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诗篇(第一部)





  然而上台以后,他失望地发现,他所注意的那个坐位上并没有人。
  除了舞台,剧场灯光都熄灭了,琴声响了起来。
  老柯萨科夫坐在演奏厅外的门厅里,听见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推开了,一个穿呢子制服的军人快步走了进来,后面似乎还有人跟随,但是被他在门口摆手制止了,他掏出一张请柬递给老柯萨科夫,显然把对方当作了看门人。
  老柯萨科夫不做声地看了看票,又看了看来人的呢制军装和挺拔的肩膀,平静地说:“已经开始演奏了,现在您不能进去,只能等到幕间休息。”
  军人愕然,皱起眉毛,旋即抬起诚恳的蓝眼睛,“很抱歉来晚了,可是我已经尽力赶来了,如果您能给予帮助,我就不会让我的朋友失望了。”
  老柯萨科夫踌躇了一下,没等他说出话来,一声惊呼毫无预兆地响起,他被吓得一抖,发现剧院经理站在演奏厅门口,脸色煞白地盯着那个军人。“我的上帝啊,是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司令员同志,没有人通知我们……”
  琴声停住,一曲终了,剧场灯光亮起来。安德烈深呼吸了一口,抬起头来,突然在前排的观众席上一眼认出了那张他久久回想的风帽里的脸。

  第 5 章

  五.1
  “不行,米沙,让他们来支持你的计划完全是痴人说梦,两个新装甲师已经耗尽了上面的耐心,你不用指望能弄到钱,”沃洛佐夫指着桌上一个小巧的火箭模型,那是刚刚离开的专家组留下的。这个被司令部戏称为“奥德赛”的小团体,是博拉列夫斯基到列宁格勒上任之后立刻着手组建的。 “漂亮的小东西,但是一枚就要花掉整个冬天顿河地区全部军马的饲养费用。见鬼,上次你真应该自己去看看老家伙们的脸。”
  他转向司令员,发现博拉列夫斯基抱着双肘,凝神望着桌面,陷入了某种沉默的遐思中。
  “米沙——”
  “我知道,彼佳”,博拉列夫斯基缓缓地摇头,他宁静而失神地停顿了一会,忽然失笑了。“你瞧,我总是想,如果我们做不到,德国人一定会在我们前面做到。”
  沃洛佐夫每一次总是被他笑容里的孩子气击中,他叹了一口气,走向文件柜拿起最上面的那份作训计划。
  “米沙,你和我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在考虑明天,而你关心的是明天的明天,遥远的将来。”
  他想起一次大战时德国战俘营铁丝墙里,夜里溜到他床上,彻夜不眠地对他激动谈论一种新的物理理论——相对论——将会如何影响未来军事思想的十七岁中尉;他的一头金发还保持着士官生学校特别的发型,贴身衣领里挂着小银十字架——那是一个受过他帮助的法国士兵的临别礼物。后来博拉列夫斯基又将它送给了自己,现在他们两人在一战里得过的各种安娜勋章全都丢了,而这枚十字架还安然躺在沃洛佐夫的抽屉里。
  沃洛佐夫花了一点时间,才让自己对所有这些往事引起的柔软情感不动声色,他将作训计划放在司令员面前。“米沙,看看这个,眼前的问题是,我们不能让他们毁掉夏季训练,坦克手和装甲兵必须重新组织,8月的演习计划机械化部队的比例……”
  “我想取消8月的演习。“博拉列夫斯基突然打断他。
  沃洛佐夫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推迟到12月,”博拉列夫斯基缓慢而坚决地说,“冬季,只有冬季才是俄国的真正的战略决战时机,要让战士适应严寒下大规模和长时间的战斗。彼佳,不要指望我们以后能马上粉碎进攻,别忘记拿破仑的教训。”
  两个军人沉默了一会,沃洛佐夫突然说话:“听说你昨天没带卫士,一个人听音乐会去了?”
  博拉列夫斯基笑了,他不知道自己有点脸红。“好灵敏的鼻子,应该叫你去莫斯科负责情报部。”
  “如果能选择我宁愿去部队做个军长。”
  博拉列夫斯基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他知道沃洛佐夫选择列宁格勒的参谋长而不是其他军区的司令员,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协助自己。
  “彼佳,你绝对想不到,那天晚上我们在河边遇上的是一位钢琴家呢,怪不得他拼命保护一双手。你见过他的,我觉得这小伙子挺有意思。”
  “哦,那么他和他的朋友们对本城最高军事长官夜晚在涅瓦河的三流小酒馆区闲逛有何评论?”
  年轻的司令员几乎格格地笑出声来,“得了,彼佳,我保证他能保守秘密。今天晚上我邀请他来了,你可以和他聊聊。”
  “今晚?”
  “当然,市委书记基洛夫的五一节招待会。”
  五.2
  沃洛佐夫看见列宁格勒市委书记基洛夫拿着一杯酒,离开博拉列夫斯基,满面笑容地向自己走来。他造成的空位立刻被一群芭蕾舞演员填补了,米沙的金发在女人的发髻和丝带间忽隐忽现。
  “有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的社交场合总是这样的,对吗?”基洛夫笑吟吟地向沃洛佐夫举了举杯子,“我听说您和司令员来列宁格勒之前就认识很久了?”
  “是的,”沃洛佐夫简单地说“对德战争时我们在一起。”
  他避免提到和米沙相识在战俘营里,基洛夫理解地点点头。“在对于威胁我国的主要外国势力方面,众所周知,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一直抱有着独特的看法。”
  沃洛佐夫微微警觉起来,这个以平易作风被普通人称道的领导人在高层中也有相当好的口碑,然而他与斯大林之间微妙的形势颇为耐人寻味。
  基洛夫仿佛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像您这样长时期在野战部队工作的人,一定很厌烦我们这样繁琐的官僚机构吧。没办法,不过在列宁格勒总归要比别处好一点。”他似乎不经意地评价,岔开话题,“还有建筑、芭蕾、音乐……今天司令员邀请来的那位年轻人好像是音乐家?”
  沃洛佐夫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角落里翻着一本画册的柯萨科夫。
  安德烈发现落在书上的影子,抬起头来,他立即认出了那对浓密飞扬的眉毛,不知为什么手指颤抖了一下。
  “我与您见过面,在涅瓦河边。”沃洛佐夫几乎没有表情,犀利地打量着安德烈。
  “是的,我记得,感谢你们的解围,参谋长同志。”安德烈碰到他那双严肃的黑眼睛,不觉垂下目光。
  “是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告诉您的?”沃洛佐夫双眉一扬要说点什么,却又停下了,随后他想了想:“司令员对我说,您非常有才华。”
  安德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看来您已经认出彼佳了?”博拉列夫斯基快活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不自然的谈话。他穿着合体的军礼服,仪表格外出众,脸上挂着安然自若的微笑。
  “姑娘们终于把你放出来了?”
  博拉列夫斯基眨了下眼睛,似乎由于意识到自己的魅力而感到不好意思。“安德烈,您一定看不出来,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位不错的男中音歌手呢。我没说错吧,彼佳。”
  安德烈好奇地向沃洛佐夫看去,而后者皱起了眉头。
  沃洛佐夫没有接住话头,他望见正在向他走来邀舞的基洛夫夫人,淡淡地说:“很抱歉”,然后迎了上去。
  博拉列夫斯基无可奈何地笑笑,“您别介意,彼佳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是个怪人或者严厉的人,他的歌唱得的确好极了,小时候还曾经当过正教唱诗班的领唱……”博拉列夫斯基突然停下来,踌躇了片刻,可是安德烈柔和的、充满理解的深琥珀色眼睛让他放心了,他自失地笑了笑,把酒杯放下。“让我带您参观一下这座旧彼得堡最杰出的建筑吧,如果您感兴趣的话。”

  第 6 章

  六.1。
  安德烈跟在司令员身后离开大厅,一路上博拉列夫斯基亲切地不停点头,应付凑过来致意的人们。安德烈感到自己身上落满了目光,略一迟疑,司令员已经停下脚步在花园里等他了。
  院子里充满玫瑰和紫藤的芬芳,繁茂的灌木中夹着一条笔直的小道通向后面高大古老的建筑,路边有一棵巨大的栗树,星光从树叶间闪烁不定地透过来。博拉列夫斯基站在树下,带着惯常的微笑侧头打量了一眼安德烈,“有点不习惯吗?”这稍稍带居高临下的语气很像那天搭救他的时候,安德烈不禁一阵轻微的窘迫,幸好对方没有再看他,而是向前方伸出手指:“您看,与圣彼得堡同龄的杰作。请随我来。”
  穿过宏伟的宫殿排廊,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古老的大理石台阶上,富丽而阴沉的穹顶向他们压下来,灯光很暗,安德烈不得不一面留神脚下,一面竭力跟上博拉列夫斯基猫一样敏捷的步子。花纹精美的玉石浮雕和落满灰尘的华丽壁灯在他身边交替闪过,不断向他暗示那些曾经在这里反复回荡,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热情和阴谋。一路上两人都保持沉默,直到博拉列夫斯基突然停下脚步。
  “叶卡特琳娜的寝室”。司令员阴郁地说。
  安德烈想象着年老的女沙皇孤独地坐在壁炉边与死神斗争,衰老的脸和岩石一样的威严。这情景让他打了一个冷颤。
  “黑桃皇后不愿意退场……”他听见博拉列夫斯基用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全身笼罩在阴影中。
  从沉思中清醒的司令员,忽然发现科萨柯夫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他转向后者:“您怎么想?”
  安德烈没来得及撤回目光,脱口而出:“真不寻常,就像您一样,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人。”
  博拉列夫斯基并没特别在意,只是淡淡一笑。但是安德烈凝视着他继续说下去,“我想您一定厌烦了大家类似的话,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但我敢发誓,我的父亲,在帝制时期和苏维埃时期所有的演出年代里,从没有看见过一个身处高位却不是装模作样喜爱艺术的人。”
  这句尖锐的评价提醒博拉列夫斯基想起了音乐会上挡驾的那一幕。他不禁笑了。“您父亲是个有趣的人。他对您的要求一定非常严格吧?”
  安德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用深思过的平静口吻回答:“是的,但不完全是这样。您知道,音乐家是不被允许抱怨的职业。一个簿记员可能会说,他本来的梦想是当个作曲家,但被生活所迫当了簿记员;作曲家就不能这样抱怨,他不能说自己本来想当簿记员而被迫成了作曲家。没有人能强迫你从事音乐,如果不满意可以去做别的——”他一口气说下来,直到发现博拉列夫斯基很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于是停住了,“我说这些没让您厌倦吧?”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立刻回答,仍然在打量他,蓝眼睛在黑暗中如同宝石一样炯炯闪烁,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生活不完全如同您想象的。不过您说的话很有意思,极为不寻常;尤其是对您这个年纪的人而言。”
  两人在黑暗里静默了一会儿。博拉列夫斯基突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说:“这里还有一件您会感兴趣的东西,请跟我来。”
  六.2
  博拉列夫斯基带着科萨柯夫又转过几条回廊,来到整个建筑的最东边的一角,一条陡峭的楼梯向上伸去,底端悬着一条绳索,上面挂着“严禁入内”的牌子。博拉列夫斯基不加思索地跨过去,当他发现安德烈在绳子前面愣了一下没有跟上来时,轻声地笑起来:“不要紧,在基洛夫这里我有一点小小的特权。”随即轻轻握住了安德烈的手腕,拉着他走上这条几乎笔直的楼梯,动作自然如同对待一位女士。
  安德烈最后发现自己站在整个宫殿最高的阁楼里,不过这是一间屋顶极高的阁楼,刚刚升起来的月亮正从天窗里洒下水银色的光辉。正中央有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琴盖上铭刻着皇室的双头鹰徽章。安德烈倒吸了一口凉气,被牢牢钉在地上。
  他的反应在对方意料之中,博拉列夫斯基轻轻抚摸着琴盖,突然变魔术似的将它一下子掀开,洁白的琴键如一长列整齐的士兵在司令员手底下蓦地跳了出来。他伸出中指久久按住一个键,直到余响化作空气袅袅的流动。
  博拉列夫斯基向安德烈挑起眉毛,作了个邀请的姿势。
  安德烈慢慢走过去,看着华丽的天鹅绒琴凳,喃喃自语地摇着头“不可思议; 怎么把它运上来的?为什么放在这里?”
  “皇后的生日庆典,没有用上。”博拉列夫斯基简单地解释,“需要点一根蜡烛吗?”
  安德烈微笑着回过头来,“您愿意的话,可以拿布条蒙住我的眼睛。”
  他把手放在光滑的琴键上,仅仅这个动作就使他如同根须接触到泉水的兰花一样鲜明起来,一股清新力量的注入令他变得生动、舒展,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