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锋刃





   安德鲁·法尔微微一愣,挑开文件看了看,把那些纸张摇得洒洒作响:“啊哈,先生们,我们又多了一个肾脏。看来得四选一了!” 
   周围又一阵笑声,有人大声嚷嚷起来:“那家伙真是幸运到家了,博士,四号是不是也好得无可挑剔啊?” 
   安德鲁瞟了瞟手中资料的几个重点说明,撇着嘴说:“捐献者年龄很大,肾脏却新鲜得不得了,恩,可以直接下锅炒着吃呢!”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请您直接用这个肾吧!” 东方男子平静地开口,语气里却有不容抗拒的坚持。 
   安德鲁·法尔收住笑:“您说什么?” 
   “如果可以,请您选用这个肾。”男子提高语调又说了一遍,面色严肃态度生硬:“我家主人在办公室等待您的答复。” 
  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安德鲁·法尔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环视之下才发现会议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些特工打扮的正装男子,他们谨慎地散立在各个角落里,显得唐突而霸道。 
   他的的心情马上急转直下······ 
      三天后·上海国际机场 
   张明渝举着个牌子站在通勤口等得有些烦躁,洋呢中山装的立领勒得他很不舒服。突然转道台北的主刀大夫推迟了手术时间让全院上下颇为不满,作为特护病患的主治医师,他更是难以接受这位洋医霸的迟到所谓说辞。台湾慈珩功德会提供的肾源自然有专人负责,他似乎没有必要特地跑去确认那个肾源的匹配度。这样做以其说是慎重起见,还不如说是对中国医疗水平的极度不信任。特别是在每天眼睁睁看着那位老人无休无止地接受环孢素等抗排异药维持术前免疫后,他就更受不了这个不守时的德国人了。 
   走出通勤口的安德鲁·法尔一眼就看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牌子和其下面色不善的中国人。身边的助手小心提醒了一句:“博士,我们到了!” 
  “我知道!”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愣愣地看着走过来的男人。 
  “安德鲁·法尔博士,欢迎来到中国!您和我认识的所有德国人一样守时。”张明渝走上前去握住安德鲁的手随便摇了摇:“我是秦非的主治医生张明渝。” 
“您的英语很好!” 安德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歉意地笑笑。 
“您过奖了,其实我的德语也不赖。” 
   安德鲁苦笑着摇了摇头,面对这个莽撞而得理不饶人的直白青年,几天以来的坏心情也好了许多。 
   “病人一周前开始服用环孢素,血药浓度正常。手术安排在明天下午,明天早上台湾方面提供的活体器官会空运过来。” 
  回程的车上,张明渝简单介绍了一下手术的准备情况,语气缓和了不少。 
   “恩!” 安德鲁点点头,却似乎没有听到这些,他顾自地问:“我能提前见见他吗,那个秦非?”、 
  “没必要吧!您不休息一下准备明天的手术?” 张明渝好心地说:“您放心,他的状态很好。” 
  “还是见见吧!” 安德鲁低下头去,固执地说。 
  张明渝不解地看看他:“好吧,我会安排。” 


“从伦理学角度来讲,将脏器捐给自己的亲人,是爱的升华。” 
“您在开玩笑,您也快六十岁了,手术是有创伤的,据我所知,您还没有子嗣,也不是他的亲人。” 
“博士,您很八卦。” 
“不是我说,您那个破烂器官,最多能支撑他再活一年。” 
“可我分明听说,我那个破烂器官新鲜得可以直接下锅。其实也不用瞒您,整个“归缘修心”义症,都是SONTOY暗中赞助的。” 
“······” 
“博士,您能体会想和一个人终生斯守却无法达到的痛苦吗?” 


   前往医院的水泥路面不算平整,街道边的法国梧桐开始掉叶子了,呼呼啦拉铺洒出中国南方秋天特有的萧索寂寞。不同于台北的拥挤,80年代初的上海忙碌中透出的雍懒劲儿让车厢里的安德鲁睡意蒙蒙。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两天前的谈话依旧历历在目,安德鲁不幸地意识到,自己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东方贵族落寞表情了: 

   “每个人都会无休无止地犯错,有的错误无伤大雅,有的错误却无法挽回,甚至连补救的机会都得不到。力不从心地时候,让人痛苦得想发疯。”那男人站在窗前迎着午后的阳光摊开双手,看光透过窗棂打再自己的手上:“如果可以,推倒一切重来多好?”他抬起头,目光看得很远,眉头却依旧锁得很紧:“求不得啊!” 


   长长的走廊空荡荡地透着医院特有的阴森气息,脚步声敲击在地板上发出的响动越发突显着此地的安静。张明渝带着安德鲁在一个当阳的房间前停下: 
“到了,这就是医院的特护病房,秦非半年前住进来的。”敲门之前,张明渝特别补充了一句。 
   “秦老,可以进来吗?” 
   “请进。”略显疲惫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张明渝轻轻推门而入。 
    越过张明渝的肩膀,安德鲁看到窗边的轮椅和背影清瘦的老人。张明渝低头在安德鲁耳边小声解释:“他的腿不方便,断了许多年了。” 
“张医生,你今天都没有来查房啊,怎么,今天不管我这孤老头啦?”老人半开玩笑地回过头,从厚厚的毯子下伸出手滚动着轮椅靠了过来:“这位是?” 
   张明渝抢前几步扶住轮椅推柄,拉了拉从他身上滑落的毯子,笑着说:“怎么会呢,我这不一回来就先来看您了嘛。这位就是明天给您老做手术的大夫,德国的安德鲁博士。” 
“您好,”秦非微笑着伸出手,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谢谢您!” 
   安德鲁呆呆地看着他,机械地伸过手去:“您好!” 
   握手的感觉有些异样,安德鲁低下头,发现老人瘦弱的右手只有三个手指。秦非感觉到了他探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去,冷风从开着的窗子吹了进来,他不自觉地咳嗽起来。 
    和想象中差距极大的一个人,和那个人才出众的东方贵族完全不同。秦非样貌平凡,长期服用抗排异药而导致体质下降,显得单薄无力,但看得出他的精神却出奇的好。不可否认他唯一他有着隐藏在骨子里的韧性和不自觉流露出的睿智气质,也许,那贵族挂念不已的也正是这点吧。 
   “张,您觉得做这样的手术有意义吗?” 安德鲁微微皱了皱眉,忍不住叫了起来:“术后3个月要大量使用免疫抑制剂,他的身体抵抗力会差到极点。可他这样的身体又做不了任何恢复训练,什么样的细菌病毒都会乘虚而入,搞不好就会感染肺炎、带状疱疹什么的。手术不过是拖延时间,一旦感染,以你们现有的条件根本控制不了!” 
   “安德鲁博士!”张明渝低声叫了一句,听得出隐怒的因子。 
   “怎么,不是吗?” 
   “博士,秦老懂英文的!” 张明渝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 
  安德鲁一惊,愣在当下。 
  秦非把头埋得很低,几乎整个地陷进了裹在身上的毯子里,低沉的笑声从里面传出,听起来仿若无奈的叹息。 
   “那么说,我该等死?”格外平静的语气,秦非不象是在询问别人,倒象是在解释心情:“妻死儿丧,绝病缠身,我似乎的确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呢!” 
  “秦老!”张明渝轻声劝慰,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博士,我很清楚自己的病,也知道是换肾不过是多活两年,情况好的话也至多能再活五年。” 秦非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这位远道而来的外科医生,目光坚定:“但即便如此,我也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都不会放弃。” 
安德鲁·法尔觉得异常尴尬,他歉意地耸了耸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不怕死,生不如死的活着的确很痛苦,自杀或许是不错的解脱,可我不能死。有那么一个人,我杀不了他,但我至少要看着他死,他不死,我也是不会死。”秦非这么一字一句地说,决绝的表情触目惊心。 
    安德鲁·法尔心弦一颤,他低头看着这个平凡的中国老头,突然有些害怕,是复仇的意念让他有了如此坚定的求生欲望呢,还是刻骨的伤害令他记恨终身?或许,又仅仅只是单纯的执着? 
   南方城市的秋夜清冷安静,安德鲁·法尔靠在医院的走廊边站了很久。朴实的慈善义举藏着自私的理由,原始的求生欲望又包含了巨大的仇恨哀怨,医者的道德治身不治心,他有些茫然于自己执着追求的理想是不是远没有个人的欲望来得持久。 
   “怎么,睡不着吗?博士。”张明渝在他的身后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走上来给他递了一根烟。 
   安德鲁摇了摇头:“调时差呢!再抽的话更睡不着了。” 
   “您从台北过来,哪来的时差。” 
   安德鲁呵呵笑着接过烟,就着张明渝的火点上。两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靠着围廊安静地吞云吐雾,庭院中一个棵古桂被冷露打湿,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暗香。 
   “您说奇怪不奇怪,越是冷得厉害,这花反而越香。” 安德鲁不着调地说。 
   “秋冬授粉的虫儿少,这些花没有什么颜色,拼的也就这点香味儿了。” 张明渝用带了些闽浙乡音的语气说。 
   “是啊!” 安德鲁淡淡问了一句:“秦非先生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吧?” 
   张明渝回头看看这矮个子的机灵男人,纠正道:“他说的是杀不了他,不是要杀他。博士,这是有区别的。” 
   “您是司城先生派来照顾他的吧?” 安德鲁狡猾地一笑。 
   张明渝没有回答,也笑得淡然:“是不是,重要吗?” 
   安德鲁笑着探开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 
   “希望您明天的手术能顺利!” 张明渝掐灭手中的烟头,拍了拍安德鲁的肩头转身准备离开。 
   安德鲁抬头看天,悠悠地问“您说,什么样的恨意会让一个人坚持要拖死另一个呢?” 
  “也许,是爱呢?”张明渝没有停步,飘忽的话语伴着他的脚步渐行渐远。 
   “是啊,也许是爱啊!” 安德鲁微微一笑:“这个手术一定会出色得令人惊讶。” 

 
 
23; 
   一连串嘈杂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后,我小声安慰了一下被吓坏的孩子,拉开楼梯间的侧门。提前调查好地形果然是有用的,很走运,我们的面前便是酒店后面那一带开阔的湖泽。按住两个孩子的头紧贴着身后的窗壁蹲下;示意他们安静等待。 
   为避免四个人集体逃命的低效作业,我和司城浈一郎分头行动,约定在湖边碰头,这湖直接与阿布岱尔自然保护区彼邻,环湖的丛林形成了酒店天然的外墙,午夜十二点各个出口均被封锁后,这儿是我们出逃的唯一通道。可惜行事在人的差池还是上演了,等我带着两个孩子到达了湖边后,却怎么也看不见早该开出车来在此接应的司城浈一郎。又过了五分钟,衣兜里的手机才慢吞吞发出蜂鸣,我暗骂了一句拿出手机: 
“说!” 
   司城浈一郎压低了声音问道: “来晚一步,车库门被堵了,从什么地方过来?” 
“你问我啊?!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压制着骂娘的冲动小声问。 
“在车上!” 
“??????”这种废话也敢说,我无语。 
“算了,就这么过来吧!” 在我搜肠刮肚寻找最恶毒问候语的当口,他及时补充一句,挂断了电话。 
   紧接着,我身后的墙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连串震动后墙体轰然倒塌,横飞的碎砖块混合着粉尘把我逼退到一边,我条件反射地回身护住墙边的孩子。漫天的浑浊灰尘中,那辆破旧的吉普车穿墙而擦着我的后背刹住,被撞落的一只前头灯滚到我脚边,颤微微地停了下来。这样的“过来”方式有够独特,标新立异到让人惊叹,我铁青了脸不知道该骂什么才解恨,他还真算得准,没有直接破墙而过把我压成烂泥。我不由自主仰观天象,估计今天晚上他的命星昏暗无光,说话做事如此不在谱上。 
   而运交华盖的肇事勇士还不自知,只见他豪放地抬起长腿揣开车门,吼得言简意赅:“上车,有人跟过来了!“ 
   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似的,尾随而来的喝止声渐渐逼近。来不及再追问他怎么能想出这么有创意的碰头方式,我左右开工抱起两个孩子搁进后座,迅速跳上车子。司城浈一郎松开刹车,瞎了一只眼睛的老爷车咆哮着冲出去,压着湖岸卷起一片水花,后座上的孩子扯着脖子尖叫起来,惊得湖边的灰鹳四散奔逃。 
  “你往哪开呢?”我被他的野蛮车技激怒,大叫着伸手压住急转的方向盘,骂道:“他妈的技术不过关就不要出来混,赶着去喂鱼啊?!” 
   司城浈一郎用力甩开我的手,紧泯着嘴一言不发,掉转车头发狠似地冲进湖边的丛林。 
   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