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 作者:[美]卡尔·萨根






  他们都穿着政府规定的连衣带裤的统一服装,各自都带有自己国家的徽章标志。

  习乔木脱掉了他的靴子,把裤脚挽到膝盖以上,脚步轻松地踏着一阵阵拍打沙滩的浪花。

  戴维走到一棵棕搁树的后面,换上莎丽走了出来,胳臂上搭着那身俗气的工装。这让爱丽想起了在影片《珊瑚礁乐园》里美国女影星多萝茜·雷蒙(1914~)扮演的身穿马来莎笼裙的角色。

  埃达拿出了那种亚麻布制作的高帽子,走遍全世界,都可以凭借这顶帽子辨认出他们的教派。

  爱丽分别为他们——拍摄下了一小段录像,当他们回家习后,看上去,与在家庭里拍摄下来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爱丽随着习乔木和唯慨一起在冲向浅滩的浪花里涉水。一阵阵冲刷过来的海水总是那么温暖。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这都应该算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下午,一种值得欢迎的转变,仅仅不过一个多小时,就从北海道的冬天变得这么和煦宜人。

  “每个人都带了点具有象征性的东西,”唯慨说,“只有我例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卡维塔和埃达带来了他们的民族服饰。习乔木带来了一粒大米。”还真是这样,习乔木把这粒大米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你带的是一支棕搁叶,”唯慨继续说,“而我,什么象征性物品都没有带,没有任何一点地球上的纪念品。在这几个人中间,我是唯一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我带来的东西都装在脑子里。”

  爱丽把那枚胸章挂在脖子上,藏在连体式工作服的里面。这时候,她解开领扣,把这个装饰挂件拉了出来。

  唯慨注意到这个装饰品,爱丽解下来递给唯慨,让他细看上面镌刻的文字。

  唯慨看了一会儿,说:“我想,这是引自普鲁塔克①的诗文。”唯慨又说:“这是斯巴达人的豪言壮语‘可是不要忘记,罗马人打败了他们’。”

  【① 普鲁塔克(大约公元45~120),希腊哲学家、传记作家、素食主义者。著有《道德论集》、《希腊罗马名人合传》。文章机智、深刻、典雅,富于激情和风趣,美丽无穷。不仅在当时的罗马帝国名噪一时,就是在近现代西方世界,仍然深深地影响了一代代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文学艺术家。】

  从他告诫的口吻里,可以听得出来,唯慨准是以为这枚胸章是德。黑尔赠送的。由于他指出了德。黑尔所选的铭文并不十分恰当,爱丽觉得热情荡漾——从实际出发,这完全是公正的——而且唯慨对这件事还那么细心和关切。爱丽挽住他的胳臂。

  “我想抽烟,把我都想死了。”他说得那么和蔼可亲,说着,用他的胳臂把爱丽的手紧紧地夹在自己的身旁。

  他们五个人坐在一个潮汐涨落形成的小水池旁边。波浪冲击生成的柔和白噪声,使爱丽想起了百眼巨人,还有那经年累月收听的宇宙静电噪音。太阳早己越过了天顶,悬挂在海上。一只螃蟹匆匆忙忙地爬过,八条腿灵巧地横向移动着,高高挑在支杆顶上的两只眼睛四面八方摆动着。捉了几只螃蟹,摘了一些椰子,再加上各自衣袋裤袋里的一点有限的食品,足可以舒舒服服地维持一段时间。在周围的海滩上,除了他们几个人自己的脚印,找不到其他任何人的痕迹。

  “我们两个人认为,他们几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唯慨正在说明他和埃达两人对他们五个人经历的一切所产生的想法。“整个这个工程项目所要做的事,只不过是在时空之中造成最为轻微的那么一点点皱褶,为此,他们就必须要安排什么人去把他们的隧道连通起来。在所有这些多维几何中,要想检测出一个细微的时空皱褶,必然非常困难。要想在那上面安装一个管嘴或管口,就更加困难。”

  “你在说些什么?他们改变了空间的几何特性吗?”

  “是的。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个,空间,从拓扑角度看,并非单连通的,就应该像是——我知道,阿邦讷达不太赞赏这种分析——就应该像是一个平坦的二维表面,灵巧表面,凭借一些迷宫一样的众多管道,与其它一些平坦的二维表面,笨拙表面,相连通。你想在合理的时间之内,从灵巧表面到达笨拙表面,唯一的途径,就是穿过这些管道。现在,可以这样想象,在灵巧表面上的人们,伸出一个带有管口的管道,他们想在两个平面之间,连通一条隧道,只要笨拙平面上的人们愿意合作,在他们自己的表面上造成一些皱褶,这样一来,管口就可以连接上了。因此,灵巧的家伙利用无线电发送出一条消息,告诉那帮笨拙的家伙,如何造成皱褶。可是,你想,如果他们真的就是二维的,他们怎么能在平面上弄出皱褶来?”

  “依靠在一个地点,积累起巨大的质量。”唯慨提出一个试探性的途径。

  “可是我们并没有做这样的事。”

  “当然,我知道。班周在做的,正是这样的事。”

  “明白吧,”埃达轻声细语地解释,“如果这个隧道是黑洞的话,实际上意味着很多矛盾,无法解释。这只是一个内部隧道,是由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方程准确的克尔①解得出的,然而这是不稳定的。只要出现最为轻微的扰动,这个隧道就会封闭,转变成一个物理的奇点,任何东西都无法通过。我试图想象出一个超级的文明,他们能够控制一颗坍缩恒星的内部结构,设法使内部隧道处于稳定状态。可是那简直太困难了。如果这个文明真的这样做了,他们就得永远地监视和调控其状态。特别是,万一有像这个正十二面体那么大的物件落入其中,那个困难程度就更加巨大了。”

  “即使是阿邦讷达发现如何维持隧道开放,仍然存在很多的问题。”唯慨说,“简直太多了。黑洞所能聚集到的问题比它聚集物质还要快得多。那里存在有潮汐作用力。我们会被黑洞的重力场扯得又细又长,扯成碎片。就像是葛瑞柯②的雕塑作品。他叫什么名字?”他向爱丽询问这个说不上来的姓名。“绘画里怪模怪样的人形,或者那个意大利人,他叫什么……”

  “贾柯梅蒂③,”爱丽说,“他是瑞士人。”

  【① 饶伊·帕垂克·克尔(1934~),新西兰数学家。1963年所做出的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方程的克尔解,是对不带电荷的自转黑洞的数学描述。在求得该解的过程中,利用了博耶林奎斯特坐标变换。这个解能说明时空是如何被自转黑洞拖着旋转的。其结果之一,黑洞中心的奇点不再是一个数学点,而是一个环。根据方程式,有可能俯冲通过这个环,而出现在另一个时空区(这个宇宙内,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或者另一个宇宙)。这就使人们联想到有可能利用黑洞作为时间隧道,也就是所谓虫洞。】

  【② 葛瑞柯(1545~1614),祖籍希腊干地亚岛(即伊拉克利翁),被意大利人称为“那个希腊人”,受多明尼哥教会的关爱,为该教派教堂绘制了很多作品。】

  【③ 贾柯梅蒂(1901~1966),出生于瑞士。超现实主义雕塑家。他的作品多为夸张的瘦长人的形象,几乎是在空间里的线条。】

  “是的,就叫贾柯梅蒂。就像他雕塑的那些人形。还有其它问题:站在地球上测量,那就要花费无限长的时间,我们才能通过黑洞,而且有可能,永远、永远也无法返回到地球上。可能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也许我们永远回不了家。然后,我们就会在奇点附近遇到地狱般的辐射。这是一种量子力学的不稳定性……”

  “而且,最后,”埃达接着话茬说,“一个克尔类型的隧道能够导致稀奇古怪地违反因果律。随着隧道内部轨迹线稍微发生一点变化,人们就可能过早地出现在另一端出口,也许你愿意,可能出现在宇宙初创的早期——比如说,大爆炸刚刚过去一千亿分之一秒。那将是一个毫无秩序、一片混沌的宇宙。”

  “喂,我说,”爱丽说,“我不是广义相对论的专家。可是,难道我们看到的不是黑洞吗?难道我们没有掉到里面吗?难道我们没有从那里面钻了出来吗?难道不是一次实际的观察胜过千条万条的理论吗?”

  “我知道,我知道,”唯慨说着,微微隐含着一点痛苦的表情。“那只能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对物理学的理解和解释并不能完全都不符合实际。能那样吗?”

  唯慨对埃达所说的最后一个问题有点痛苦和难以应付,埃达只是说:“一个自然产生的黑洞不可能是一条隧道;在它们的中心具有无法通过的奇点。”

  利用一个临时凑成的简易六分仪和手表,他们测量了太阳下落的角速度,按照地球的标准,二十四小时移动三百六十度。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到地平线的机会,他们把爱丽的录像机拆卸开,利用那上面的镜头点燃了一堆火。爱丽把棕搁叶放到自己的身边,怕天黑以后,有人不小心,把它扔进火堆烧掉。看来,习乔木还真是侍弄篝火的一把好手。他让火堆迎着风,同时不让火苗燃烧得太高。

  渐渐地,群星显现出来了。地球上熟悉的那些星座一个都不少。

  爱丽自愿晚一些时间去睡,照料篝火,让别人早早安睡。她想等着看天琴星座如何升起。   过了几个小时,天琴星座真的升起来了。夜空特别晴朗,织女星,明亮而恒定地照耀着。从越过天空星座的视运动看来,从那些她可以算计出来的南半天球的星座,从北斗星位于接近北方地平线,她推断出他们的纬度是位于热带附近。她在入睡以前想到,如果所有的这些,都是仿真模拟出来的,他们可要陷入巨大的麻烦了。

  她做梦,梦到的一些事,还真有点奇怪。他们这五个人都在游泳——赤身裸体,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或者羞涩之感,都潜泳在水下——以懒洋洋软绵绵的姿势接近一块鹿角形状的珊瑚,一会儿又顺畅地滑进一个缝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借助于海藻,形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忽然,她又向上浮出了水面。有一艘船,形状就是正十二面体的样子,从旁边飘然而过,吃水很浅,漂在水面上。它的正五边形壁板,一块一块都是透明的,她能看到里面有人,穿着印度式样的缠腰布和莎笼,随意翻阅报纸,漫不经心交谈几句。

  她又重新潜入水下,她自己归属的那个地方。

  虽然这个梦好像做了很长的时间,可是所有这些人似乎并带受有觉察到什么呼吸困难的问题。他们吸入的和呼出的都是水,他们丝毫没有不适应的感受——真的,就像鱼类在水中游泳一样,感觉非常自然。

  唯慨甚至连样子也很像是一条鱼——也许,就像一条少见的红色妒板鱼。她在想,这水里的含氧量必然极其丰富。在睡梦之中,她想起来,有一只大白鼠,曾经在一个生理实验室见到过,在一只烧杯里,在含氧量极其丰富的水中,饲养得非常精心,那只白鼠,甚至还充满希望,用两只小前爪不停地忙着划水。那条像虫子一样的小尾巴顺着水流摆动。她试图回想,那时需要多少含氧量,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心想,真奇怪,怎么越想越想不起来。反正也无所谓。真的。

  其他那些人确切无疑,完全就像一条鱼。戴维的鳍是半透明的。让人产生一种含含糊糊的兴趣,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性感和肉欲。爱丽希望多维持一段时间,这样她就能争取机会把这一切判断清楚。可是浑浑噩噩地,连她自己提出过什么问题也越来越糊涂了。哦,她想起来了,别忘了,赶紧呼吸一口含氧丰富的温暖之水。他们这些人随后还会想到什么?

  爱丽醒来,有一种分辨不清东西南北晕头转向的感觉,甚至比这种状态还要严重一些,有些轻度的眩晕。这是在什么地方?威斯康星?波多黎各?新墨西哥?怀俄明?北海道?再不就是马六甲海峡?随后,她想起来了。虽不十分清楚,可是知道,这里还没有飞出三万光年之外,是在天河之内,没有飞出银河系;她在想,这是历来没有过的创纪录的晕头转向。

  尽管有些头疼,爱丽还是笑了;戴维睡在她的身旁,稍微动了一下。

  头一天下午,他们踏勘了一下地形,走出去一千米左右,找不到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最后只能睡在海滩上,因为这个海滩倾斜程度比较大,阳光还没有直接照射到她的身上。爱丽斜靠着一堆沙子。

  戴维,刚好醒来了,她把工作套服卷成一个卷,当枕头枕着。

  “你想到过吗?有某些事,表现出对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