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墙会说话





  天快黑了,芝兰上来找安真。
  〃一起去吃猪扒饭。〃
  安真笑,〃功课忙,我不去了。〃
  〃谢谢你,安真。〃
  安真似有预感,〃芝兰,你小心点。〃
  芝兰笑而不语。
  〃忻伯身体如何?〃
  芝兰凄然答:〃医生说只不过等日子罢了,半夜,时常听见母亲伏在他身上哭泣。〃
  安真爱莫能助,低下头来。
  〃日后,她打算返回内地靠亲戚,我绝对不会跟她回去。〃
  安真冲口而出:〃那么,同甄子谓结婚吧。〃
  芝兰忽然伸出手来,拧一拧好友的面孔,〃你真可爱。〃
  安真当然听出语气中的贬意,可是不明白芝兰为何揶揄。
  这时,车先生咳嗽一声,〃谁,谁在门口?〃
  芝兰连忙说再见。
  那甄子谓高大身影就在她背后,他俩拉手离去。
  安真只想好友快乐。
  过两日她看到母亲与忻太太说话。
  忻太太长年累月穿着深色衣裳,人非常瘦,非常沉默,十足十是悲剧主角。
  安真知道母亲可以说的有限,做得到的更有限。
  她们絮絮谈了很久,忻太太不住流泪。
  随后安真才知道,忻先生又被送到医院去了,芝兰终日不在家似不甚关心父亲病情。
  安真说:〃她不是麻木,她只是逃避。〃
  车太太不以为然,〃做女儿应当侍候父母,安真,你不会弃父母不顾吧。〃
  安真连忙握住母亲的手,把脸贴上去,〃噫,我要缠住你不放,做了外婆,你要为我带孩子,好让我放心发展事业。〃
  车太太笑了,〃真一样自私。〃
  那日安真拉了芝兰去饮冰室。
  两人叫了菠萝刨冰,安真说:〃多陪陪母亲。〃
  〃我们之间没有话题。〃
  〃怎么会,世上只有母女最亲密。〃
  〃因升学问题吵过一场,以后无话。〃
  〃你盼望升学?从来没与我说过。〃
  〃安真,好羡慕你仍然同十二岁时一般纯真。〃
  安真跳起来:〃幼稚,你是说我智能低。〃
  〃不不,我是真心赞美你。〃
  〃马逸迅也那样取笑我。〃
  芝兰微笑,〃那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不,我们手都没拉过。〃
  芝兰又笑。
  安真问好友:〃芝兰,为何狂躁不安?逆境始终会过去,请忍耐一下。〃
  〃这些都是你那本’我的日记’写下的格言吗?〃
  安真气结。
  〃我与你不同,安真,我与父母不和,我只觉得我需要的他们无法供给我,我不满现实,我虚荣,我愿意出外寻找我想要的生活。〃
  〃芝兰,危险。〃
  〃顾不得了,总得拿东西去换。〃
  〃你说得似一场赌博。〃
  芝兰叹息:〃我看不到前途,一片黑暗,叫我心烦。〃
  尽管父亲垂危,忻芝兰仍然穿着大篷裙与极高的细跟鞋在楼梯间奔上奔落,花蝴蝶似。
  翌日下午,车炳荣收到一封挂号英文律师信。
  他读过一遍,皱起眉头,不放心,叫女儿:〃安真,过来,把这信读一次。〃
  安真说:〃是。〃
  一边读一边变色。
  车太太过来问:〃什么事,告诉我呀。〃
  车炳荣答:〃业主通知我们,年底之前要收回缆车径一号。〃
  〃啊,终于要搬了。〃
  车炳荣说:〃已经住了十年,租金廉宜,也算是造化。〃
  哎呀,安真蓦然想起,不知忻家搬往何处。
  车太太摊摊手,〃要准备搬家啦。〃
  〃仍然在山上找吧,方便安真上学。〃
  安真感激不已,也许,芝兰所欠缺的,就是父母这一份关怀,忻氏夫妇自顾亦难。
  〃山上租金贵。〃
  谁知车先生笑笑说:〃谁说租,趁早买下来是正经,地皮会一年比一年值钱。〃
  他们母女放心了。
  〃你去同忻家说一声。〃
  〃他们……〃
  〃太太,我们只能顾自己,近半年他们也没交房租,我都不打算追讨。〃
  车太太黯然,〃也只能这样。〃
  安真咳嗽一声,〃芝兰可否暂住我们家……〃
  这次连车太太都摇头,〃安真,她对你没有好影响。〃
  安真不出声。
  她看着母亲把业主收楼的消息告诉忻家,忻太太却意外地沉着,只〃嗯嗯〃地应着,彷佛是别人的事,又似苦恼已够多,再多一件亦无所谓。
  安真从露台看出去,同母亲说:〃业主是打算拆掉重建吧。〃
  车太太没有回答她,她正聚精会神研究新居间隔。
  马逸迅在课室外等安真的次数渐多。
  有时手上还拿着安真爱吃的三色冰淇淋。
  〃搬到什么地方住?〃他挺关心。
  〃是一幢叫福宁台的大厦。〃
  〃咦,就在我家附近,我住福庆楼。〃
  安真倒有点高兴,但她仍然舍不得缆车径。
  〃等等,冰淇淋溅到鼻尖上了。〃
  安真?腆地笑,她以为马逸迅会用手帕替她揩掉,谁知那小马做了一件令她惊怖战栗的事。
  他忽然趋近她,伸出舌头,把她鼻尖上那点奶油舔去。
  安真只觉一丝麻痒,似被蛇咬似,忍不住尖叫起来,扔下冰淇淋以及书本笔记,发疯似狂奔回家。
  跑到一半她痛哭起来,一时不敢见母亲,用锁匙开了二楼大门,进洗手间,把鼻子狠狠的洗了又洗,直至通红,然后,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发呆。
  可怕,马逸迅撞了邪,竟像野兽般冒犯她,她还一直把他当好人。
  出了一身热汗的安真渐渐安静下来。
  她忽然听见极轻俏的咕咕笑声。
  安真霍地站起来,〃是你吗,芝兰,你一直在这里?〃
  她逐间房间找过去,但二楼空无一人。
  纯是她的幻觉,不是有人嘲笑她,抑或,是墙会说话?
  又隔了一会儿,安真才走上三楼回家。
  车太太看见她,诧异地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马逸迅把你笔记本子送回来。〃
  安真犹有余悸,〃他走了没有?〃
  〃稍坐一会就告辞了,〃车太太微笑。
  〃非常有礼,伯母前伯母后,十分关心你。〃
  安真不出声。
  〃我问了他几句,他家里三兄弟,两个哥哥都是专业人士,父亲是建筑事务所东主,母亲是真理女中校长,虽然是广东人,却不算高大。〃
  哗,短短几分钟把人家身世调查得一清二楚。
  安真咬牙切齿的说:〃求学时期,我不会交男朋友。〃
  车太太轻轻说:〃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会先努力功课。〃
  〃女孩子做书虫也不好,喂,安真,我同你说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笔记里夹着一封信,用英文书写,措辞流利,不愧是高材生,他一味致歉,并且要求安真给他一次机会,他以后一定守礼。
  但是,他也陈情:〃是你那俏丽天真似幼儿般神情使我情不自禁,想来,是我未能克制诱惑之故,我一向理智,人人说我品学皆优,不知为何这次失态,乞请原谅。〃
  安真把信撕掉。
  她知道母亲时时来搜她房间,做得颇为含蓄,主要是看她有无吸之类,万一看到这封信就麻烦了,她是否原谅他倒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真找到芝兰,把心中烦恼尽诉。
  芝兰只是笑,笑完又笑,像是听到世上至好笑的事一样。
  〃安真,你好象只比我小九个月。〃
  安真愕然,〃这有什么关系?〃
  她指着安真,〃你的内分泌同八岁女童毫无分别,奇哉怪也。〃
  安真气结,〃依你说怎么办才是?〃
  〃他很喜欢你,想趁势吻你一下,也属平常。〃
  安真怒不可遏,〃我看错了他。〃
  芝兰又笑,〃一时也与你讲不通,你别小题大做,明日见了他,
  处之泰然,也就是了。〃
  〃我想告诉教务主任。〃
  〃拜托你!〃芝兰笑得滚倒在旧沙发中。
  她好似浑无烦恼。
  〃芝兰,你们家打算搬到什么地方去?〃
  她毫不在乎摇摇头,〃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可是声音里有一丝外人听不出的凄惶。
  〃芝兰——〃
  〃安真,我们且说些开心的事。〃
  〃芝兰,别忘记到福宁台来探访我。〃
  〃真是个好地名,安真住在福宁台,于是福寿康宁。安真,你是前生修过的一个人。〃
  〃芝兰,近日你说的话我都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紧,不影响我俩友谊。〃
  〃芝兰,为什么这阵子不见甄子谓?〃
  〃航空公司调他到星马工作,三个月后回来。〃
  〃你与他——〃
  芝兰忽然趋到安真身边,轻轻讲了几句。
  安真听完,十分震惊,用手掩住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芝兰微笑,〃所以,只有你还是孩子。〃
  天色渐渐暗了。
  第二天一早,车炳荣特地出去买了张报纸,放在桌子上,笑着与
  妻子说:〃现在要叫他简老板了。〃
  〃这就是他创办的报纸吗?〃
  〃我已向报档订阅,一定要捧场。〃
  车太太说:〃啊,叫港报。〃
  〃看不出一个文人有那样的魄力,安真,记得简先生吗?送武侠小说给你那一位。〃
  安真过去打开报纸,第一版新闻图片惊心动魄,安真本来在吃早餐,一块包硬是哽在喉咙咽不下去。
  新闻图片中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被军装警察似狗般追赶,抓上警车,奇是奇在有大量普通市民送粮食给这批难民,他们抢到包就往嘴里塞,叫人心酸。
  车太太哎呀一声,握紧丈夫的手。
  车炳荣低声说:〃幸亏出来了。〃
  副刊有简先生亲笔撰写的招牌武侠小说,叫做《玉剑痕》,安真如获至宝,立刻拜读起来。
  车先生指着报纸,哈哈大笑,〃我有个名人房客。〃
  在学校斜坡上,马逸迅朝安真追上来。
  安真犹有余悸,〃不要走近我!〃
  〃安真〃,他垂头丧气,〃你听我讲。〃
  〃我讨厌你。〃
  同学们听见呼喝声,纷纷转过头来看个究竟,马逸迅只得看着车安真走开。
  安真躲得男生远。像他们身上有恶性传染细菌,同时,她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于是更加慎于言行,穿中性服装,不施脂粉,目不斜视。
  一星期后的一天,放学回家,听见哭声。
  安真知道忻先生已经辞世。
  在旁人眼中,病人挣扎了那么久,吃尽苦头,到最后,皮色黑,焦痕处处,惨不忍睹,能够解脱也是好事,可是当事人孤苦无依,不得不哀哀痛哭。
  忻芝兰一个人坐在梯间发呆。
  安真跑过去坐在她身边,芝兰把头靠在好友肩上,她轻轻说:〃记得吗,九岁时,我们时时坐在简先生门口谈天。〃
  〃简先生会给我们吃果仁巧克力。〃
  〃我多土,不知果仁好吃,竟当核那般吐出来。〃
  芝兰终于拥抱着安真痛哭。
  车太太探头到梯间,〃芝兰,请过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车太太斟杯热可可给芝兰,安真递上热毛巾给她抹脸。
  车太太轻轻说:〃车先生会帮你办事。〃
  〃麻烦车伯伯。〃
  〃你不必客气,我与你母亲谈过,她决定回乡,也难怪她,她对这个城市没有好印象,离开伤心地,去投奔亲戚,好过孤零零一个人,听她说,你不愿跟她。〃
  〃我会照顾自己。〃
  〃芝兰,年底这所房子要交还业主。〃
  〃我知道。〃
  〃下个月我家要搬走。〃
  〃我知道。〃
  〃你一个人住这里方便吗?〃
  〃我没有问题。〃
  〃你有钱付水电费用吗?〃
  〃车伯母不要为我担心。〃
  〃这是我们新地址电话,你有急事,不妨找我们。〃
  〃谢谢车伯母。〃
  一般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才发觉一个水灵灵,老练成熟,而她的女儿仍似一团粉,表情像幼儿,车太太叹口气。芝兰来到梯间,忽然剧烈呕吐起来。
  安真拍着她的背脊,〃什么事?什么事?〃
  芝兰摀着嘴,〃我自小这样,哭过了头,就会吐。〃
  安真耳畔一直听见呜呜啼哭声。
  车炳荣也睡不着,同妻子说:〃缆车径一号似一个微型社会,有人欢喜有人愁,三户人家,各有运程,各有缘法。〃长叹一声。
  〃中国人那样相信宿命,是真有其事吧。〃
  〃不由你不信。〃
  〃我在想,〃车太太说:〃能不能暂时收留忻芝兰。〃
  〃太太,我知道你动了善心,可是忻芝兰不比安真,那是一个不安分的女子,人大心大,想法不一样,她一进门,吃的用的,要求都与安真不同,男朋友一定跟着上门,看样子还不止一个二个,届时教训她不是,管教她又不是,白白吃力不讨好,得罪人家,你看她打扮行为,都不是一个小女孩了,那不是加双筷子那样简单的事。〃
  半晌,车太太不得不说:〃你讲得对。〃
  安真全听到了。
  接着一段日子,忻太太回乡,车家搬新居,都是大变迁,安真忙,芝兰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