧”,可我不这么认为。”
               
              透过宫墙,喜官听到慈宁宫的东披檐里,传出一个孩子脆脆的声音,那便是大明的太子殿下朱由检。 
               
              照历代规矩,太子应住在乾清宫左手东二长街的钟祥宫里,但因年纪太小了,朱由检便随薛妃住在慈宁宫,为了方便太子学习,宫后院的东披檐改建成了一间大大的书房。除去特定的日子要到文华殿听翰林院的学士讲学之外,平常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这东披檐的太子书房里温书习字。今日,是跟柳太傅练习书法的日子,朱由检虽然才十岁,但已有几年的书法造诣,一手草书,丝毫不输大人。
               
              “这样,微臣愿闻其详。”柳太傅道,语声隐含赞赏。 
               
              喜官听着,不由停下脚步,呆望住宫墙。若是没有进宫,自己现在一定是在学堂里念书识字吧。前面人在催了,喜官紧走几步跟上,衣裳下摆轻轻飘着,胯下的伤早已愈合,现在那里空空荡荡,就像他的心情,什么也没有了,只余空虚。 

               
              到了钟鼓司,却听到文荆在直房里发脾气,大叫道:“欺人太甚!这人一死,那些狗眼就开始竖了,竟敢不听命,容咱家去好好镐赏一番!”喜官他们走进去时,文荆正往头上戴帽子,貂尾为饰。看到喜官,招手道:“快与咱家去牙行一趟,那快刀李真真可恶至极,竟扣下宝贝不肯交出,印公还等着下葬!” 

               
              喜官道:“因何故会如此?”文荆狠狠道:“那快刀李以宝贝来要挟,已不是一两回了,把割下的宝炸了,用升杯吊在他那间宝贝房里,宝的主人便要受其操控,以求得死后能有个全尸。可脑筋动到印公头上,胆生毛了!铁寒也不知死哪了,竟然不吭声!”喜官问道:“东厂的人不管了?”文荆看了他一眼,狐狸眼闪过一道狡黠的光,道:“东厂由皇上接手了。” 

               
              是皇上不让东厂插一脚?喜官想着,文荆又在催他,喜官道:“文爷,我还要去乾清宫那边伺候着,您看,不如我回头再。。。。。。”文荆瞪了他一眼,道:“罢了,咱家自己去,你去伺候皇上罢!晚间要来这操曲儿,可记得?”喜官点头道:“晓得了,我这就去。”说着,出去了。

            太监的宝(下篇)
              喜官往乾清宫去时,薛妃的轿子已经到了乾清宫东暖阁,朱晋佑自听到元髑死讯后,除了早朝,闲余时间都一直在东暖阁里批阅奏折,没有翻牌子。虽说已有太子,但皇室血脉太过薄弱,根基会不稳的。况且宣宗初登宝座,尚未封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