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by水虹扉






  “是!”苏天遥欣喜地望向莫佑非,一时也不知说些什麽感激的话,只知道红著脸,呆呆地咧著嘴笑。 

  莫佑非穿好了衣裳,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笑著摇了摇头。 

  这孩子……性子倒是没什麽长进,仍然呆憨的可爱。 

  苏天遥瞬也不瞬地望著佑非,脸红得发烫,却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佑非佑非……你是在笑我呆憨麽?你虽在战法上天纵奇才,却於旁人对你的感情上永远迟钝……需知我的这副呆憨嘴脸,只有你一个人才瞧得见呢。 

  狄道谷山牵萝军营中,甫入夜,莫佑非便摒退了随身侍卫,孤身前往新来的苏天遥副将营帐,说是有要事与其相商。 

  莫佑非刚跨进营帐,就看到苏天遥上前相迎,鼻端闻到一股新开泥封的土酿高粱酒香,不由得眉开眼笑:“天遥啊,难为你老远过来还想著我,” 

  营帐之中,摆放著一张木案两把竹椅,案上放著几碟小菜、两只青花碗和一坛开了封的高粱酒。 

  “嘿嘿,此番我带了五坛高粱烈酒上来,莫将军若喜欢,不妨全部带回营帐中。”苏天遥笑著迎莫佑非在案前坐了,为他斟了满满一青花碗酒。 

  “那倒不必,我那儿不方便,以後还是到你这儿来喝。”莫佑非端起青花碗,喝下一大口透明的醇香酒液,心满意足地长长呼出口气。 

  无论在哪个国家,所有临敌的军队都有严令,禁止饮酒。莫佑非身为全军主将,自然要做出表率。 

  但他向来嗜酒,如今两个多月未沾涓滴,听闻苏天遥带了酒来,如何能忍得住?所以,入夜後便找了个理由,支开侍卫,一个人来到苏天遥帐中。 

  佑非酒量甚大,而且常人喝酒多了都会上头脸红,他却是越喝皮色越显得白皙,神智思维也从未如常人般混乱,反而愈加清晰。 

  两人边饮边相谈,半个时辰後,那坛新开的高粱酒就见了底。 

  莫佑非喝了整坛酒的一大半,倒是神智清晰,苏天遥却已经有些微醺。橙红的火光烛影下,他瞧著佑非顾盼生辉的幽蓝眸子、倾世无双的容颜,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喂、喂!”莫佑非伸出手,在苏天遥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若不行了,就好生歇著,我这就回去。虽说明儿不用你做什麽,点卯却还是要去的,到时别出了丑。” 

  “谁说我不行?!”苏天遥怎肯在佑非面前认输,借著三分醉意,一拍桌子,朝里屋大喊,“归晴、归晴!再拿一坛酒来!看我行还是不行!” 

  “是,这就来!”里间一个还显得有些稚气的声音应著。片刻後,青布帘掀开,走出个怀抱酒坛、将一身灰色土布衣服穿得干净整洁的瘦弱少年。 

  按岁数来说,少年的身形还算高挑,却显得过於清瘦。他虽然形容憔悴,脸上还有几道未愈合的浅浅刮伤,但眉眼面容、身形举止,无一不透著精致秀雅。 

  将酒坛放在案上,少年小心地抬眼望了望佑非,又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垂下密密的眼帘,神情惶恐至极。 

  “你叫归晴?”佑非见他如此模样,想到他年龄尚幼却经过诸般苦难,不由得心生爱怜,柔声相问,“真的什麽也不记得了吗?” 

  “是……除了自己的名字,还有、还有……”归晴望著地面,不敢抬眼,泪珠儿开始在泛红的眼眶中打转。 

  “有什麽心事就对我说,能为你做到的,我一定帮你。”莫佑非伸手拍开案上酒坛的泥封,给自己斟了一满碗透明酒液。 

  谁料就在下一秒,归晴竟重重将双膝砸在青石地上,朝著佑非咚咚不停叩头。唬得佑非连忙放下手中酒坛,将归晴从地上扯起:“你这是做什麽?快起来!” 

  “我要找拂霭……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归晴被扶起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哭得哽咽不成声。 

  “拂霭……应该是一个人的表字。你记得他的全名麽?”佑非皱起了眉头。 

  归晴啜泣著,轻轻摇头。 

  “此事我已经查过,拂霭,是天朝前礼部侍郎的表字。”苏天遥朝归晴挥了挥手,“我不是跟你说过麽……一年前,他离仕之後,不久便在野游中,遭贼人绑架杀害,尸首都未曾找到……闻他素日和静王交好,他身死之後,静王亲自为他吊唁造墓,散了大笔金银安抚其父母族人,倒是弄得风光一时。如今他的衣冠冢,还尚在江南。” 

  “不会的、不会的……拂霭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有死……”归晴死死抓住佑非的手臂,手指骨节都泛了白,拼命地摇著头。 

  “天下表字相同的人又不是没有,归晴找的,也未必就是那前礼部侍郎。”见此情形,佑非断定归晴口中的人定是已死,却朝著天遥使了个眼色,“我这里耳目众多,平日里替你留心打听著,想必很快就能查到你要找的人。放心。” 

  佑非伸出手,擦去归晴满脸的泪,又笑道:“看看,就为了天遥那没头没脑的话,都哭成小花猫了。你这样子,就是拂霭,也未必就愿意看到吧。” 

  归晴听佑非允诺,又肯定所找的拂霭未死,不由得心生希冀喜悦。他止了泪,面朝著佑非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然後站起身展颜道:“大恩无法言谢……归晴略通琴技,当为君遣酒兴。” 

  趁著归晴进屋去拿琴,佑非悄声对天遥道:“你这家夥……这孩子历尽苦楚,胸中只得那麽点希望,你却告诉他所找的人早就死了……这种事情虽然最後难免挑明,但现在还是暂时瞒著他的好。对了,他通音律?” 

  “嗯,可能是精於此道,所以从前过往皆忘记了,只这音律还未曾忘。”天遥点点头,也悄声道,“此事,你说得没错,倒是我疏忽了……” 

  两人交谈间,归晴已经抱著琴和小木案走了出来。见他出来,两人连忙将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 

  燃了线香,摆好琴案,调试完琴弦。归晴端端坐在席下,十指漫挑,如水般流畅的琴音顿时在帐中响起。 

  因是为了助兴,归晴所奏乐曲为《良宵引》,专赞夜晚美好喜悦。 

  苏天遥本就有些微醺,又灌了半碗烈酒下肚,不由得豪兴大发。他蓦然抽出腰中佩剑,行至案前空地,随著琴音开始舞剑。 

  归晴见此情景,不由得微微一笑,手中琴音转为《潇湘水云》,此曲专为描绘山光水色与云影诡变。 

  顿时,苏天遥的剑舞也随著琴音变幻。只见点点银光汇成一片,若犀利山锋,若明媚水光。而他的身形,则矫健如云影飘忽,令人无法捉摸。 

  佑非正看得眉开眼笑,却骤然见到那道银色剑光指向自己咽喉,於相隔半寸处停下。再定神看了,天遥正微微笑著,以挑衅的眼光望向自己。 

  佑非年岁也不大,正是好胜心强的青年时期。他幽蓝眸中精光一闪,当下也不再多说什麽,抽出佩剑,跳入场中与天遥比试起来。 

  所谓剑舞比试,并非是以命拼杀用的剑法比试,而是种风雅之戏。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招每一式都要合乎琴韵,却又要同时攻击和防守。若是一方出招不合乎琴韵,或是被对方剑尖指向要害,便为败方,难度颇大。 

  归晴指下琴音再度变化,变成了表达群鸟众和,!翔自得的《鸥鹭忘机》。 

  营帐之中,只见两条矫健人影衣袂翻飞,如空中翩然鸥鹭,姿势优雅地交错来往,手中宝剑却银光璨然,互不相让。 

  剑意随琴音,琴音随剑意,再加上佑非与天遥武技相当,三人於这场剑舞中,皆渐入和谐佳境。 



  薄薄的曙光透过营帐的缝隙,挟著些微尘埃,在一片寂静中轻舞。 

  案上帐壁,是早已熄灭了的残烛火把。两个空荡荡的酒坛,歪歪斜斜地堆在案角,空气中,尚弥漫著浓郁的高粱酒香。 

  “喂喂,起来了!”莫佑非伸出手,推了推伏在案上酣睡的苏天遥。 

  天遥勉强抬起沈重的眼皮,瞧了佑非一眼,又缓缓闭上。 

  这个姓莫的家夥……肯定不是人……昨夜两坛酒,他一个人足足喝了一坛半,怎麽瞧上去居然还是如此神采飞扬、衣冠整齐,一副随时可以冲锋陷阵的模样,连半点宿醉的狼狈疲意也看不到…… 

  “还睡?”莫佑非歪起一边的唇角,用力揪了下苏天遥的耳朵,“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好好把这身酒气洗干净,去我帐中应卯。” 

  “啊!”天遥痛叫一声後,这才算彻底地醒过来,朝佑非无辜地眨眨眼睛,“莫将军……你不是想将属下变成独耳副将吧?” 

  佑非笑著摇摇头,转身走出营帐。 

  天遥站起身,眼神发亮地望著佑非离去的修长挺拔身影。他摸了摸自己被揪得红红的耳朵,唇边不知不觉泛起笑容,只觉得胸中霎时被某种温暖而甜蜜的情感填满。 

  转过身,看见归晴还披著件厚大麾,伏在琴案上睡著。天遥见他身子单薄,昨夜也确实累坏了,就没叫醒他,只是把他轻轻抱入里间床上,让他睡得安稳舒适一些。 

  接著,天遥离开营帐,精神百倍、如一条活龙般去了古井边。他用冰凉的井水冲去满身酒气後,整好衣冠,步履轻松地朝佑非的大帐走去。 

  刚走到帐门前,就看到一匹搭了明黄|色鞍子的马停在帐外。 

  这类搭了明黄鞍子的马,向来是傅元帅帐下传信使者所用。这傅元帅身为镇守边关大帅,却对佑非又嫉又恨,只是碍於自身和亲信都能力有限,无法替换得佑非位置。此番前来,又要生什麽事端? 

  天遥来不及多想,挑开大帐门帘走了进去。 

  “顾军师,傅元帅让我全军开往朝萝山,但那山势孤耸一峰,全是石地,连水源都没有,一旦被围,便是全军覆灭。”莫佑非坐在主将席上,声音显得有些浮躁,“此事,需仔细斟酌。” 

  大帐之中,一个品阶颇高,文官模样的人站在莫佑非对面,轻扯唇角,傲气十足地侃侃而谈:“元帅之计谋战术,本不应与尔等泄露。需知身为军人,便理应无条件服从命令。不过元帅早知莫将军会有此虑,本著体恤後辈,让在下把这次可大破敌军、扬我军威的战术报与莫将军……” 

  莫佑非静静听著那文官的话,未动声色,只是握住手中的一支金翎令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桌沿。 

  虽然未动声色,但佑非那对幽蓝眸中,已经盈满怒焰。 

  天遥站在旁边听著,那顾军师虽然肚中没多少货色,口才却是一等一,将战术的布置条理讲得极清晰── 

  待佑非的军队放弃前方山陵,全部迁至後方朝萝山山头,敌军必会乘机扑上围之。朝萝山虽然无水源和补给线,却易守难攻,而且周围地势都是山陵,不利於天朝的重铠装备,却有利於牵萝独有的山岳步骑兵进行机动作战。 

  傅元帅的军队就是以山岳步骑兵为主,此时驻扎在距佑非军队的一百二十里外,赶到这里,大约要一天的时间。 

  敌军此时呈包围之势,兵力比较分散。而战术的基本,就是以优势兵力打击弱势兵力。如果此时佑非和傅元帅同时集中兵力,从相同方位两面夹攻,以军队的机动优势各个击破,断无不胜的道理。 

  也就是说,佑非只要在朝萝山固守一天,就算大功告成。 

  很意外,此计虽然显得过於英雄主义,战术部署却听上去没有漏洞。 

  虽然尚存有一些疑虑,但既然战术部署上没有什麽问题,正如顾军师所说,军人对上层的命令应该是无条件服从。 

  送走了顾军师之後,佑非便立即传令各部准备迁移至朝萝山。 

  布置完各部所需做的工作後,佑非看到天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忍不住出言相问:“苏副将对此事有何见解?” 

  “我觉得,此战术思维缜密,计量周全,不像是傅元帅能想出来的。”天遥对佑非抱了抱拳,正色道,“还有就是,若依目前状态维持下去,待敌方粮草耗尽,不必大动干戈便可令敌方撤兵。傅元帅所议战法,虽看似华丽无隙,却有贪功好胜之嫌。” 

  佑非微笑著,赞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再多说什麽。 

  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纵然心里有所疑惑,也只能尽快配合傅元帅完成这个夹攻战术。别无选择。 

  狄道谷山关前,静王大帐内。 

  “哈哈哈……果然,莫佑非已经率众开往朝萝山。”静王坐在铺了雪豹皮的帅椅上,心情大好地对前来禀报的探子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冯衍真坐在静王次席,一袭青衫裹著越发消瘦的身体,目光清华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