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诗篇(第一部)
第 3 章
三.1
1929年的春天尽管姗姗来迟,阳光却非常晴好,安德烈。科萨柯夫从乐谱上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混合了青草和松针嫩芽味道的空气,他被交喙雀美妙的歌喉吸引得出神,直到白嘴鸦从远处飞来,用低哑的叫声提醒他重新开始练琴。
比白嘴鸦更严厉的是他的父亲——老彼得。科萨柯夫,空气似乎还在因为早上的叫喊而微微发颤。
“您不觉得羞耻?”老科萨柯夫冷嘲热讽的时候喜欢用“您”称呼儿子,“如今是格外流行吗?荒废时光去看乌七八糟的游行!既然您喜欢这一套,那干嘛不干脆丢下钢琴去玩杂耍呢,多么合适的小丑!我来告诉您吧,您不配,”老头子戏剧化地举起一根指头,“根本不配弹肖邦,更不要说柴可夫斯基和穆索尔斯基!您一辈子就是个半瓶醋,去和那些现世的吹鼓手为伍吧!”
安德烈知道父亲嘴里“现世的吹鼓手”指的是谱写革命歌曲和献礼音乐的当红音乐家,老头子无法忍受他们的作品,更无法忍受他们的平步青云。老科萨柯夫曾是“五人集团”音乐家里姆斯基的学生,因为酗酒过度导致手指变形不再弹琴,但是灵敏的听力足以抓住小安德烈的每一个细小错误,报以尖刻的奚落。安德烈应对父亲的办法只有每天10小时以上沉默的练习。
他没有怨言,因为他的第一场演奏会很快就要举办了。
他今年18岁,“莫扎特4岁,贝多芬6岁,舒伯特9岁时已经走上了舞台。”他告诉自己必须成功。
莲娜。鲁茨卡娅帽子上别着一朵蒲公英从窗外走过,笑吟吟地敲敲窗子。就是因为和莲娜出去看红军的春季阅兵式安德烈才受到了训斥。安德烈困窘地低下头,手指滑落了一个琶音。果然,老科萨柯夫像闻到血腥的豹子一样冲进来,吓坏了的莲娜在他开始大叫大嚷之时跑掉了。
“既然您连一小会都不能专心,那至少办一件正经事,”老头子唠叨累了,突然想起音乐厅的经理很早就交代让安德烈去签收入分成合同。
安德烈很高兴这件意外把自己救了出来,走在四月晚风温煦的列宁格勒,他觉得僵硬的身体开始复苏。
事情很快办完了,最后经理递给他一张票,“前排最好的位置,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年轻人。”
安德烈把票小心折叠起来放在背心口袋里,回去的路上他想着要不要把它送给莲娜表示歉意,想起经理的话又有点踌躇。不知不觉安德烈走进了涅瓦河附近小酒馆聚集的巷子里,他没有注意路边两个流浪汉摇摇晃晃向他走来,直到感觉有人把手伸进了自己的罩衣口袋,里面有合同的副本和一小笔款子。安德烈奋力扭动身躯,发现身后被刀子逼住,紧接着嘴也被堵住了,他激烈踢着两腿,其中一个人捂住脸惨叫了一声,骂了一句就扑上来扭安德烈的胳膊,把他的手腕反扣过来。
安德烈突然停止了挣扎。
歹徒顺利地剥走了安德烈的外套,其中一个泄愤地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正要踩下去,突然眼前一花,被一记凌厉的钩拳击中了面门,直挺挺地向后侧摔倒。一错愕间,另一个也被踢飞出去,远在几码之外。
安德烈抬起头,一个戴风帽的男人站在三个倒在地上的人中间,“滚开”。安德烈听见他低声对他们说,声音年轻而低沉,没有任何彼得堡的口音。
两个倒霉的强盗爬起来飞快地跑了。安德烈被一条胳膊抓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您没事吧?”悦耳的嗓音又刺激了他音乐家的听觉,这俄语的语调中有一种消失很久的纯正文雅,是革命前贵族学校教育的特征。安德烈抬起头打量他的救星,一瞬间为风帽里英俊的脸震慑住了,典型的俄罗斯人脸型,但是五官线条惊人地流畅精致,饱满的额头上覆盖着耀眼的金发,蔚蓝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温和的笑意,看上去绝不会超过30岁。安德烈想起俄国神话传说里化身为雷神在人间巡游行侠的美男子。
“雷神”也在打量他,然后掏出手绢示意他擦掉嘴上的血。安德烈发现这是一块极为精美的亚麻手帕,“非常重视仪表的人”他看着对方风帽斗篷下笔挺的呢子裤脚想。
对方突然温和地笑了,“下一次,记住要拿出勇气,漂亮的小伙子。”
远处河边出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传来一声安德烈没听清楚的呼唤。
救星在他肩膀上抚慰地拍了一下,转身快步走去,动作悄无声息而敏捷得惊人,是长期的体育运动和训练有素的标志。
安德烈怔了一下,随后大喊着跑步追上去。
“雷神”停住脚步,疑惑不解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安德烈,“年轻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安德烈站稳了,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平静地回答。“我还没有为您的帮助道谢。今晚您帮了我很大的忙”,他看见对方要开口说什么,立刻不容打断地说下去,“但是,至于您认为我是缺乏勇气而不敢还手的话,您错了。我宁可不得到搭救也不愿意遭到这样的看法。至于我为什么放弃还击,”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那张经理给他的门票,“不知是否有荣幸邀请您光临?到时您就会明白。”
“雷神”接过票,没有看它,只是锐利的目光刺了一下安德烈。
安德烈鞠了半躬,向前河边走去,他与那个徘徊的高个子男人擦肩而过,星光浮动的夜色里,他记住了一对气势如飞的浓密眉毛。
第三章 2
三.2
安德烈又一次从梦中没有任何预兆地惊醒了,紧接着感到了身下的粘湿,近来很少有的。他赤脚蹦下床来想给自己倒一杯水,被猛然看见的墙上黑影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下午送来的演出礼服。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摸摸它的肩部,丝绸顺滑而冰冷的触感给手指带来轻微的刺激,让砰砰乱跳的心脏慢慢镇静下来。
他还记得两年前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是如何地因为恐惧和羞愧而彻夜未眠,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解释弄脏的床单,不知道那种离奇的梦境是否源于自己内心不可救药的邪恶。现在安德烈已经克服了羞愧感,但是每次他依然慌乱,却是因为真切地感到大自然给他的身体带来无法逆转的变化,预示着他不能想象也配不上的无限神秘欢欣。
这是一条浅浅的、要跋涉很久的河流,少年们争先恐后地奔向对岸,而后消失。
礼服做得很考究,仿佛一个优雅的精灵诱惑着他。安德烈决定试试它。他将短短的旧睡衣脱掉,身体立刻感到了春天幽凉潮湿的夜气。他摘下燕尾服外套,转到镜子前面比量着,清冷的月光照耀下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还有些单薄、但已显示出力量特征的,苍白而俊美的少年的身体。瞬间安德烈感到被一串突如其来的战栗击中,这感受危险而甜蜜,让他无法抑止地深深叹了口气,用衣服挡住了自己。前天涅瓦河边遇到的那个青年男人的形象忽然出现在安德烈脑海里,他回忆着他安祥自若的神情和充满男性美的步态,安德烈本能地感觉到,对方早已经跨过了一个自己还在此岸惶觫的不知名的巨大裂谷,从而赢得了某种自己无法模仿的魔力。
一种莫名的敬畏让他有哭泣的冲动,无比壮美奇异的旋律在脑海里回旋,习惯的力量如同暴君将他推向钢琴,但他无法将所听到的描述为音符。他只想跪下去,向某个可能理解这一切的神祉久久地祈祷。
然而他最后只是回到床上,静静地躺了下来。
第 4 章
四。1
列宁格勒军区司令部座落在郊区一个占地开阔的庄园,革命之前这里是公爵夫人特里宾娜的别墅,为了社交季节举办规模盛大的舞会和宴会,客厅被修得极为宽敞,现在这里成了红军司令员米哈伊尔。博拉列夫斯基的会议室,此时军区的高级成员刚刚结束对春季检阅总结报告的讨论,把会议重心转移到夏秋两季作训计划上。
作训部的瓦图钦科正在做关于骑兵部队重要性的长篇大套的发言,与其说是发言,不如说是在通篇抱怨如今骑兵部队“没有得到应有的,与他们作用相称的重视”,他不断提到国内战争时期布琼尼骑兵的伟大功勋和“了不起的机动性”,也没忘了顺便挖苦“大手大脚、头脑发热”的机械化热衷派。
博拉列夫斯基手指夹着红蓝铅笔,很有耐心地听着。他的目光扫到桌子另一端有点坐不住的亚基尔和乌里亚维奇,轻轻点了点头。这时候他的警卫员报告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博拉列夫斯基脸上浮现出难以觉察的微笑,他抓到了瓦图钦科一个少有的停顿,迅速而有礼貌地说:“同志们,沃洛佐夫同志从莫斯科回来了,我建议明天继续讨论,并且听取沃洛佐夫同志对军委联席训练会议的报告。”
军人们都散去之后,博拉列夫斯基站起来伸展了下胳膊,走到窗前深深呼吸了一口带有夕阳味道的干爽空气。
“刚才老骑兵又发表演说了?”
博拉列夫斯基转过身来,看见参谋长沃洛佐夫把手里的文件袋扔在桌上,抓起一份作训计划草稿,他的浓眉随着阅读慢慢拧了起来。
“今天晚上亚基尔和乌里亚维奇大概会为你的健康祝酒的,你刚好来得及把他们从马蹄子底下救出来。”博拉列夫斯基微笑着说。
沃洛佐夫放下计划,神色黯淡下来。“他还想在马背上装一架钢炮吗?我有时真不能理解。”
“莫斯科怎么样?”
“老一套。伏罗希洛夫几乎要用手杖指我的鼻子了,至于老骑兵布琼尼,看看咱们这一位你就应该知道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拿到了需要的经费。”
“你去克里姆林宫见斯大林了?”
“见了,难以言喻。很难看出他真正的态度。米沙,你本该亲自去一趟的,我们需要他的支持。”
“他不喜欢我。”
“那是因为他嫉妒你的才华”,沃洛佐夫注视着夕阳给博拉列夫斯基勾勒出的金色剪影,在心里说出了下半句“还有你的俊美。”
钟声在远处敲响,沃洛佐夫看看表,“走吧,米沙,到我那里去吃晚饭吧。”
博拉列夫斯基抱歉地笑了笑,摇摇头。“可能不行,今天我有事,不过晚上如果来得及我们可以出去喝一杯。”
沃洛佐夫记起去莫斯科之前他们在涅瓦河边的喝酒的那一晚,略带嘲弄地笑了。
“好吧,米沙,可要当心,别在什么姑娘那里就喝醉了。”他开玩笑地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在对方来得及驳斥之前离开了会议室。
博拉列夫斯基独自出神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音乐会请柬放在桌上,开始打电话叫警卫员和司机。
四.2
老彼得。科萨柯夫走进后台更衣室,看见儿子刚刚系上衬衣最后一颗纽扣,开始对着镜子打领结。在黑色燕尾服的衬托下安德烈变得颀长、优雅,柔软整齐的亚麻色的头发闪着健康的光泽,“这是加丽亚的头发,”妻子的样子突然栩栩如生出现在他面前,一句刻薄的催促之词在胸口梗住了,他想起安德烈四岁时自己握着他的小手抚摸冰冷的象牙琴键,加丽亚在温柔地笑着,“他是个小天才对不对?”
老柯萨科夫无法再回忆下去,他快步走过去帮助儿子,安德烈吃惊地停下来,看着父亲拿着领结剧烈颤抖的手。片刻之后,父亲被儿子轻轻推开了,安德烈俯下身子轻轻吻了老头子枯瘦的脸颊,“会一切顺利的,爸爸。”
他的手指温暖而平稳有力。
剧院经理在呼唤安德烈,他放开父亲疾步走出去。
老彼得。柯萨科夫孤独地站在那里,绝望地想:“原谅我,安德鲁沙。”
演奏会有3首曲子,前半场是肖邦和李斯特的两首练习曲,幕间休息之后则是与乐队合作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谐奏曲》。安德烈还准备了返场用的两个小段。演奏会越来越临近,安德烈也越来越有一种奇异的冲动,自从那个难以启齿的不眠之夜之后,他对音乐有了一种奇怪的新感觉,有时他在弹琴时不得不努力克制,才能保持日常练习的一贯标准。安德烈无法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诱惑,但是他肯定地知道,这与已知的他模仿过的任何音乐家不同,是自己音乐个性的觉醒,也将是数着节拍器一成不变的学习生涯的终点;他还不了解那有多远,因此小心翼翼地把变化藏起来。不知为什么,在内心深处,安德烈觉得这一切与涅瓦河边遇到的那个男人有点关系,这个念头让他窘迫不已,却难以抑止对今晚的暗暗期待。
然而上台以后,他失望地发现,他所注意的那个坐位上并没有人。
除了舞台,剧场灯光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