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可错过





  我这样爱你到底对不对?这问题问得我自己好累。我宁愿流泪,也不愿意后悔,可是我害怕终于还是要心碎……
  妈妈打来电话,要苏微回姐姐家过年。
  姐姐家没什么大变化,小外甥还是很淘气,房子刚刚彻底清扫过,水仙和腊梅的花香沁人心脾。
  苏微心里一阵发紧,姐姐买房子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亲人求援,而自己和陈东,所有的负担都得独自去抗,同志的艰难,是连说都说不得的啊。
  新年分外的冷清,姐姐家附近从今年开始严禁燃放烟花爆竹,没有了鞭炮声的春节,就跟没有了粽子的端午、没有了月饼的中秋一样,让人难以接受。
  陈东这会一定在放鞭炮吧?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还要串亲戚……他,不会回来了吧?
  春节过去了,陈东果然没回来。
  果然啊……
  每天晚上陈东都会打电话过来,是峰子接的,长途话费高,那两个人又不对付,每次的对话都只有寥寥数句。然后峰子放下电话告诉苏微,他叫你别生气了,他还有点事情,办完了就回来,叫你再等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呢?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怎么能连系起原本就脆弱的感情?等下去,也许只是一个委婉的说辞罢了。
  那块手表还戴在手腕上,空荡荡的,苏微有点奇怪,自己的胳膊怎么会越来越细?秒针转动的滴答声大得可怕,总是在夜里被吵醒,滴答!滴答!走吧!走吧!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峰子披着衣服走进来,苏微,怎么了?
  峰子,我,我找不到家了……
  表针,滴答!滴答!
  眼泪,滴答!滴答!
  漆黑的夜,一个人在叹气,一个人在哭泣。
  峰子叹着气,面子就那么重要吗?你宁可躲着哭,也不肯去接那个电话?
  峰子,你不懂,你不懂。
  不接那个电话,因为害怕。害怕那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峰子,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啊。
  苏微的眼里满是恐惧,那种黄建峰从来没见到过的恐惧,即使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夏天,也从来没有出现在苏微眼里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这是一种何等沉重的恐惧啊!黄建峰隐隐觉得,这份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旋涡,把三个人牵扯进去,永无宁日。
  陈东的电话越来越晚,越来越短。每当铃声响起,苏微总是死死地盯着话机不动,牙齿深深地咬着嘴唇,单薄的肩膀倔强地直挺着,等着峰子拿起话筒。那话筒就像有千斤重,黄建峰的感觉也越来越沉重,每次放下电话都是一身的汗。然后,冲苏微苦笑,还是那句话。
  要我等吗?好,我等。
  等下去,也许还能等得到幸福,被电话线连系起来的幸福;不等的话,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陈东请了一个月的假,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节后的工作空前地忙,每天都有成堆的文件要打,一天下来,手连车把都握不住。
  加班是家常便饭,空着肚子骑车回家,手冻得又红又肿,人累得脱了形。
  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骑过来,苏微没在意,稍偏车把往边上靠了靠。
  车上是两个戴着头盔的年轻人,车开得飞快。经过苏微身边的时候,后坐的那个人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住苏微放在车筐里的公文包!
  皮包的带子是缠在龙头上的,那家伙没得手,苏微被重重地扯倒在地上,那两个人已经借着夜色飞快地逃走了。
  苏微站起来,还好,衣服穿得厚,只擦破点皮。
  自行车的钢条摔断了,附近没有修车的,只有推回去了,伸出手,习惯性地看表,却发现,那块表已经摔坏了。
  苏微发疯似地冲到了附近的钟表店。
  修表的师傅摇摇头,不行了,这表的齿轮都撞散了。
  进屋已经很晚了,峰子急得够戗,你跑哪去了?
  他打过电话来了吗?
  啊……你吃饭没有?我去给你热。峰子避开苏微的眼神匆匆进了厨房。
  苏微靠在沙发上,蒙住了眼睛。
  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腕,浸湿了那块破碎的手表,还有……那道几乎已经察觉不到的伤疤。
  苏微,吃点东西吧?
  苏微,吃点吧?他也许是有别的事情,忙忘了。
  苏微,都这么晚了,别等了。你不吃不喝的算怎么回事!
  苏微!
  哭!就知道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你还是不是男人!
  零——
  谢天谢地你总算打过来了,我家已经水漫金山了!
  别哭了,他明天就回来了。傻小子,该吃点东西了吧?
  天!你怎么越哭越厉害了!
  22
  苏微不知道,此刻的陈东,正走在冰天雪地。
  苏微不知道,此刻的陈东,经历了些什么。
  年节刚过,陈东跟父母摊了牌。
  只有一句话:爸,妈,我爱上了一个人,是男的。
  很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原子弹爆炸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母亲笑着给儿子织着毛衣,傻孩子就爱开玩笑,你又不是女的。
  妈,我没开玩笑,是真的。陈东拿出了和苏微的合影。
  父母颤抖着双手接过照片,很普通的场景,两个男孩子笑得从容而甜蜜。并没有什么过分亲热的镜头,可儿子的眼神是瞒不过父母的。
  父亲一记耳光把儿子打得摔倒在地上,鼻血花花地流,陈东没有擦,摇摇晃晃站起来:爸,你打死我吧,不把我打死,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好!我就把你打死!父亲咬牙切齿地狠狠砸过来一个花瓶,砸在了陈东身后的墙上,摔得粉碎。
  母亲一声尖叫,冲上来护住儿子,冲着男人喊:你干什么!把邻居们招来了怎么办!
  父亲颓然地住了手,陈东觉得有些头晕,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弄脏了棉袄。
  母亲手忙脚乱地给陈东止血:儿子,你胡说些什么啊?看把你爸气得!快,跟你爸赔个情,以后少开这种玩笑。
  妈,我没开玩笑,是真的。那个人就住在D城,我答应了他,要跟他过一辈子。
  父亲轮起了皮带。
  夜深了,陈东光着上身坐在被窝里,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不能躺,到处都火辣辣地疼。
  母亲坐在旁边抹眼泪,邻县有个村也有个同性恋,听说还是村支书的儿子呢,被他爸爸活活打折了腿……
  陈东看着妈妈,原来二老也知道‘同性恋’这个词,自己原本还犯愁该怎么跟父母解释这回事呢。
  孩子,你别跟你爸治气了,妈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出来,天大的事情妈给你担着,是不是那个人,他……他勾引你?
  妈!不是!我爱他!我真的爱他!就算你们把我的腿也打断掉,我爬也要爬回去!
  这是自己第一次说出对苏微的感情,甚至在苏微面前,陈东也从来没提过‘爱’这个字。真的说出来了,陈东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对苏微的感情,比想象的深得多。
  母亲扬起了巴掌,两眼擎着泪,孩子啊,你是要把我们活活气死啊!
  从小到大,陈东从来没挨过父母的打,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第二天,陈东没能起床。
  胳膊肿得跟擀面杖似的,硬邦邦地不能曲不能伸,一件棉袄怎么也穿不上。母亲买来了白花油,一点一点地给陈东敷上,破了皮的地方像火烧一样地疼。
  母亲抽泣着跟父亲唠叨:幸好他哥哥姐姐都分家另过了,不然这事情让他们知道了的话,这脸往哪搁?
  父亲低头抽烟,不说话。
  陈东一阵心酸,从小自己就是父母的骄傲,而今,却成了让父母抬不起头的孽种!
  晚饭后,陈东挣扎着下了炕,披上了大衣往外走。
  干哈去?父亲在后面喝住了儿子。
  我去打个电话。
  不准去!
  陈东站了一会,吸了一口气,爸,我要去打个电话。
  母亲说了话,有什么事情非说不可的?电信局离这里好几里地呢。
  我只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陈东推开门走出去。
  父母没有追出来。
  天很冷,路上的雪又厚又滑。
  呼啸的风吹掉了帽子,吹得很远,陈东蹒跚着去追,追不上。两条腿不听使唤,每一步都吃力得像砸夯。
  风夹着雪花,割着脸和耳朵,漆黑的夜,看不清路面。
  不能摔倒,不能!摔下去,只怕就爬不起来了。
  电话线冻裂了,杂音特别地大。
  是黄建峰接的电话,苏微不在。
  峰子,我知道他不肯接电话,你告诉他别生气了,我过几天就回来。
  寒风刺骨。
  陈东跟父母进行着拉锯战。
  父母没有办法说服儿子,除了打还是打。
  儿子只有一句话,你们把我打死吧,不把我打死,我还是要回去。
  打到后来,再也找不到一块能打的地方了,父母终于绝望地住了手。
  陈东还是每天去打那个电话,只是越来越吃力,走得越来越慢,电话也越来越晚。每天晚上的这段路都像是一道鬼门关,陈东不敢去想自己究竟能不能挺过去,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挺过去。母亲开始跟着陈东,远远的,看着陈东进电信局,在外面等着,等陈东出来,再远远地跟着陈东回家。母子俩不说一句话,母亲不停地擦眼泪,那双枯黄瘦小的手,就像擦在陈东的心上,直擦得血肉模糊。
  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着假期即将结束,父母拦着陈东不让走。直到那一天,峰子拿起电话第一句就是‘谢天谢地你总算打过来了,我家已经水漫金山了!’陈东吓了一跳,怎么了?
  怎么了!他以为你不会打过来了,哭得一塌糊涂!
  我明天就回来!
  陈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父母出的家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火车,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持回来的。一路上水米未进,迷迷糊糊地转车,迷迷糊糊地下车,迷迷糊糊地进了门,没顾上跟峰子和苏微打个招呼,直接扑上床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后才知道,自己高烧40。5度,峰子叫了救护车把陈东送到了医院。
  苏微居然没有再哭,他恶狠狠地对陈东说,下次不许一个人回去,要挨打俩人一块挨!
  陈东笑着点头,好!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很多年以后陈东想起来这件事情,奇怪地问苏微,那时候你怎么不哭了?
  苏微淡淡地说,都流干了啊。
  真的,眼泪是可以哭得干的。
  23
  不知道是不是背字走得差不多了,从陈东出了院,两个人的日子开始有了转机。
  峰子托朋友给苏微换了个工作,干文秘,每个月工资400元。
  苏微这次老实了许多,夹起尾巴做人,不敢给峰子惹麻烦了。
  房子的事情也有了着落,黄建峰打听到以前的一个同事搬了新居,原来的旧房还没拆,听说是市里对那块地的用途意见不统一。
  趁着神仙打架的工夫,黄建峰把那套房子借了过来。
  还是平房,比以前的那套好不了多少,不过很干净,没有耗子。
  俩人没敢再买床,把那张高低床用三轮车拉了过去。
  陈东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晚上躺在床上,幽幽地叹气,唉,这笔人情债,越欠越多了啊。
  怕什么?一笔一笔记下来,将来还给他!
  说得轻巧,怎么还?你不是说过欠他一辈子的吗?
  陈东,你以为峰子是为了让咱们还人情才帮咱们的吗?
  我知道不是,就是有点不是滋味,你是我的人,反倒让别人操心……
  去!说得跟个土包子似的!什么你的我的……
  苏微悄悄地笑,两只手不老实地攻城掠地,成功地转移了傻大个的注意力。
  陈东终于熬过了实习期,开始享受补贴津贴奖金福利等一系列正式干部待遇,收入一下增加了好几百,傻大个一口气买了三斤排骨,两个人美美地大吃一顿。
  苏微,我给你买个玉坠子吧?
  不要,把钱存起来,咱们买房子!
  好!
  苏微在墙上贴了座右铭:要做金钱的奴隶,膜拜每一枚铜板!
  没有钱也要吃碗饭,也要住间房,哪怕那老板娘做那怪模样!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
  苏微开始尝到了快乐的滋味。
  这么多年以来,总是心事重重,苏微几乎忘记了什么叫快乐。即使是曾经以为最接近幸福的那段日子,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幸福得飞起来的那段日子,也总是隐隐约约地有份最沉重的恐惧牵绊着内心,让心无法轻松地飞起来。苏微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直到眼睁睁地看着陈东遍体鳞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