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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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拴堂的手指头又在儿子脑瓜上敲了一下:“熟透啦,狗日的熟透啦;你爸光会种庄稼,你爸不知道肉是咋长出来的,你就给你爸多弄点肉,顿顿吃肉,行不?”“我长大了让你顿顿吃。”父子俩击掌为誓。张惠琴拧丈夫一下:“你咋这么不要脸,跟屁大个娃娃打赌哩。”两口子会吃肉了,啃过的骨头光光的,王拴堂笑。
  “跟狗啃过的一样。”
  海力布追赶盗贼时就说过这句话。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4(4)
草原上的盗贼偷牲畜不是一只两只,常常是赶走一大群。盗贼手段高明,熟悉牲畜的脾性,熟悉大漠绝境的秘密通道。海力布追了三天三夜,找到了盗贼逃跑的行踪,这在草原上叫打踪,是一种高深的功夫。根据牲畜的蹄印、粪便,一路寻下去。盗贼一路上灭迹,如果主人赶上来了,只能认输。这是草原上的规矩。海力布遇上了另一条规矩,盗贼点火吃饭的地下留下一堆骨头,海力布捡起一根羊肋骨,看一眼就明白了,就掉转马头回去了。王卫疆在长满芨芨草的山口等海力布叔叔归来,海力布一人回来了,王卫疆跟个大人一样大声问:“咱们的羊呢?”海力布从怀里掏出白亮的羊肋骨。
  “跟狗啃过的一样,羊会喜欢他们的。”
  哪有他说的那么轻松,公家财产是要赔偿的。场部来了两个人,跟海力布谈了一会儿,在本本上填字,海力布从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包包,解开,那是他的全部积蓄,还要从每月工资里扣,一直扣到海力布去世,还没扣完。好多年以后王卫疆才体会到这些经济账目的代价。王卫疆当时还是个孩子,他所看到的就是海力布叔叔从木箱子里取钱,场部的两个人数钱,数完,海力布在本本上填字。场部的人是饭后走的。海力布用手抓羊肉招待他们,他们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海力布以最大限度的照顾,海力布感谢他们,还喝了点酒。三个男人满脸通红,围坐在羊粪铺成的炕上,一边喝,一边互相拍肩膀。场部的人埋怨海力布粗心大意:“丢这么多羊,赔这么多钱,能娶两个老婆呀,老兄你真是的,回来算了,我给连里打个招呼,土坯房盖好了,给你留上几间,借上点钱,娶个老婆,就像个家了。你这是啥日子嘛,石头碉堡,一大群牲畜,加上这个巴郎子娃娃。”
  海力布把王卫疆揽到怀里:“有巴郎子呢,有羊羔子呢,挺好的家嘛。”
  “巴郎子又不是你的,羊羔子是牲畜,又不是人。”
  “它们跟人一样呢。”
  “喝醉了,喝醉了,这家伙喝醉了。”
  海力布憨憨地笑着,用手背不停地擦嘴巴,海力布的神态里有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人家就以为海力布醉了,人家就告辞了,海力布一直把人家送到了长满芨芨草的山口。草绿色的120北京越野吉普跟蚂蚱一样一点点小下去,海力布还在招手。车里的人凭这一点也会认为这家伙真醉了,醉得这么厉害。送人送到大门口,再远一点送到大路口,哪有这么送人的?车跑,马也跑,纵马疾驰,一直到山口上了,有这么送人的吗?谁都明白,海力布欠了多大一笔债,娶老婆是没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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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放生羊1(1)
海力布从山口回来没进房子,直接到羊圈里去了,抱住羊羔子,抱半天才松开,一大群羊呢,挨个抱一遍。平时这些羊见了海力布都要咩咩叫,那种跳跃的水浪一样的欢叫声听得人心里暖洋洋的,羊们好像猜到了海力布的心事,海力布抱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有了跟海力布一样的心事,它们就叫不出来了,它们毛茸茸的小脑袋顶着海力布胡子拉碴的下巴,跟铁刷子一样蹭啊蹭啊,羊羔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静静的跟一片海子一样。海力布的心就静下来了,海力布就站起来,拍拍手,自己骂自己:“我这是干吗呀,把羊搞得这么沉重。”
  海力布就把羊赶到地势开阔的台地上。春天已经过去了,青草泛绿,绿得发黑,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藏在草丛里。远方升起蓝色的雾霭,天空一点点倾斜下来,大地被天空盖住了,牧草唤起羊的记忆,牧草的絮叨声跟歌子一样越来越动听,羊们全都愣住了,全都抬起头,草叶的絮絮好像来自苍穹之顶,跟雨点一样落到地上,羊嘴巴碰一下冰凉的草叶,就咩咩叫起来。海力布长长地松一口气,现在可以睡觉了。海力布就枕着胳膊,望着蓝天,打起呼噜。天离地很近,一堆堆白云跟被子一样,盖在海力布身上。
  王卫疆骑着小马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台地平坦辽阔,都是矮草,王卫疆和小马很快变小了,跟羊羔子差不多了,都跑到海力布的梦里去了。
  海力布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噜声跟茶炊一样在煮浓浓的砖茶。云朵把天空擦得干干净净,草地就更干净了,海力布的梦一点也不像梦,跟真的一样。海力布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醒来了,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美美地睡了一觉,白云就在头顶飘着,跟风筝一样,白云很轻易地擦掉了梦境跟实境的界限。海力布再也不想那场灾难了。海力布眼前的羊群、草地、孩子才是最真实的。这都是他海力布的,他并没有损失什么。
  海力布更珍惜那些羊羔子了,在海力布手上没有死过一只羊羔子,只要怀上,海力布就有办法让它们母子平安。母羊是那么信赖海力布,海力布走近羊群,羊群就踏实了,就有了安全感。海力布把那些疲弱的羊羔抱到房子里。
  “跟咱们一起住。”
  王卫疆挨着羊羔子睡觉太兴奋了,老睡不着。月亮在窗外飘过来飘过去,月亮就像一只小羊羔。草原的夜晚是很凉的,有炉子还是冷,幸好有一米多厚的干草粪,跟压了几十层毡一样,身子底下是温暖的,大地上的潮气、冷气被压得死死的。羊羔很安静,羊羔身上很快就热起来了,比人体热得快。王卫疆抱住羊羔,王卫疆也热起来了。夜空里的月亮也不飘来飘去乱晃荡了,月亮静下来了,月亮就有了光,月光从天空流下来,流到石头房子里,羊羔沐浴着月光,月光也有了温度。王卫疆光胳膊伸出去,月光跟白绸子一样,摸一下就浑身发抖,抖几下就不抖了,皮肤适应了。羊羔比人适应能力强多了,羊羔身上的细毛一点点渗进月光里,月光长毛了,月亮毛茸茸的,月亮一会儿是一只小羊,一会儿又成了白毛兔。王卫疆梦见自己身上也长毛了,他梦见回到家里,母亲张惠琴吓得尖声大叫:“妖怪!妖怪!”父亲王拴堂拎着斧头奔过来,把斧头都高高地举起来了,忽然哈一声乐了。
  “狗儿子,披这么好的皮袄。”
  “这不是皮袄,这是我的皮肤。”
  王拴堂手里的斧头咣当落在地上。张惠琴手里的盘子已经落下了,张惠琴下意识里还端着东西,张惠琴凭空又落了一次,差一点趴在地上,好像手落到了地上。王卫疆在梦中嘿嘿地笑,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一身白毛把大人吓成那样子。
  尿把他憋醒了,迷迷糊糊,他到外边去尿尿。房子后边就是尿尿的地方,对着山坡,月亮就在山顶上卧着,矮矮的石头山冈,王卫疆揉揉眼睛,月亮卧在羽毛草丛里,草叶摇曳不定,真像一只白羊卧在那里。王卫疆就跌跌撞撞上去了,王卫疆张开双臂在草丛里找了半天,抱起一块白石头,他还真把石头抱起来了,梦中的孩子力气大得惊人,他很轻松地把那么大一块圆石头抱到被窝里,他在梦中以为石头是热的。沉睡的羊羔被冰凉的石头惊得叫了一声。海力布的一只毛茸茸的光胳膊伸到石头上,海力布在梦中哆嗦了一下。天亮了,石头热起来啦,无论是人还是羊都把石头挨得紧紧的。海力布醒得早,海力布一嚷嚷,王卫疆和羊羔们也醒来了。被窝里卧着圆圆的白石头,一头大一头小,像小狗也像小羊,海力布一口咬定:是来找羊羔的,石头修炼成这样子,都爬到炕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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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放生羊1(2)
“它为啥不到羊圈里去?被窝里的羊羔是通神的。”
  王卫疆迷迷糊糊还有点记忆,王卫疆告诉海力布是他搬进来的。海力布就说你再搬一次,你搬一次看看?王卫疆使出吃奶的劲儿,石头就是不动。他踹石头一脚,拍自己脑袋,他也糊涂了,以为是在梦中搬石头。王卫疆轻轻推一下窗户,窗户松松的,一下子就开了,别说爬进来一块石头,一只大狗熊都能爬进来。羊羔们很兴奋,从窗户里跳出去,摇摇晃晃往山坡上走,早晨的太阳软软和和像快要下崽的大母牛。牲畜们三三两两都到山上去了,边走边拉粪。牛粪、羊粪都很新鲜,潮乎乎的带着浓烈的腥味。海力布抱起白石头,抱到墙角轻轻放下来。石头嘛,让它睡在炕角。


  跟他们住在一起的羊长得很快,秋天刚到就肥得不得了。王卫疆已经抱不动它们了。每年秋末都要宰一批羊。王卫疆哀求海力布叔叔不要杀这几只羊,让它们再活一年。
  “行啊,你说了嘛,就让它们活下去吧。”
  场部来人拉肉的前一天,海力布把这几只羊放生了。王卫疆才明白海力布为什么让它们跟人住在一起。
  秋末宰羊的时候,另一批母羊怀孕了,完成使命的公羊们沉静大气,像威武的将军,昂首阔步,在高地上迎着越来越冷的北风,白毛翻卷,眯起来的羊眼睛特别有神,穿透了远方蓝色的地平线。地平线也是一道缝,天地相合的地方是谁的眼睛如此明亮?公羊肯定看到了生命的真相,那一刻,不需要头羊了,大家全被生命的亮光照耀着,随意地漫下高冈,走到石头房子前边的空地上。那一刻,海力布手里的刀子一下子变薄了,感觉不到了,成了一团轻盈的光,跟手电筒一样在漫长的隧道里小心翼翼地走着,穿过比黑暗更漫长的冬天。海力布情愿在冬天多待上一段时间。他每天夜里要去羊圈看看,墙上用石灰画了许多圆圈,他还是不放心,他提的不是手电是马灯,他拿着马灯,挟着干草,每个羊圈里都要看一看。公羊很少了,都是壮实的种羊。母羊腹内已经有了动静,外表看不出来,羊身子没有什么变化,羊的呼吸热辣辣的,羊的眼睛水灵灵的,透出一股子柔情,这是胎儿成形的讯号。海力布把金黄的簌簌抖动的干草撒在母羊跟前,母羊在夜晚吃草的声音清晰而遥远。夜太静了,兔子在奔跑,狐狸在山顶窜来窜去,土拨鼠开始咬草根,干河沟里沙土刷刷落下,只有石头一动不动,月光一遍遍地洗刷石头,白石头越洗越白,黑石头越洗越黑。
  春天到了,繁忙的接羔工作开始了,海力布迎接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生命。那些柔弱的羊羔子,海力布照例把它们带到房子里。海力布给上天许下誓言,让每一个胎儿安全落地,健康成长。到秋天最后的季节,海力布把它们带到旷野深处,羊多聪明啊,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道别,海力布在它们的背上轻轻拍一下,好像那背上安装了什么特殊机关,一下子被海力布打开了,启动了,羊们连叫都不叫,连头都不回,向远方奔去……
  王卫疆问海力布:“它们去哪里?”
  “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