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 作者:[美]卡尔·萨根






  就爱丽本人来说,如果能够幸运地解开大消息之谜,她很愿意交给这位假装虔诚与神圣谴责别人的电视评论员一份。

  后来看下去,闹了半天,才知道这一切评论竟然是大卫·庄慕林搞的,这位先生的确协助解决了素数和播放奥林匹克场面的问题,他也是我们更为需要的那一类科学家。

  爱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调到其它电视台。

  又转到另一个台,TABS,就是更新美国观念广播系统,这是当初那个巨大的商业网络中硕果仅存者,它曾统治了美国的电视广播,直到后来通过卫星直接广播和一百八十个频道的光缆出现,导致它的衰落。

  在这个电视台上,正赶上帕尔默·卓思出场,这是极为少见的场面,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爱丽立即就能听得出来他那带有共鸣的洪亮嗓音。帕尔默·卓思相貌良好,只是微微有点不修边幅,眼皮周围肤色暗淡,让别人以为他总是在为我们这些人担忧,而从来也没有好好睡觉。

  “到底科学是不是真正地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他语音铿锵地开始了,“我们是不是感觉比以前更幸福了?我并不是指什么全息图像接受器和无核葡萄之类的。而是说从根本上是不是更幸福?或者说,科学家们是不是给我们弄出点玩具,弄出点技术上的小玩意儿,逗弄我们高兴,施以小恩小惠,可是另一方面是不是却在暗中一步一步破坏我们的信仰,一点一点蚕食我们的信仰?”

  讲话的人,爱丽心想,是在寻求一种更纯真一些的时代,他把他的生命消磨在协调无法和解的社会问题上。卓思曾经谴责那些大众流行教派最为臭名昭著的过分言论和举动,卓思认为攻击进化论和相对论是正当的。为什么不能攻击电子存在的理论呢?帕尔默·卓思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电子,而且圣经只字未提有什么电磁场。为什么非要相信有电子存在呢?

  虽然爱丽此前一直没有听到卓思谈起有关大消息的事,可是爱丽可以肯定他早晚会评论这件事情,果然,他说道:“科学家们把他们的发现自己保存起来,只向我们透露那么一点点的只言片语——只要我们稍微感到满足,不再追问就足够了。他们以为我们太愚蠢,理解不了他们的事业和壮举。他们只说出一个结论,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发现过程,好像他们做出神圣的裁决,他们说了就算数,不需要思索、不需要理论、不需要假说——普通平民百姓,不管这些东西叫猜测,叫它们什么呢?当他们试图替换掉一种信念时,他们从来也不过问,是不是新的理论比起被替换掉的信念,同样对于人们有益处。他们总是过高估计他们自己掌握的知识,而过低估计我们一般人的所见所闻。当我们让他们做出解释的时候,他们说,要想理解,要想弄明白,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对此,我可以理解,因为在宗教方面也存在这种情况,有些事情,要想搞清楚,的确是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有可能,你花费了一生的时间,却根本没有理解全能的上帝的本性。你没有看到过科学家来找宗教领袖,询问有关他们这几年的研究成果、新观点和祈祷文。他们从来也不给我们重新考虑的机会和思考的余地,他们能够做到的,大概就是误导我们,或者欺骗我们。

  “现在,他们说接收到了来自织女星的一个大消息。可是星星是不会发送消息的。准是有什么生灵在发送。那么是谁呢?这个大消息的意图是神明授予的?还是魔鬼发出的?当他们解开大消息的密码,结尾处是写着‘忠于你的,上帝’?……还是‘真挚的,撒旦’?当科学家们有机会给我们介绍大消息的内容,他们能够向我们讲明全部真相吗?或者,他们是不是隐瞒了某些东西?因为他们觉得我们不能理解,或者是不是这些东西与他们原来设想的、他们信以为真的东西,并不相符?那些教育我们如何泯灭我们自己的,是不是就是这些人?

  “我的朋友们,我告诉你,科学简直太重要了,不能轻易地听任科学家自己去搞。主体信仰的代表应当参与解码的过程。我们应当能直接看到原始的数据。科学家们就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原始的’。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地位呢?他们总得向我们讲述一些有关大消息的某些内容。或许,他们真的就相信事实的确如此。或许根本不相信。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有些事情,科学家的确了解。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情——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一无所知。或许,真的,他们接收到的消息,来自天堂里其他的生灵。或许,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够肯定吗?肯定这个大消息不是一个金牛犊①?我不认为,如果他们看到了一个金牛犊,他们就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金牛犊。正是我们的同胞们,给我们带来了氢弹。原谅我吧,上帝,对于这些灵魂不能给予太多的感谢。

  【① 金牛犊,古代希伯来人崇拜的偶像。】

  “我曾见过上帝,面对面地。我以我全部的灵魂,以我全部的身心,崇拜他、信任他、爱慕他,我认为不会再有其他人比我更为相信上帝。我看不出有哪一个科学家相信科学能胜过我相信上帝。

  “他们随时做好准备,当一种新的思想占据优势,他们就会抛弃他们曾经相信的‘真理’。他们为此感到骄傲与自豪。在认知的道路上,他们看不到终点。他们想象我们闭锁于愚昧无知之中,一直到时间进程走到尽头,都是如此,他们想象,自然界中任何地方都没有确定性。牛顿推翻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又推翻了牛顿。还不知道明天又出来一个什么人推翻了爱因斯坦。当我们刚刚理解了一套理论,又出来一套新的替代了它。如果他们事先警告我,那套旧的思路和想法只是试探性的,我倒并不十分介意。他们把牛顿发现的引力,称之为‘定律’。现在仍然是这样称呼。可是,如果它是自然界的定律,那它怎么会是错误的呢?它怎么能够被推翻呢?只有上帝才有权力撤销或废除自然界的定律,而不是科学家。他们只会把它搞错。如果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正确的,那么艾萨克·牛顿就是业余爱好者,就是一个粗心大意笨拙的家伙。

  “千万不要忘记,科学家并不总是那么正确。他们妄图取走我们的信念,妄图取走我们的信仰,可是他们提供不出任何有精神价值的东西加以替代。我并不会因为科学家写了一本书,或者说,有一条来自织女星的消息,就会轻易地打算放弃上帝。我不会违背十戒里的第一条。我不会向金牛犊卑躬屈膝顶礼膜拜。”

  当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在他广为人知和受到普遍赞扬之前,帕尔默·卓思曾经是一个流动巡回演艺团的场地工人。在《时代周刊》登载的介绍中,提到过他的经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为了能够多挣点钱,把一幅圆柱式投影的世界地图用文身的方法,痛苦地刺在他的前胸后背上。这样,他就在乡村集市和穿插串场的表演中,展示他的身体,从俄克拉何马到密西西比。那是一个乡村巡回娱乐演出蓬勃兴盛的年代,他是那个时代迷途的求生者和残存者。东风南风西风北风四位风之神占据了辽阔浩瀚的蓝色海洋,它们鼓起两颊劲吹,西风和东北风占尽优势。借助于屈折、弯转自己的胸腔,他可以让北风之神与中部大西洋一起大大地膨胀起来。然后,他可以语音铿锵地朗诵,令围观的看客们大为惊讶,他朗诵着奥维德①《变形记》第6卷中的诗篇:

  专制的暴君,在乱云中滚翻,

  我激起波涛,摧毁巨大森林……

  魔鬼附体驱使我愤怒,我调转航向,

  钻入古老地球最深的洞穴;

  再奋力一冲,冲出深不可测的深渊,

  驱散地狱里恐怖袭击的黑暗;

  把制造死亡的地震抛向全世界!

  【① 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著有《爱的艺术》、《爱的医疗》等多部作品,其中以公元7年完成的《变形记》代表了他的最高水平。全书共15卷,用六音步诗行写成,包括大约250 个故事,从宇宙开创写起,历经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讲述神话英雄故事、历史故事,一直写到恺撒之死、奥古斯都继位。他是对西方文学艺术影响最大的古代诗人之一,其作品不仅罗马时期流行,中世纪也很受欢迎。文艺复兴时期之后,他的作品成了激发文学艺术家创作灵感永不枯竭的源泉。很多作家深受其影响,如:薄迦丘、乔叟、蒙田、莎士比亚、弥尔顿、歌德,等等。】

  来自古罗马的火焰和硫黄。借助于双手,他可以表演大陆漂移现象,把西部非洲向南美洲挤压,使它们连成一体,就像拼图游戏的各个板块插接在一起,几乎一点不差的,让对接的经线正好通过他的肚脐。

  在宣传招贴画上,把他称之为“活地球,地图人”。

  尽管他接受过的正规教育,只是小学毕业程度,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贪婪大量地阅读。也没有人跟他说过,对于普通人来说,科学和古典文学似乎并不是很适宜的精神食粮。凭着他听其自然不加修饰饱经风霜的外表,他在巡回演出沿途城镇的图书馆里,极力迎合讨好图书管理员,向他们咨询,他应当读一些什么样的严肃书籍。他说,他想有所提高。他依照人家的推荐,读了有关成功人士、有关房地产投资、有关如何不被觉察去威胁熟人的书籍,可是,他觉得这类书有点浅薄。而他发现古代文学和现代科学的书籍质量高、很有水平。当暂时休整的时候,他跑遍了当地城镇或县城的图书馆。他自学了地理和历史。团里的驯象女郎,艾里微若,深表关切地问他,休整期为什么不待在团里,他说他去图书馆读书,这些书与他职业有关。这个女孩子怀疑他是无法克制自己,去过放荡生活了——艾里微若曾说过,怎么这么一个图书管理员,所有的港口她都能跟着去——可是艾里微若不得不赞赏卓思的职业切口、贯口和临场应急的插话大有提高。其内容格调高雅,更上一层高楼,而且说出口来,交代得头头是道平易近人。

  令人感到意外的事出现了,卓思小小的串场穿插、临时节目,形成了保留节目,开始为巡回演艺团挣钱了。

  有一天,在演出中,他的后背对着观众,正在表演印度板块与亚洲板块碰撞,结果喜马拉雅山隆起,此时,天空灰暗,可是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突然,一道闪光,一个落地雷把他击倒在地。在俄克拉何马东南部,本来就有龙卷风现象,这种异常天气更是遍及了整个南部。他神志非常清醒地感觉到离开了自己的肉体——可怜地零零碎碎地躺在一块铺满锯末的木板上,被一群人小心谨慎地守护着,护送的人并不多,可是似乎还有点类似于敬畏的情绪,抬着他升起,升起,越升越高,好像穿过一个黑暗的长长的隧道,慢慢地趋近于光明。在一片光芒照射之中,他渐渐辨认出一个超乎常人的巨大形象,上帝就是这个样子,体态端庄、仪表大方、身材伟岸、容貌慈祥。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怎么自己还活着,多少有点遗憾的情绪。他躺在一张床上,室内陈设朴素。是尊敬的比利·卓·兰金牧师正伏身看着他,不是现在在职的那个兰金,而是那个兰金的父亲,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令人肃然起敬的代理主教的传教士。在他身后,卓思心想,那像是一些戴着头巾的形象,正在齐声咏唱《主啊,怜悯吧》,可是他并没有确切的把握。

  “我是将要活过来,还是将要死去?”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

  “我的孩子,你正处于生死之间。”这位兰金牧师回答。

  卓思很快就被一种强烈感觉所征服,发现这个世界真实地存在。可是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难讲清楚的状态,一方面是他亲眼面见圣主蒙受天恩的形象,另一方面是那种景象所昭示的无限愉快,两方面似乎在发生冲突。他能觉察得到,这两种感情在他胸中产生冲突。在各种各样的环境和场合之下,有时一句话刚说到一半,他会意识到这样或那样一种感觉,通过言谈或举止显示出某种意识占主导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就满足于两种感觉并存的生活状态。

  后来,他们跟他说,他真的已经死去了。一位医生已经宣布了他的死亡。于是他们为他祈祷,为他赎罪,为他唱圣歌,他们甚至对他进行毛里塔尼亚一带盛行的全身按摩,试图让他苏醒过来。终于使他活了过来。这是真正的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