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





不向他道歉。”“你到底去不去?”杨珊的声音高了八度,带有最后通牒的意味,但平原仍然摇着头说,“不,我不去,应该他来向我道歉。”
  杨珊美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和哀怨的神色,然后她一猫腰钻出了那柄细花雨伞,沿着湖岸快步离去。平原懂得杨珊拒绝他的雨伞意味着什么,“别跑,小心淋着雨。”平原唯一能做的是就是紧紧地跟着她,并让手里的雨伞也紧紧地跟着那个发怒的女孩,于是在凉亭里躲雨的朋友们便目睹了那幕滑稽而令人感动的情景。
  杨珊是个柔弱的体力单薄的女孩,在平原的紧追不舍下她终于止步,倚靠在一棵柳树上轻轻啜泣起来。平原觉得自己惹了祸,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道如何对她作出合理的解释。平原只是举起雨伞为女孩遮挡冰凉的雨水,心里祈望她能早一点原谅自己。他想杨珊的原谅永远是他所需的,但他永远也不需要小卢梭的原谅。
  那对情侣在秋雨缤纷的湖岸上站了很久,平原终于等到杨珊红唇轻启了。杨珊说,“平原我告诉你,我不属于你,我只属于我自己。”平原说,“我知道你只属于你自己,可是我不想让小卢梭那种骗子来迷惑你。相信我,他真的是一个骗子。”杨珊这时候猛地抬起头,“他是骗子?你是什么?你是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杨珊泪眼朦胧地审视着平原,最后她说,“你真让我失望,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平原看着杨珊再次离开他的雨伞,拎着裙角朝凉亭里的朋友们跑去,他打着伞怔在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这场秋雨的凉意和危害性。
  我记得那段时间平原情绪低沉,以往清瘦稚气的面容显得憔悴而苍老。“莫名其妙,她怎么会崇拜一个夸夸其谈的骗子?”平原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大口痛饮山东产的白兰地酒,一边烦躁地捶击着自己的膝盖。他说,“不,不行,小卢梭很快会伤害她的,恶魔总会伤害天使,我要保护好杨珊。”我问平原怎么保护他的天使,“找人把小卢梭揍一顿?”平原听了沉默了很久,但他还是摇头否决了这条粗蛮的建议。“不,不行,”平原几乎是痛苦地叹了口气,他说,“那样杨珊会更讨厌我,她不喜欢动拳头,她说她最痛恨的就是野蛮和粗暴。”事实上平原并没有找到他如何保护杨珊的方案,而杨珊也没有像平原所担心的那样爱上小卢梭。据说雨伞事件发生以后杨珊更显忧伤和多愁善感了,另一方面杨珊在朋友圈子里的表现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给每一个仰慕她的青年以均衡的机会,在家庭舞会上她和每一个伸手相邀的青年翩翩起舞,每人只跳一支曲子。当她独坐一隅抚额沉思的时候,总有人上前赞美她的舞姿、衣饰直至她随身携带的一只羊皮坤包,杨珊微笑着与搭讪者说话,你问什么她回答什么,绝不多说一句话。你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的是忧伤的涟漪,秋天的杨珊,穿蓝黑格子呢裙的杨珊,不管是静是动总归是楚楚动人。但杨珊却不与平原跳舞,不跟平原说话。有饱经情场风霜的朋友告诉平原,既然这样,说明她还爱着你,说明你还有希望。平原于是鼓起勇气像一个影子忠实地跟随着杨珊,而且特意准备了一把三折自动雨伞带在身边,用以防止讨厌的秋雨对杨珊突然袭击,但是很长时间那把新雨伞没有派上用处,而杨珊并不阻止身后忠实的影子,她让平原跟着她,却不看平原一眼。又有人劝慰沮丧的平原说,只要她让你跟着就行,这说明她不讨厌你,说明你还有希望。平原于是抱着希望,带着一把伞在秋风萧瑟的大街上走着,等待三米开外的那个女孩突然回转来,突然对他说,平原,我冷,让我把手插在你的风衣口袋里。杨珊与平原重归于好也许该归功于杨珊的几个知心女友,平原的一片痴情首先打动了她们。有一天女友们约杨珊去郊外远足秋游,在唐代木塔上她们眺望着秋意尽染的远山近水,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平原身上。有一个女孩直率而尖锐地指出,在围绕杨珊的众多追求者中,只有平原可以为她去死。杨珊听后沉默无语,隔了很久才郁郁地说,“我不相信。”这句话似乎显示了某种契机,女友们立即叽叽喳喳起来,她们觉得有必要对平原来一次严峻的考验。
  那时候平原就在木塔下的枫树林里徘徊,从树林里仰视木塔上的女孩们间距很大,她们离他很远,但他离她们很近,平原从那堆影象模糊的女孩中间一下子捕捉到了杨珊胸前的白色丝巾,一下子捕捉到了他的心上人。
  平原很快地被召唤到木塔上。起初他不知道女孩们的意图,他去看杨珊的脸,杨珊立即转过身去。一个女孩对平原半真半假地说,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假如真心爱杨珊,就从这座塔跳下去。平原的目光仍然直直地盯着杨珊,杨珊亭亭玉立的侧影纹丝不动,平原把这种态度理解成默许,他的一腔热血往头顶上冲,“跳就跳”,平原把随身携带的雨伞交给一个女孩,脚步毅然往木塔扶栏走去。
  结局是你所预料到的,女孩们尖叫着合力拉住了平原,平原骑跨在木塔扶栏上,用他清澈而悲壮的目光凝视着杨珊,杨珊终于面对平原呜咽起来,她说,“平原,我也爱你。”从郊外归来后平原又牵到了杨珊的纤纤玉手,平原不再到他的朋友那里借酒浇愁和倾诉苦恼,这是我们大家的幸运。秋去冬来,天气变冷了,那个由绅士淑女组成的群体把聚会的地点改在咖啡馆或舞厅,每人轮流做东。听说又有一个业余歌手和朦胧派诗人企图给平原的爱情设置障碍,但都被平原用他的方式一一解决了。
  我有好久没见到平原,猜想在寒冷的冬季他与杨珊的爱情如火如荼,作为朋友这就够让人高兴的了。我没想到一个瑞雪纷飞的傍晚,平原忽然挟着一股寒气闯进我的单身宿舍,他的样子看上去失魂落魄,眼睛呆滞无神,手里则照例拎着一只山东产的白兰地酒瓶,我立刻意识到平原又失恋了,因为平原生活的那个圈子通常都把酒瓶作为失恋的标志。“她是谁?”平原在我的洗脸盆里吐出一摊秽物,径直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下,突然又弹起来朝我大吼一声,“杨珊,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是爱神维纳斯,你自己告诉我的。”
  “维纳斯?”平原喷出一股酒气喃喃自语,“对,她是维纳斯,她不是真的,是石膏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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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边为我的洗脸盆和被褥担忧,一边却急于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明白美丽的杨珊以什么理由再度抛弃如此痴情的恋人。“你永远也猜不到,”平原忽然失控地狂笑起来,“这回是为了一个屁。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别开玩笑。”我说。“谁跟你开玩笑?”平原悲怆地喊了一声,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并非玩笑,平原用双拳捶着我的床铺说,“真的为了一个屁,昨天在她家吃饭,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可以在那种场合放屁呢?”“我不是故意的。”平原几乎用哭腔向我表白着,“可是她认为我在她父母面前丢尽了脸,也丢了她的脸。她当场把我赶了出去,这回完了,我知道这回彻底完了。”平原很快昏睡过去,我闻着他的酒气和鞋袜的臭味,怀疑这就是爱情的死亡气息。想想平原和杨珊优美的罗曼司如此告终,想笑却又不忍心笑。我能设想一个倾国倾城的淑女的好恶情感,设想她对优雅礼仪的赞赏和对粗俗鄙陋的憎恶,但我真的为我的朋友平原鸣冤叫屈,美丽的杨珊,她为什么可以原谅他的一切却不能原谅他的一个屁?
  就在那年冬天平原怀着一颗受伤的心去了南方一个新兴城市。他带走了他的吉它,也把他的温柔浪漫的琴声从朋友圈子里带走了。朋友们在聚会时常常提到平原,怀念着他的琴声和一颗浑金璞玉般的心,每逢这时杨珊便低垂下她美丽忧伤的眼睛,眼角泛出依稀泪影,为了避免伤及杨珊脆弱的心,朋友们尽量不说平原的名字,渐渐地平原就被朋友们淡忘了。平原一去不返,而杨珊仍然是这个城市绅士淑女心目中的爱神。许多青年男子趁隙向她射去爱情之箭,我听说后来一个绰号叫肖邦的钢琴演员俘获了杨珊的芳心。这件事情自然而然,肖邦修长有力善抚琴键的手指和文雅的谈吐举止颇具绅士风度,一个标准的绅士挽住一个淑女的手,这件事情更是天经地义,我甚至想假如肖邦早一点出现在杨珊面前,平原与杨珊的那个传奇式的爱情故事也许就不复存在了。时光之轮在我们城市的湖岸上飞速运转八圈,八年过去了,湖岸附近现在碧水依旧绿柳依旧,但是你再也看不见那群围坐在草地上吟诗弹琴的青年男女了,他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平原曾有信寄来,告诉我他已在南方成家创业,信末有一句附言或许只有我能看懂:代问维纳斯好。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添加这句附言的,问题是世事苍茫多变,从前那个女孩现在肯定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了,让我找一个维纳斯雕像容易,在人海中找到一个贵妇人却不容易啦!
一朵云
  我们已经习惯于在人行道或斑马线上行走的城市生活,世界上许多美丽、原始而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比如高山、沙漠、冰川、草原和森林,现在只是人们心目中的旅游圣地,有人在夏季搭乘飞机、火车和汽车长途跋涉到达那里,最后带回许多人与自然亲密相处的彩色照片,也有人想去那些地方而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不去也没什么,他们的城市生活依然如故。毛拉乌达的诗人兼哲学家、画家浩克的故事非同凡响,但他的荒漠之死却不能让现在的少男少女竖起耳朵,浩克的另外一个朋友有一次不耐烦地对我说,别再提他的事了,提它干什么?连晚报的花边新闻栏也挤不进去。
  直到一九八七年春天,我才收到了浩克的一封来信,那时候浩克已经失踪三年之久,他的瘦削的忧郁的脸只是在朋友们的集体合影里闪烁智慧的光芒。应该说当时我已忘了他了,我当时注意到信封和内页的字迹有些怪,它们像树枝或圆圈一样随意搭配,拙劣而粗蛮,与我记忆中的浩克的字迹毫不相干。我怀疑过这封信的真实性,但我想到字与人一样都是会变化的,也许这就是浩克所说的返朴归真呢?我从来没有读过这么奇特的信。信的主要篇幅都用于描写一种叫云阵的自然景观。云。云。云。云是如何在毛拉乌达的天空中巡游和变化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云,但是毛拉乌达的云阵是别处看不到的。信的末尾写信人话锋一转,邀请我在五月前往毛拉乌达参加的他的葬礼。令人心惊的就是这个葬礼。后来我的毛拉乌达之行也就是为了参加这个莫名其妙的葬礼。
  西北边地在五月仍然是一片雪泥荒漠,火车把旅人扔在铁路尽头的小站上,长途汽车把旅人扔在几座泥坯房和漫天风沙中,而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仍然遥远,隔着山,隔着沼泽,隔着无边无际的开阔地。我难以忘记我在等待浩克的马车时的心情,长河落日在毛拉乌达显示了古典的壮丽磅礴之势,我在小旅店的窗口看见了从前在画报和电影里见到的西部黄昏景色,我看见了云,我看见一朵云从胡杨树林那里轻盈地浮升,很像一只归圈的羊喘了一口气,站住了,然后继续向上浮升,它的色彩由雪白泛出金黄,最后变成橙红色。很快又有一朵云追逐而来,相缀在第一朵云的边缘,刹那间颤动了一下,两朵云合而为一,一边浮动一边变形。第三朵云。第四朵云。第五朵云。那么多的云信佛听到集结的哨声朝一个方向款款而来,它们的形状和队列像一群孩子的追逐嬉戏;或者就像士兵们在一场战役中的殊死搏斗。
  那就是毛拉乌达的云阵,只是在亲临奇境后我才相信那不是浩克的艺术虚构。但云阵毕竟只是云阵,天黑了就消失了。我开始想浩克和葬礼的事。在小旅店昏暗的豆油灯下枯坐,听见大风卷过戈壁荒原,沙粒击打着远处近处的胡杨树,我觉得我正在接近浩克的那种神秘诗化的生活。旅店老板娘不知道浩克的底细,她把浩克叫做北京来的气象员。“北京来的气象员早回北京了,我看见他开着卡车从山口过。”老板娘看见我脸上愕然的表情,高声说,“你那样瞪着我干啥?我不骗你,冬天就走了,我亲眼见他从山口过,他那汽车轮子打滑,我还帮他垫树棍来着,他亲口对我说,他要回北京啦。”剩下的夜晚一下子变成独自猜谜和推理的夜晚,风沙仍然吹打房屋寥寥的小镇,窗外的天空漆黑无边,狼嗥声忽远忽近地传来,我所熟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