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劫
“展某并无此意。”
“那你倒说说,追踪白某,所为何因?”
“我……”
展昭沉默,是的,他与他之间,总是以案接连,何曾因私而聚。
此刻,除那公事之外,他竟然没有任何因由解释自己为何追赶白玉堂。
他这一沉默,反叫白玉堂奇了。这猫儿怎么如此的不干不脆,平日他不是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今夜是怎了?
“猫儿,你吃错药了啊?”
“啊?”跟阴郁情绪完全背离的调侃,让展昭灵光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白玉堂不禁嗤笑:“听说中原人到这西塞之地,体质弱者会因水土不服时有酩酊之状。猫儿,我看来你是在官府待久了,疏于武艺,越来越潺弱了啊!”
就知道从他嘴里说出的没有好话,展昭不予计较,拱手道:“白兄见笑。”
黑暗中,那听来轻爽潇洒的声音突然沉默了。
展昭不禁迈前一步,刚想出声呼唤,却听到白玉堂难得一闻的沉重语调:“猫儿,陪我去一个地方。”
展昭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追来,但却清楚知道,现下要做的,应该是回驿馆向那庞奇复命。
“……好。”
一道上,展昭只是静静跟在他身后,未发半分疑问,而白玉堂,亦未作任何解释。二人便是这般,默契着不问不答。
月下中天,晨阳蒙亮之时,白玉堂将展昭带至一座赤地不毛之山。
此山并无长草挺树,没甚可观景致,但自顶下望,却是别有一番异境。乃见东麓下一弯清澈河水蜿蜒曲折,盘山绕岭,其妖娆之姿极是迷人。眺望西北是一巨盆湖泊,碧波荡漾如宝境映月。再看西南,是山峦绵亘,茫茫草原无边无际。
展昭不禁为之赞叹,山脚之下仰看只道普通岭头,却不料原来登高之景如此瞩目。
白玉堂立在晨阳岭上,身上雪衣随风翻飞,如仙飘逸。
他将酒坛封盖打开,一股沁人酒香瞬即溢出。
展昭自然知道,白玉堂乃是酒中行家,所盗之酿绝非凡物,想那厮罗倒是大方。
正想到此处,却见白玉堂忽然倾斜酒坛,竟将半坛贵酿浇洒山地,山地顿散馥郁芬芳。展昭虽愕,但并无干预,只淡淡看着他莫名举动。
待已倒去半坛,白玉堂才提起坛子自饮一口。
朦胧的晨光中,但见那冠玉脸上,多了些神伤之色。
“日月赤岭,白某与唐兄把酒共赏,此生快哉。”
“……”
展昭一旁静看,难忍心疼。
他怎会不懂。
此地看来便是唐文逸所说之日月赤岭。白玉堂踏万里而来,为的,不过是带上一坛好酒,与知己魂魄赏景共饮,践那好友遗憾。
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何话……
突然很想问,若死的是他展昭,白玉堂是否也会不惜万里,完一朋友之憾?
白玉堂酒祭之后,忽将坛子朝后一抛,展昭连忙接下酒坛,有些愕然。
“猫儿,陪我喝酒。”
“白兄……”
盘膝坐下,白玉堂并无回头,眺看那罕有人迹的西塞草原山亘:“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展昭亦感那刻世情万变,生死苍茫。只觉一时豪气,仰头喝下坛中美酒。
“果是好酒。”
臂力一震,又将酒坛凭空推出,稳稳送向白玉堂。
白玉堂反手捞回,倾坛再饮,然后才缓缓将酒坛放至身旁。
此刻二人一坐一立,尽现晨阳之中,在那赤岭山巅,留下两道真实的影子。
白玉堂扶坛眺日,初升阳光照得他雪缎绣金,青丝透亮。
“唐兄骨灰,已尽洒在这日月赤岭之上……只是白玉堂一人陪喝,未免显得寂寞了。”
展昭定定地看着他。
洒脱,原也是一种坚强。
于是,他亦不再自抑,坦言问道:“白兄,是否尚恼展某阻你劫囚?”
白玉堂一阵沉默,似乎回忆起那日的一切,忽然将身边酒坛骤提,灌饮余酿,片刻间,坛已见底。
只见他突使手劲将空坛一推,诺大酒坛便这样被丢出数十丈,堕落山下摔成碎片。
坛裂之声震得回音四起,反让这寂寥得教人发慌的岭头多了些热闹。
展昭震愕。
“白兄?”
“臭猫,白五爷岂是那种不明事理之徒?少用你的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白玉堂翻身而起,落在展昭身旁,脸上曾有之神伤散尽无踪,依旧是那夸耀的傲态。
“你我皆是忠己之事,何来错处?”他搭着展昭肩膀,故意歪着脑袋夸张地上下打量,“之前你吞吞吐吐,原来就是烦了这个啊?猫儿,我看你真的是在官府待久了,这心眼是越来越多!”
“你——”
自己的人情味居然给他当成是小心眼,展昭当场气上胸来。
本不过是一时气窒,怎料这刻知悉白玉堂并未恼他而放下心中负担,近两月来的辛劳疲惫竟同时袭来,加上之前将军府一场大架,再来随白玉堂走了半夜,展昭瞬觉地转山旋,眼前突然漆黑……
昏迷之前,只听到那呱噪的惊呼。
“臭猫?!你怎么这么不经激啊!!”
还不是你这只小白鼠害的……
天书劫
4
阳光,显得刺眼了。
展昭缓缓苏醒,尚未睁眼,就闻得一小女娃惊呼。
“鬼儿哥哥快来!天神哥哥醒了!”
随即是熟悉的呱噪。
“妞妞!!凭什么他是天神我是鬼?!你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只病猫哪里比得过我?!”
鬼儿哥哥?
展昭不禁大觉好笑。
睁开眼睛,果然看见那白玉堂正跟一个小女娃儿为了称呼之事争吵不休。
白玉堂一见他醒来,连忙放弃口舌之争。
“猫儿?你还好吧?”
一觉醒来,精神已好了许多。展昭坐起身来,露了一个教人安心的温笑,点头道:“有劳白兄挂心,展某只是一时疲惫而已。”
“一时疲惫?”白玉堂挑眉,抱了双臂不满说道,“之前我还真没注意到,你这猫儿是怎么搞的,才几月没见,怎就变了只皮包骨的瘦猫了?”
瘦猫?……展昭知道自己确实因奔波而略有消瘦,但白玉堂亦未免夸张。
“开封至鄯州路途甚远。”
“哼,还想懵我?白五爷也是自开封到这儿,怎不见少了半两肉?”
展昭心道,因为你本来就没几两肉。
当然,只是心道。
他环顾四周,只见身处之地乃是一间破旧的小房:“白兄,这是何处?”
“赤岭山脚一户农家。”
“鬼儿哥哥,我、我!”适才那小女娃儿拉了拉白玉堂的衣袖,有点羞涩地从他的背后偷瞧床上那位天神般好看的哥哥。
白玉堂敲了敲她的脑袋:“你什么啊你?几岁的娃儿,居然还害羞啊?”
“才不是哪!”女娃儿瞪了他一眼,“爹爹说,这叫……这叫坚持!”
“是矜持好不好……”白玉堂只觉头疼,不想跟她扯下去,只好拍拍她的小脑袋,吩咐道:“妞妞,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嗯!”女娃儿倒是乖巧,颠颠地跑了出去。
“呼——”方才舒口气,转头却对上那双满是笑意的清亮眼眸。
白玉堂跟那女娃儿闹闹笑笑甚是热闹,虽模样不似,但却颇像一对兄妹。这任性傲慢的白老鼠居然有如此烂漫调皮一面,平日实是难见。
这么想来,展昭立感心情大好。
他这一笑,可惹恼了白玉堂:“笑什么笑?!若不是白五爷心肠好,把你背下山来,你这只病猫早就成一死猫了!”
展昭脸上笑意不减,拱手谢道:“展某感激。”
“哼。”他诚挚道谢,反让白玉堂甚觉尴尬,遂别开眼不去看他。
“鬼儿哥哥!药好了!”
外面传来女娃儿的呼唤,白玉堂站起身出了房去,片刻间便端来一个大碗,送到展昭手中,狠狠命令道:“给我全喝光!”
碗中黑糊糊的一大碗,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异味,实在让人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展昭可不想被就此毒死,咽了口唾液,笑容有点牵强:“白兄好意,展某心领……”
“不成。领不领都得给我喝光!”白玉堂不买他的帐,一屁股坐到床边,看来是要监视他将碗中之物全喝完了才肯走开。
“这……”
“天神哥哥,”女娃儿凑过来半趴在床沿上,很是崇拜地看着那碗药,“你一定要吃完哦!因为是鬼儿哥哥跑了好多个山头才采到的药,爹爹说找到一棵就很了不起了!可是鬼儿哥哥居然带了一大捆回来哦!”
“白兄,这……”展昭闻言,连忙看向白玉堂。
“你、你别听这小鬼头瞎说!”这下可轮到白玉堂磕巴了,俊玉面上难隐红晕。
展昭了然的清亮眸子,教他更是困窘,习惯地大声吆喝道:“臭猫,你可别误会了!我是怕被别人冤枉我白玉堂将你这只猫儿给气死了!”
展昭凝视那死鸭子嘴硬的白老鼠,但笑不语。然后,将碗凑近唇边,硬是将那碗让人恶心欲吐的黏糊黑液尽数喝下。
白玉堂看他喝完,很满意地收下空碗,然后又将一大盆山羊肉干递了过去。
“快吃快吃,否则没气死,饿死了,又要入我的帐!”
“谢了。”展昭微笑接过,慢慢将食物吃入空虚有疼的胃囊。
腹中温饱,展昭抬头见已是日上中天,连忙问道:“白兄,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概是午时。”
“坏事了。”
展昭急急掀被下床,白玉堂连忙拉住他:“你才刚醒,再歇歇吧!”
“不成。”展昭甚是着急,“展某今日尚有公事,不便再留。”
“今日?”白玉堂看他着急模样,藐嘴一笑,“是昨日吧?”
“啊?!”
“你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
展昭大惊,身为钦差护卫,居然两夜不归,加之厮罗已约时与那庞奇相见,自己竟未护卫一旁,这疏忽职守之罪,恐怕是担定了。
“慌什么啊?”白玉堂看他神色有异,“若是怕那蕃蛮子为难,白某陪你一同回去好了。”
“啊!不必了!”
不愿白玉堂趟入天书教这潭混水,展昭连忙回绝。
但就是他回绝得太快,白玉堂顿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猫儿,看来你这趟西塞之行,殊不简单啊!说来白五爷听听!”
“展某必须及早赶回青唐城,以后寻个时候再作说明吧。”展昭答得敷衍,利落地穿戴衣物准备离开。
白玉堂知道这猫儿嘴巴倔,事情越棘手,就是越撬不开他的嘴巴。
只可惜,他白五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展昭整理好了,出得门去,看见适才那女娃儿跟一老农在说话,便上前道谢一番。回头,看见白玉堂好整以暇地站在门边,看来是等他来道谢了。
展昭朝他拱手,道:“多谢白兄照顾,展某告辞了。”
“哦,后会有期。”
白玉堂依着门框,吊儿郎当地叼了根野草杆儿,朝他点点头,也没有留难的意思。
展昭辞行出门,急急往青唐城方向奔去。
及至申时,展昭才回到青唐城。
匆匆回到驿馆,那庞奇好整以暇地坐在厅中,见展昭回来,嘴角自露出一丝奸佞笑意。
展昭自知有愧,上前拱手行礼,歉道:“展昭有疏职守,请大人处罚。”
“哟?展大人你可回来了啊!”庞奇捧起茶碗,慢慢地喝着,“本官还以为你已经忘记自己是钦差大臣的随行护卫了。”
“属下不敢。”
“敢,你怎么不敢?哼,本官不过叫你去递个帖子,你却去如黄鹤,那将军大人都来了,你却不见踪影。”茶碗猛砸在案上,水花四溅,“展昭,你好大的胆子!竟不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