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诗篇(第一部)





  他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奇怪,是明码。”
  沃洛佐夫接过电报,是高加索军区司令员叶莫缅科发来的,只有简短的几个字:“紧急任务立归。”
  安德烈趴在他的车厢里那张铺着洁白台布的桌上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的母亲。以往那些梦境里她是一个温柔而不确定的形体,笼罩着明亮的光,也象光一样变幻流动,有很多次他被梦中轻暖的气息唤醒,徒劳地盯着冷冰冰的天花板直到天亮。然而这回她第一次变得具体,不是那张发黄的小照片里模糊的脸,而是血肉丰满的、轻盈的样子。
  她的鬈发颜色和安德烈一摸一样,带着石楠花的芬芳,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和印在他额头上的吻同样纤细温暖;柔软丰盈的手臂许诺他永恒的安宁之国。他抓住那条手臂,问一些他醒来后想不起来的问题,急切而凌乱,时而热情地倾诉,时而哭着求她原谅,然而他记不住她的回答,只看得见她低语时从未改变过的微笑。
  无论他做了什么,他知道她始终爱他。
  “安德鲁沙——”博拉列夫斯基在轻声呼唤他,他坐在对面,注视着安德烈。倦意在司令员眼底造成了一片淡淡的阴影,蓝眼睛的晶莹光彩收敛成一层看不透的微微反光。安德烈抓住他的手:“您相信复活吗?”
  司令员慢慢握住安德烈的手心,“你指灵魂还是肉体?”
  安德烈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母亲相信,她临终的遗言就是:‘不要害怕,永恒的爱让我们在复活时相聚。’”
  “你母亲信教?”
  “是的,她瞒着我父亲把我送到教堂洗礼,她是五品文官的女儿,很虔诚——死的时候非常年轻,是在洗衣妇中间染上了伤寒,我父亲说,她始终不能习惯贫穷,可是到死也没一句怨言。”
  博拉列夫斯基深深地看着他,“也许你该问问彼佳。”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在多年以前,他的确这样问过沃洛佐夫,在水兵暴乱被镇压下去之后横七竖八的尸体旁边。死者们如此年轻,以至于活着的人会感到死神闯错了房间。在那个不寒而栗的清晨,教堂的钟声依然响起,全不顾昨夜祈祷者中有多少双耳朵已经永远不能听到。神甫学校的毕业生就那样看着他,他们的马儿在血腥味道里激动得隐隐发抖,需要费尽力气拉住。
  “有的,”沃洛佐夫说,“但是在那之前,是审判和复仇。”
  博拉列夫斯基把安德烈的手拉到面前,一根一根轻轻拉开,修长苍白的指节,下面有血管娇嫩的颜色,他温暖有力地紧握了它一下。“莫斯科音乐学院,你觉得怎么样?”


  第 23

  章(上)

  23。1
  安德烈在学校门口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帝俄时代留下来的云石柱子,原本这里有一对,另一根在1905年革命中被排炮摧毁了,留下来的这根略显突兀地站在门口。象古老的学校中常有的那样,这根残破而华美的伊奥尼亚式石柱附着了动人的迷信,据说在月夜下摩擦柱身,会带来天才的音乐灵感。
  时间还早,安德烈伸手轻轻拨掉高高的柱基上覆盖的白雪,几天小别让他对这里倍感亲切。有一次他带博拉列夫斯基来过这儿,那是一次大胆的逃学行动。司令员从冗长无聊的会议上逃跑了,然后堂而皇之从教授手里带走了安德烈。“我很抱歉,”司令员一本正经并且由衷诚恳的调子,让他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莫斯科刚给我派来几个自大的音乐家,我得要列宁格勒的年轻天才们教训他们一下。”安德烈惊愕不已,而米沙居然一直忍住了狂笑,直到拽着他走出长长的回廊,把唯唯诺诺的校长,莫名其妙的教师和议论纷纷的学生们远远扔在后面为止。
  看着安德烈瞪得滚圆的眼睛,“您怎么敢这么做?!”博拉列夫斯基笑得更加上气不接下气了,他难得地穿着便服,年轻人里很普通的深蓝竖领上装,软呢便帽,只是多系了条红色围巾(爱漂亮是司令员改不了的小小弱点),看上去完全就像安德烈的同学。“别笑了,他们会听见的——”安德烈自己也就要忍不住,使劲揪住米沙的外衣往外推,一面努力咬着嘴唇。
  两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向大门,司令员被云石柱吸引住了,“好漂亮,你说过的就是它吗?”他微笑着斜睨了安德烈一眼,伏在他耳边用仅能听到的声音说:“灵感从哪儿来的?摩擦?”
  安德烈微微一怔,立刻满脸通红。“见鬼!”但是博拉列夫斯基已经笑着推开他,跑过去虔诚地把双手贴在上面,闭上眼睛。
  校园一片空旷寂静,风的脚步也绕过了他们,只有钢琴声隐约从远处传来。秋日晴美的阳光在米沙柔软的金发上无比耀眼,与希腊式石柱的洁白光芒交互辉映,安德烈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神秘的欢欣如利箭飞来,蓝天那么高远,从古到今,从生到死,生命、青春,自足圆满,无需证明。
  他们那么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以至于谁都没有想起,在那些安静的玻璃窗背后有多少神情复杂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安德烈走进教室前已经听到教室里有人,因为燃料的短缺,入冬以来,音乐学院的每天第一堂课推迟了两小时,只有最刻苦的学生才会忍着手指冻僵的危险早上练琴。安德烈立刻猜到了是谁——拉马吉耶夫,和他一起去过波兰的同伴,得了第六名。安德烈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似乎也能理解,微乎其微的差距,有人上了真理报的照片而有人仍然默默无名。
  拉马吉耶夫在屋子南边的钢琴上练习,那里是安德烈上课时的固定坐位。安德烈没有惊动他,走到了另一架琴旁边,迅速无声拿出乐谱放在谱架上。
  “出去。”
  安德烈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了拉马吉耶夫一眼,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但就在他重新坐下,还没来得及按响一个键之前,身后人冲过来一把将他的谱子从琴架上夺下来,狠狠扔出门外。
  安德烈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您在干什么?!您疯了吗?”
  看清了那张脸后他知道自己错了,那不是一个疯子的脸,只不过是冷静的快意而已,几乎看不见动作的嘴唇中,一连串低声而滔滔不绝的罹骂喷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安德烈茫然地想,“一定出了什么事。”
  拉马吉耶夫停止了咒骂,他笑了,轻松而恶毒。
  “您还没看过这个吗?宠儿?”
  安德烈捡起他扔过来的一张《列宁格勒工人报》,莫名其妙地飞速掠过斯大林和基洛夫的新年讲话,去年经济计划的完成报告,高加索工人农民给斯大林的贺信。突然他的目光被魔法冻成了两条冰柱——“警惕近来音乐中的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倾向”,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科萨柯夫的歌剧《死魂灵》名列大标题下黑色正文栏的第一排上。
  23。2
  拉马吉耶夫冷冷地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安德烈,不屑地笑了。他转身回到钢琴边,弹起了《荒山之夜》,旋律变形得嘲讽而怪异,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但是他白费功夫了,安德烈根本没听见任何声音,“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又粗又黑的标题如同一记毫不留情打在面门上的直拳,瞬时间叫他眼前一暗,全身的血液倒涌上来逼得他呼吸困难。《列宁格勒工人报》是今天的,那意味着今天或者明天,所有苏联报纸都会刊登这篇指名道姓的批判文章。
  琴声停止了,作曲系主任尼古拉耶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子里。
  “早上开放琴室,是给你们练习的,先生们,不是用来出丑!”他尖着嗓子怒气冲冲地喊。
  拉马季耶夫乖乖停下手指,把琴谱翻到应该进行的地方。
  尼古拉耶夫皱起眉头看了看发呆的安德烈,“科萨柯夫,到我的办公室来。”
  安德烈不知不觉跟着尼古拉耶夫穿过走廊,象一个漫游的幽灵,“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迷惑地问自己,昨天不是很好吗?前天,人们不是还告诉他,彩排十分精彩,首演一定会获得成功吗? 刚刚他不是还在那象征音乐灵感的石柱旁,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米沙吗?一定有什么事情弄错了,一定是。
  尼古拉耶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走到半边扶手已经磨损的圈椅边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作曲系主任尼古拉耶夫同时兼任教务长,是音乐学院年资最深的教授之一,因为院长弗拉索夫年事已高,音乐学院实际上由他掌管。安德烈是很多教授的宠儿,唯独在这个瘦小的老头儿这里从来讨不了好,他刻薄强硬,活像一具僵尸,不买任何人的账,有时候安德烈觉得与他相比老科萨柯夫都几乎算得和蔼可亲了。华沙比赛的曲目之争,持激烈反对意见的就是这位教授,司令员帮助安德烈施加的压力几乎让他暴跳如雷。
  眼下老头儿的样子比那时差不了多少,他黑着脸点点头,叫安德烈坐下,同时哆嗦着向烟斗里填烟草,很快被呛得连连咳嗽。
  “又是劣等烟丝!”他咒骂着,把烟斗搁到一边,抬起耷拉下来的眼角看看安德烈,严厉而明亮的光在老年人混浊的眸子里一闪而过。“怎么?蜡做的翅膀被太阳烤化了?”没有等安德烈说话,他向半空狠狠摆了摆手,“不要反驳!我一直以来都担心这个,可是没法告诫您。太近了!您离权力太近了!”
  他喃喃地低下头,用手挠挠微秃的脑门,声音低下去,“三天前院委会已经接到上面的命令,让我们开除您。您做了什么?就因为那出古怪的歌剧?”
  安德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与全身颤抖作斗争,“不,教授,我不知道。”
  尼古拉耶夫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并不喜欢它,但是这完全是另一码事。这些人休想在我的学院里开除一个最好的学生。只要我还在这里上课!”
  安德烈难过得心口一阵阵揪疼,“谢谢您,教授。可是恐怕••••••”
  “没有可是,”老头儿阴沉地说,“您是个有才能的年轻人,有点爱出风头,但可以原谅。好好念您的书,不要急着出人头地。走吧,回家去休息一天,明天上课别叫人家看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安德烈鞠了一躬,默然向门外走去。
  “记住我的忠告,别去找您的那位保护人,说不定事情会更糟。”
  安德烈点点头,去拉门把手,门刚刚开了一半,他又被叫住了
  他垂下眼睛,静静转过身来;老头儿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绕过桌子走到安德烈面前,“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年轻人?”他严厉地盯着安德烈的眼睛,“您是教徒吗?”
  安德烈摇摇头。
  “那么••••••就以您父母的生命对我发誓,不做任何傻事。”
  “我父母都去世了。”
  尼古拉耶夫口气和缓下来。“那就用你对他们的爱发誓。”他停顿了一下,“天知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想的。这样吧,如果在这里呆着你不舒坦,月底我们有一个去高加索的民间音乐收集小组,当然这纯粹无聊,不过要是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去南方呆两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这件蠢事大概已经过去了。”
  安德烈用自己都奇怪的平静道了谢,按教授要求发了誓,并答应考虑他的建议,然后退了出来。
  阳光突然强烈起来,象用尽最后一滴气力的干渴的旅人,他扶住墙壁勉强站立住。门口的云石柱披着积雪,闪着银白色的光,而现在它已经是一个甜美的海市蜃楼,安德烈知道,再也不可能在太阳下那样拥抱它。
  安德烈张了张嘴,似乎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仿佛一片苍白的羽毛飘出了校园。

  24(上)

  24.1
  个儿娇小的女招待正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快打烊了,小酒店只剩几个赖着不走的常客。姑娘应付他们颇有一套,醉汉们终于接二连三,嘟嘟囔囔地消失在夜色里。
  屋里只有两个客人了,都是玛莎没有见过的,快熄灭的壁炉边上坐着个打盹儿的胖老头儿,窗子边上的客人却是个俊秀的青年,正凝视着黑黢黢的窗外呆呆出神。
  玛莎已经注意他好一会儿了,倒不是因为长相漂亮,那小伙子脸上漠然的神情教人难以忽视。冷漠是下层小酒馆客人们最常见的表情,玛莎见惯了被糟糕的生活、酗酒和缺乏信仰催生出来的迟钝面具,两三个卢布就保准叫他们的脸肌肉活动,眼仁发出鹞子似的光来。可是这年轻人的样子,哪怕淋在金雨里也无动于衷。
  “气色很不好呢,”玛莎一面擦着酒渍,一面犹豫是不是该去提醒他。“准是给心上人拒绝了。”善良而爱幻想的女孩叹了口气,“怪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