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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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骑上车子很快就到了五公里。到了水渠边燕子才知道她不是来给王卫疆送饭的,她没有做饭,她还下意识地在包里翻一下,没有找到热乎乎的饭盒。燕子倒是把纸船纸羊翻出来了。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意识到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她先拿起的是纸船,三十多只呢,一只一只全下水了,激流滚滚,船在破浪前进。纸叠的大角羊就不再是纸的了,跟真正的羊一样,屹立在她的手心里。她不断地问自己:“你能跟船一样吗?你能跟船一样吗?”她就把羊放进水里,看着羊顺流而去。被激流卷走的羊是不会沉没的,又一只羊下水了。一只接一只,也是三十只羊,挺着大角的一群羊顺流而下……燕子在心里小声地说:“王卫疆,白羊真的是你放出来的吗?”燕子反反复复地追问,问了好几遍以后,燕子连自己都怀疑起来:“这还用怀疑吗?燕子!”燕子就站起来了。
燕子沿着水渠,尽管心如火燎,可她走得并不很急,从外表上看她是从容不迫、深思熟虑的。后来有人这样对王卫疆如实相告,大家看到燕子就像去上班,她挎着包呢,一脸严肃,有一种令人罕见的端庄。她走到白羊跟前时,朱瑞也赶来了,如果朱瑞待在这里肯定会引起燕子的疑心和不快,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失误都会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燕子不管心里多么波澜起伏,说话的声音是极其冷静的。燕子问:“你跑来干什么?”
第六章 刀子6(2)
“我要把它放了。”
“这是你送我的,是我的羊。”
“我从乌苏赶回一群羊,都是肥羊,不影响你结婚。”
朱瑞说话的时候那只受伤的手在羊犄角上,朱瑞手一松,羊就明白了朱瑞的意思,羊就迈着碎步走开了,朱瑞也走开了,燕子紧紧地跟在后边。后来燕子告诉王卫疆:“我捡过羊,可从来没有放掉过一只羊,那种感觉太有意思了。”
天黑前他们到了乌苏,住在朱瑞亲戚家里。亲戚问他们下一步打算,他们就告诉人家他们要把羊放掉。
“冬天快到了,羊会冻死的。”
“我们要陪它走一阵。”
亲戚种庄稼也养牲畜,家里几十只羊呢,亲戚说:“你们又不是草原上的人,放掉那么一只大肥羊,太可惜了。”他们就不吭声了,亲戚就笑:“你们把我当坏人了,我小时候听大人说过放生羊,我没亲眼见过,我不相信啊。”燕子说:“这回你信了吧。”亲戚是个憨厚的汉子,咧大嘴笑,“我去瞧瞧,你的跟我的羊有啥不同。”亲戚提上马灯到羊圈里去了。大约有半小时的工夫,亲戚就回来了。
“你们那羊眼神不对劲。”
“不是羊眼睛吗?”
“羊眼睛已经很温和了,这只羊,好家伙,那眼神就跟哈萨克女人帽子上的猫头鹰羽毛一样,轻轻地在你脸上扫一下你就完啦,这么一扫,再好的把势连刀子都拔不出来。”
“这羊是要放掉的。”
“也只能放生,谁敢杀它呀。”
燕子给羊喂草料时,羊不停地往天上看,天蓝汪汪的,羊比人看得远,羊已经看到天空深处的雪花了,雪花已往下落呢。晚上,燕子就跟朱瑞住在一起。燕子这几天跟女主人住一个屋。燕子喂羊的时候,羊吃得那么多。燕子就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一个人在房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经常都要去帮女主人干活的。女主人在厨房里准备第二天的伙食,要干到大半夜。燕子就到朱瑞的房子去了。朱瑞吃惊的样子让燕子很感动,整个过程燕子就显得主动一些。他们上床的时候,雪花就落下来了,准噶尔盆地刷的一下子全都白了。
早晨起来他们才发现了雪。燕子穿上衬衫,拉开窗帘的一角,她就脸红了,她这时候才有了羞怯。其实离天亮还早,朱瑞睡得很熟,燕子一直睁着眼睛,眼睛里带着笑容。后来她就睡着了,睡得那么实在,跟石头一样,怎么醒来的都不知道,反正一下子就醒来了。
朱瑞连牙都没刷就到羊圈里去了,在一大群羊中间可以一眼看到他们的羊,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高出一个头,比头羊还高,又肥又壮,但朱瑞知道自己的羊到年底都会瘦下去的,秋膘是有限的。朱瑞抱住羊,摸一遍,确实如此,厚厚的皮毛下边就是饱满而富有弹力的腰,都是乌苏草原秋天的功劳。我们上路吧。羊眼睛一亮,也是这个意思。朱瑞回去把这个意思对燕子说了,燕子心想:“这应该是王卫疆说的。”燕子发愣的样子让朱瑞吃惊,“我说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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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你这臭男人,你真的成了把势。”
“我早就是把势了,这还用怀疑吗?”
吃过早饭他们就上路。亲戚要找顺车,他们不要。亲戚问他们到底去哪里,他们说不知道。
“你们就跟着羊走?你们咋跟小孩一样!”
他们就笑,满脸幸福的样子。他们穿上了亲戚的皮袄,反正不怕冷,亲戚摇摇头:“你们沿着公路走,趁早把羊放掉,它爱走哪走哪,你们早早回来。”
他们上了乌伊公路,羊跟他们一样守着公路,不到野地里去。羊还叫了一声,朱瑞好像听到了命令,就挥手拦车,还把车子给拦住了,是一辆从伊犁去乌鲁木齐的大卡车,司机的眼睛老往燕子身上瞅。燕子弯下腰问羊:“是这辆车?这是去乌鲁木齐的。”羊好像认识字,车子上有“伊犁地区××工贸公司”的字样,车头向东,喷着热气,一股不到乌鲁木齐绝不罢休的样子。司机就说:“听人的还是听羊的?快上车吧。”他们先把羊举到车厢里,接着也往车厢里爬,司机脑袋伸出来:“驾驶室有位子,坐驾驶室嘛。”他们坚持要跟羊在一起,车厢里有十几箱苹果,有几麻袋洋芋和皮芽子,还有大桶胡麻油,他们就坐在装皮芽子的麻袋上。司机还是不甘心:“这位女同志就不用待上边了吧,下边有位子,下边暖和。”燕子抱着羊,燕子说:“这是个大火炉,谢谢你师傅。”燕子朝司机一笑,司机就缩进去了。车子过了沙湾,司机又盛情邀请燕子:“你要感到冷,你就喊我。”燕子就笑:“喊你你也听不见。”她以为司机会知难而退,谁知道司机还有这一手,咣啷把扳手丢进车厢:“你要是冷你就敲驾驶室,我就是耳朵塞驴毛我也能听见。”燕子连说好好好,燕子拿起扳手举了举,司机又回去了,车子跑起来。朱瑞说:“人家巴结你哩。”燕子说:“谁知道咋回事,我一直是丑小鸭,从来没有人巴结我,恭维我。”
第六章 刀子6(3)
“不对吧,不要轻易否定人家的艰苦跋涉嘛。”
“就你和王卫疆两个大傻瓜,我老担心我要是丑下去咋办呢,恋爱中的女人都会漂亮那么一阵子,以后呢?以后该咋办呢?”
“你的漂亮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是要慢慢发现的。”
燕子的下巴朝车头翘翘:“我可不要那种发现。”
“他等着你敲驾驶室呢。”
“真把我冻坏了我会敲的。”
朱瑞抱住燕子,燕子拨开他的手,把羊揽在怀里,燕子说:“我有这么一个火炉子,我还怕冬天吗?司机真好玩,他就不该让羊上车,有羊在这,他就死心吧他。”
他们在二宫吃饭,加油。乌鲁木齐就从这里开始依山势铺开。二宫大多是旧房子,还有许多土坯房,又小又矮的砖房,车来车往,到处都是响声。司机已经不那么热情了,朱瑞叫了几个好菜,还要一盒红雪莲,司机当仁不让,能吃能喝。朱瑞结了账,司机问他们:“你们走不走?我去西站可以进市区,这里是郊区。”他们谢了司机的好意,就留在了二宫。
朱瑞在棉纺厂上班的时候来过乌鲁木齐,对二宫很熟悉,很容易找到了便宜安全的小房子,在一面山坡上,弯弯曲曲的小巷深处,跟进了地宫一样。羊对这里很满意,不是因为这里有山有水。乌鲁木齐本来就是一座山城,天山环绕,山间大河小河,有好几条。在大街上,羊看到了三层高的大饭店,也有五公里那样的小饭馆,羊已经不在乎那些小馆子了。朱瑞从巷子尽头的维吾尔人那里弄来一捆干草,羊吃得三心二意。朱瑞说:“是不是病了?”燕子说:“它的眼睛那么有神,好像吃了灵芝。”羊穿过小巷子的时候,碰了几只同类,年龄相仿,可毛色大大逊色于它,它一下子就骄傲起来。当然,它的心思不是那些大饭店,主人是不知道的。燕子弄来清水,让羊喝了。羊喝水的时候,眼睛就到了水里,燕子的黑眼睛也落在水里,一下子就有四只黑眼睛了,跟水塘里的蝌蚪一样。燕子告诉朱瑞羊要出去。他们知道给羊放生的时候到了,他们有点恋恋不舍。燕子抱住羊脑袋:“跟我们过一夜好吗?”羊脑袋微微扬起一点,目光就到了天山东部最高的博格达雪峰,雪峰白光闪闪,跟天空连在一起,就像这座城市的灯塔。燕子小声说:“它要爬那么高的山。”朱瑞说:“那里有南山牧场,天山最好的牧场。”燕子说:“就让它去吧。”羊就走了。羊好像来过这里,走出那么深的巷子,不用人领路。他们在后边跟着。羊从巷子里绕出去,直接到了大饭店。那是二宫最高级的饭店,蔬菜和肉都从外地拉运。这么一只大肥羊、活羊,人家就愿意出很高的价钱。燕子要报价,朱瑞拉她一下,朱瑞到底是奎屯长大的,来过乌鲁木齐,比燕子有经验,三言两语就把价抬上去了。羊也满意了,高高扬起了头,饭店的伙计们都叫起来了:“这羊能听懂人话。”饭店经理也出来了。好家伙,一千二百块在当时可能是整个新疆最好的价格了。经理给朱瑞开票时说:“简直就是买一匹马。”经理突然问朱瑞:“你能喂这么肥一只羊,你杀它没问题吧。”“也只能让我杀,别人杀不了它。”朱瑞杀羊的场面简直是一场精彩的表演。肯定要让羊吃饱喝足,休息两天。第三天,朱瑞准时赶到饭店。见识那场面的只有几个伙计。新疆那地方杀羊太平常了,谁也没当回事。还是有一个伙计叫了一声,大家都抬头看,正好是朱瑞手起刀落的时候,谁都看见那是一个老把势,刀子又快又准,跟苍穹蓝色的闪电一样,快刀划过的地方,最先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血管子里的蓝色光芒……大肥羊的蓝色光芒把太阳罩住了,跟电影里看到的蒸汽机车出站一样,吼叫着喷着热气,腾云驾雾缓缓地移动着……大肥羊就这样离开了。经理听说后,拍拍朱瑞的肩膀:“你就在这安身立命吧,那一千二百块钱算我给你预付的工资,他娘的,你是我们饭店最牛的员工。”
第六章 刀子6(4)
燕子不知道这件事,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燕子早就意识到羊是永生的,能越过所有的刀锋。
他们付了房租,可以放心地住下去。
朱瑞收拾屋前屋后,清除垃圾,用石块补了后墙的缺口。燕子把屋里擦洗一遍。太阳落山的时候,房子有了新的气象,可以住人了,炉子也烧起来了,火墙热了,整个屋子也热起来。房东给的一桶煤可以烧到天亮。第二天他们买了一车煤,堆在院子里,院子全都满了,就像平地起一座山,连门都堵住了,要侧着身子进出。整整一个礼拜,他们总算安顿下来了。
朱瑞到那家大饭店去上班,人家让他剁肉块,有冰柜,几十只羊、几十头牛冻在里边,跟红宝石一样寒光闪闪,一把纯钢利斧,剔出的骨架跟屋梁一样,把领班震得一愣一愣的。人家不相信他是奎屯来的,背后议论他:“农七师畜业连的。”整个奎屯垦区属于农七师,奎屯这座小城市在垦区的交通线上。朱瑞也不解释。斧子、刀子他都能用,羊也好牛也好,到他手上,骨头是骨头肉是肉,整整齐齐的。有一天,大厨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