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穴(又名萤之痛) 作者:鬼古女 完结
“这个我知道,先父年轻时,和绝大多数年轻男子一样,应征入伍,成了关东军的一名军医。”
此话一出,关键和安崎佐智子都轻轻“啊”了一声。两记者脸色也都肃然,车田康介道:“你们年轻人只怕已经不知道,我们的长辈一代,男性中没有参过军的是少数。”
忽然,端坐的关键长身而起,转眼已拉开了木门。因为他隔着木门间的磨花玻璃,隐约看见一个黑影晃过。但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叫声:“有人!”凭着感觉向右侧跑去。走廊到底后只能右转,连接的是大堂。大堂那头的灯光照来,墙上倒映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飞快地淡去、消失。关键刚转过走廊,正好有侍应生端来碗汤,两人撞个正着,甲鱼清汤洒了一地。关键连声说着“对不起”,再往前看,根本不见任何可疑人影。
“看到刚才有人跑过去吗?”
“只看到你一个人在跑。”侍应生没好气地说。
关键很快穿过大堂,跑出了店门。天气虽清冷,四周还有不少行人走动。安崎佐智子和车田康介两人随后赶来,关键说:“大概我疑神疑鬼,感觉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
安崎佐智子忽然说:“奇怪,井上先生呢?”
井上仁冲出包间,向大堂和店门的方向追了几步,他很熟悉这里的布局,想了想,又转身向反方向追去,希望能包抄到逃跑的人。走廊开始曲折起来,两侧都是包间,这里基本上是个死胡同,只有一个防火安全门。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出。
安全门外,正是“浪花屋”的背面,一条黑暗无光的小巷。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危险就在左近。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眼前突然一黑。
黑色的人影,如一片黑云,罩在他身周。他正想叫出声,冰冷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散席后,井上仁说今天不胜酒力,急急打车走了。车田康介连声说着奇怪。待山下雄治和千叶文香也上车走了,关键说:“车田先生,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了。”
车田康介咳了一声,脸色变得凝重,看了一眼安崎佐智子。关键说:“佐智子小姐一直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彼此都很信任,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车田康介点点头:“是我多心了,今晚一直想找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告诉你,我的一个最新发现……是关于黄诗怡小姐的。”关键的心跳陡然开始加快。
“原谅我这个人多事,刚才吃饭时我已经说过,我这个人喜欢解疑,黄诗怡小姐被害的事,很让我震惊,就开始了我自己的调查,很不好意思,进展几乎为零,直到昨天,我在一个采访中得知了一件事,相信对你一定有很大的触动……但我不能不告诉你……”
“这人自称是江医的一名研究生,名叫方萍,在中西医研究所做课题,说有重要的线索,是和黄诗怡被杀案有关。”陈警官领着巴渝生往问讯室走。
方萍瘦削的脸上似乎始终带着不安,看见两警官走来,嘴唇开始不停地抖动。
“方萍,你不要紧张嘛,慢慢说。”巴渝生殷勤地为方萍泡了杯茶。
方萍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以略平静的语气说:“黄诗怡遇害那天的下午,我不巧撞见了……任教授……抱住了黄诗怡。”
巴渝生和陈警官都面无表情。
“我是偷偷看见的,他们并没有看见我。黄诗怡用力挣脱了,脸色很难看,对任教授厉声说了句什么,就红着脸走开了。”
“就这些了?”陈警官追问了一句。
“就这些。所以听说黄诗怡出事后,我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检举任教授,想想他决不可能做出杀人这样的事……他我的导师,如果他被曝光,在研究所里也就很难立足了,那我又怎么办?”
巴渝生问:“那为什么现在会想到来告诉我们?”
“昨天,有名日本记者找到我,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我对黄诗怡的案子了解多少……那记者太滑头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张实验室联欢会的照片,指着照片上任教授和黄诗怡亲密的样子,问我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感觉。大概我憋了太久,所以一下没控制住,竟然都告诉他了。”
“方萍,非常感谢你的线索,同时,还想请你帮我们留意一下那个日本学术交流的科学项目,如果听说了什么特殊的发现,请尽早告诉我们。”
方萍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忽然回过头说:“我听说了:一次关键从实验中醒来后说,还有更多的人要死掉。”
任教授,任泉,一个真正“看”着他长大的人,长辈般待他的人,跌下了他心中的神坛。而且跌得那么惨,那么狼狈。
如果那丑陋的一幕真的曾经发生,黄诗怡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是啊,那样将会十分尴尬。任泉和关键,多年的交情;关键和黄诗怡,炽热的爱情。这一笔,在这两份感情上,都将涂上极不自然的颜色。但她不是那种“忍辱”的窝囊个性,也许,正是将这件事告诉了褚文光。褚文光早已是关键和黄诗怡两个人的好朋友。他们两个几乎同时遇害。
离开始实验还有近半个钟头,丰川毅和酒后脸上仍带着淡淡潮红的千叶文香已经在整理实验器具。特租的痛觉检测仪已经运到,今夜又要让在地下通道里接受实验。
关键轻轻走进任泉的办公室,回手关上了门。
“小关键,今晚又要辛苦你了,他们要把重点放在对你的痛觉检测上。”
“没关系的。真正能留下持久印象的疼痛,还是肉体之外的,比如,诗诗的死。”
任泉叹了一声:“我完全可以理解……”
“哦?真的吗?”
任泉显然也觉出关键语气中的异样。“当……当然,你知道,小黄,大多数时间里,就在我这间办公室里上班我至今还会经常感觉,小黄,她……她的身影还在这儿……”
“在这儿,引起一个长辈的邪念?”
“你说什么?!”
“你有勇气做,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关键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双手已经紧紧抓住了任泉的衣领,越收越紧,任泉立时呼吸急促,试图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中。
“是你杀了诗诗,是你杀了褚文光,为了你事业和道德上的完美无瑕,对不对?”
这么多天来,关键觉得自己这个游泳健将的优势第一次发挥了出来,可惜,是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是对一个凶手,一个心目中的凶手。
任泉倾力挣扎,台上的茶杯落地,脚边的电脑椅倒地。
“关键,你住手!”几名实验小组成员一起冲了进来。丰川毅和菊野勇司一左一右抓住了关键的双臂,硬生生将他拉开。 “关键,你几乎要把任教授勒死了!”安崎佐智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任泉艰难地喘息着,咳嗽连连,脸涨得紫红,老花镜也不知掉到何处。 “关键……我也许做过错事,但我没有杀害无辜的能力!小黄的死,你以为我动于衷吗?我促成山下博士和这些日本朋友到研究所来做实验,是什么初衷,你想过吗?”任泉的声音颤抖。
关键望向窗外的夜色,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安崎佐智子走到他身边,将手轻搭在他的肩膀,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任泉的办公室对着后院的小草坪,远处院墙边那个古怪的小铁台依旧孤零零地立着。关键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伫立在铁台旁。
安崎佐智子也低头看去,只看见那黑影一闪,飞跑向研究所的后院门。关键已经向楼下飞奔。安崎佐智子也跟着跑过后院的草坪,又奔到后院门前。院门锁着,只有关键在门前气愤地踱了两步,一脚踢在门上。
“关键!”安崎佐智子叫了一声,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你不用管我!”
安崎佐智子默默地转身往回走,关键忽然觉得自己粗鲁到了极点,又不知该怎么道歉,只是叫了声:“佐智子!”
关键只好又叫了声:“佐智子!”追上前说:“对不起,我今晚,有点像个疯子。”
“我想,你应该谨慎地下结论。我可以告诉你,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认为,除了你是凶手,没有更好的解释。”
关键觉得有点愤怒:“难怪刚遇见你的时候,你那样忽冷忽热的 ……你当初打扮得和诗诗相像,原来是,想刺激我,让我心存恐惧,对自己的‘罪行’坐卧不宁。”
安崎佐智子转过身,盯着关键:“你都猜出来了,我当初真是这样想的。我到的第一天,就问了实验室里方萍他们,诗诗以前是什么样的穿着,然后刻意买了来,试探你的反应,希望诗诗的形象激发你下意识里的一些东西,在实验中表达出来,证明你有罪。”
“你一定还怀疑我,对不对?是我领你将调查的重点放在了山下雅广的身世上,似乎离查出诗诗被害真相的初衷背道而驰……”关键有些沮丧。
“恰恰相反,我现在越来越感觉,你是在用尽全部精力,查寻真相。诗诗的死、山下雅广的死、诗诗父亲的死,我父亲的死,其间很可能有微妙的关联,还等着我们去梳理。”夜色下,安崎佐智子的双眼坚定而诚挚。
关键点点头,心境开阔了许多:“那么,咱们继续寻找下去。”
安崎佐智子笑道:“当然,我继续做你的翻译。”
方萍一走,巴渝生对陈警官说:“晚饭时我就收到了一份从日本领事馆传真来的线索,那名日本记者车田康介通过日领馆向我们提供了同样的线索,你当时在前面处理公务,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不想方萍这么快就自己来了。”
“这车田康介到底是个什么路道?”
巴渝生向陈警官介绍了车田康介和井上仁。两人的热心和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对历史上日本对中国的不公的愤怒愧疚,使江京文化界和艺术界提起二人,都赞不绝口。车田康介曾说,他们背井离乡在江京常驻,和日本右翼势力唱反调,正是一种“赎罪”的情结。
陈警官走后,巴渝生继续苦思。方萍的到来,提供了新鲜的线索,为巴渝生的理论增加了丰富的背景。杀害黄诗怡和褚文光的正是关键——关键的潜意识,或者说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引导他做那种血腥的残杀。正是因为他本人觉得被受了神秘力量的控制,杀人并非出自本意,所以他会感觉疼痛,和被害者遭到残忍解剖的过程一致的疼痛,做为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他在尽全力查找凶手,也是出于对潜意识里犯下的罪恶的抗争。
还有关键梦游般的夜夜光顾解剖楼,也许正好是对自己“潜意识”或“受控论”的诠释,但需要精神病专家来诊断。
为什么选择了恋人黄诗怡? “幻觉”中出现在铁架上的是个长发女子。黄诗怡正是位有着一头长发的女孩。另外,以前“它们”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的都是亲朋好友的死亡。和他亲近的长发女子,黄诗怡首当其冲。她遭任泉调戏,没有太多理由不告诉关键。这正好加强了关键选定黄诗怡做为目标的决心:玉女般的恋人已经不纯了。
或许是聪明的黄诗怡感觉到了关键的一些异样,甚至和关键亲如手足的褚文光感觉到了关键的异样,两人互相通了气,但还是被关键察觉。所以褚文光被灭口。
读书所在的江医,实习所在的一附院。二者都高居“江京十大鬼地排行榜”,青梅竹马的好友欧阳姗的大作,他不可能没有拜读过。
巴渝生站起来,揉着发胀的双眼:自己会不会又落入了急于寻找一个似乎合理解释的圈套?这是刑侦工作的大忌,冤假错案,十有八九是这样产生的。
就在这时,桌上专案组专设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实验结束后很久,任泉仍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传讯?第一次成为犯罪嫌疑人?接下来呢?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党政处分?第一次的离婚?谁又会相信,做错小小的这么一件事,会有这么多的恶果?就因为我羞辱了那个女孩,已经深埋黄土的女孩。
我却还活着,苟延残喘。我已经活了五十多年,还有多少动力苟延残喘?
不知何时,任泉已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动物实验用的解剖刀,薄如柳叶的锋利刀刃贴在手腕动脉的皮外,微微颤抖。
办公室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关键的手碰到了桌上的鼠标,电脑屏幕被激活了,邮箱里显示出了一封新的信件。
发件人:诸葛胜男!信里只有三个字:华清池!
“华清池?”电话那头的安崎佐智子轻轻念着这个三个字。 “我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