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锋刃
妇人没有什么两样。我躲在一克树后看了她好久,突然觉得很委屈,我为她跨越了整个非洲,而她却紧紧地搂着怀里那个肮脏的孩子,仿佛那就是她的一切。”
他絮絮地说,面孔隐没在昏暗的灯光下:
“然后,我走过去就叫了一声夫人,用的是英语。她微笑着抬起头看我,接着笑容就消失了,她把眼睛睁得很大,嘴角也抖得厉害。我以为她害怕或是讨厌我了想要走开,可她却很快地走到我面前,用力扑了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拉都拉不开。那时,我才敢肯定,她就是我的母亲!后来,我习惯了每年抽那么几天来陪她,有时在南非,有时是在刚果,有时甚至是叫不出名字的酋长国。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事业很成功,早在两年前,她名下的救济所数目就超过了SONTOY的海外机构数,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把非洲看得如此重要,甚至到了最后,还要留在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回想起昨天下午离开救济所时晴子夫人的慈爱微笑,恍若隔世。胃癌晚期的痛楚可谓撕心裂肺,而她却还能笑得云淡风清,在觉知病情恶化时故意支开了我和司城浈一郎,身边只留下私人医生和一群异国的孤儿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她是位有着志存高远的行者,在她所追求的道路上,无论是司城浈一郎还是他的父亲,都不可能同行。
我静静地看着司城浈一郎的背影,他那包裹在玄色和章里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如同风灯里拼命挣扎的扑火蛾,舒张不开的怨念充斥得他周围的空间阴郁而沉闷。突然间,我知道了为什么在司城正敏的长子守夜礼上,他一个堂堂亲王要从应招女郎身上寻求慰藉。位高权重的另一层意义是茕茕独立,显赫身世的代价是不再能唯心所欲地宣泄情绪,从出生开始,他的人生就失去了本我的自由。贵族的身份要求他品貌出众,骄傲自负;财阀的地位要求他理智成熟,果敢深沉。作为社会名流他可以处处留情却不能过于恋母;作为商场才俊他可以挥金如土但不能过多仰仗父威。这样的人生,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情不言而喻。
“你,想哭就哭吧······”
我说着干涩的话,自己都觉得丢人,作为一个在司法界混了无数年的律师,这样的笨拙安慰真是一种耻辱。笨拙挪动过去地扶住他的肩,我觉得自己和他一样不幸,他的不幸在于如此年轻就成为了颠峰人物,而我的不幸在于被动地窥视到这个颠峰人物的脆弱和孤独。
“哭?怎么会。”
他回过头,似乎想轻松地笑笑,却在扯动了嘴唇后露出一个怪异的弧度: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太会哭,再难受也哭不出来,医生说是因为我的泪腺退化了。何况,没有什么事情是哭可以解决的。”
作为宣泄情绪最有效的渠道,大哭或是大笑是理所当然的排解方式,但他不同,作为标榜特殊阶层财富与权利的代表人物,他的喜怒也只能用最快捷的方式发泄,比如,挥霍,杀人,纵欲或是极快地转移注意力!
“司徒,你以为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吗?”
“······”
“你,觉得我很可怜?!昨天中午你问我她是不是身体不好······”
他冷冷地看着我,声音平和却多了埋怨的质问:
“你早看出来了,还是欧文偷偷告诉你她有病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倒抽了一口冷气,立马悲惨地意识到他找到了该死的出气桶:
“你还以为我知道什么?她什么时候病的,病了多久?吐过几次血?即使这些我都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明知道在晴子夫人的遗体前说这样的话是多么不合适宜,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负气反问。
“你真的知道?!” 司城浈一郎猛地推开我站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你们都瞒着我,把我当什么?!”
断章取意的坏习惯他看来是不想改了,我条件反射地跟着站起身来,指着晴子夫人的遗体冲他对吼:
“没有人把你当什么,司城浈一郎,你看好了她的脸!她如果不爱你的话,走得能那么平静吗?”
司城浈一郎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片刻,他机械地扭头,木然地看着晴子夫人的脸,许久,悠悠的笑意浮上唇角,触目惊心:
“是啊,多平静,他们都这么自私,走得无牵无挂,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可是”片刻的停顿后,他扬起头自嘲地叫道:“谁留恋过我?谁顾及过我的感受?我算什么?!”
终于说出来了,这才是他所在乎和痛苦的根源,缺乏温情家庭所带来的失落感如同埋在心里的一根小针,偶尔的刺痛积蓄成的创伤其实很深很重。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杀的司城正敏,病故的晴子夫人,他们都有各自辞世的理由,但他们却没能让司城浈一郎理解到这一点。斟酌着合适的用词,我放缓声调:
“如果你不算什么,宫正敏亲王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生下你?如果不用顾及你的感受,晴子夫人又为什么要认你呢?一个人一生中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很难说清哪个才只最重要的,该排第一。只因为他们为自己选择了生死就责备他们自私,这,公平吗?”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关对错,年轻的司城浈一郎也许永远意识不到,司城正敏给了他一个显赫家族的全部荣耀,而晴子夫人给了他悲天悯人的博爱品资。在情感的评估上,他很少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得不到的才更重要。
不合适宜的说教也许平息不了他此时的愤怒,沉默的对立持续了一些时间,或许很长,或许很短,他像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调节,愤闷的情绪才渐渐排解开去,恢复了止水般的平静。
不知不觉的,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我本能地感觉到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异样的不适感却更加深了些。司城浈一郎回过头,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昏黄的灯光下,他悠悠开口:
“那么,你呢?你顾及过我吗?”
我欲哭无泪:“我啊!······”
说什么才好?该死的,谁来告诉我该说什么啊?距离太近,不到一掌宽的对视下,他一改咄咄逼人的犀利直视偷眼着我,游离的目光飘忽不定,竟有种徘徊忐忑的畏怯,是错觉吧!
“那个·······快十点了,飞机要来了吗?”
“······”
司城浈一郎脸上的表情瞬息数变,他抬起头盯稳了我,咬牙切齿,像极吸血鬼李斯特:
“你说什么?”
看着他阴郁的表情,我咽了咽口水,不知死活地颤抖着抬起手伸到他面前:
“过五分钟就十点了,你看!”
刹那间,暴怒的司城浈一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了过去:
“司徒泾,你他妈不要转移话题!“
我又惊又怕,方寸大乱地挣扎起来:
“飞机真的来了啊!”
仿佛特意为我解围般,门外真个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嘈杂响动,但抱住我的男人丝毫放松的迹象,那握着我的手居然也抖动得厉害。
“你就不能正面回答我吗?”
他气急败坏地追问。
“今天晚上你要不要回日本?我搭个便车吧!”
我后退着向房门移动,没能甩开他的手。
“我不回,回答我!”他紧靠上来,咄咄逼人。
“喔,什么?是了,你明天在慕尼黑有个什么会来的?这边都这样了你还要去开会啊?”
“你关心我?”
这人的曲解人意的功夫实在了得,解释等于掩饰,我只能在心里苦笑。他轻轻地环住我,语气变得柔和:
“其实,你还是在意我的对吧!”
自恋的男人陶醉在自以为是的成就中,手指也不规矩地爬上我的面颊,
“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不可思议的光,让人不知不觉地被吸引,欲罢不能!”
男人的魅力有很多种,被表扬不是什么坏事,可在这样的境况下被同性露骨地表扬,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仰头看他微微一笑:
“其实大人,我也想正面地告诉你···“
“什么?“他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慢慢地低下头,温和地拉开他的手,趁他分神的瞬间猛地把他推开,飞快拉开房门:
“我明天飞机回日本,您有事的话我就不打搅了!”
屋外的院子里尘土飞扬,按时到达的直升机盘旋着降落下来,刺眼的灯光扎得我一阵眩晕。和司城浈一郎相处有太多的措手不及,完全出于条件反射的多次逃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我捂住口鼻狼狈后退,身旁迅速涌过的仆从整齐地排列在房门的两边,其中一人手捧镇魂刀恭敬地跪下,镇重地把它举过头顶。在机灯的照射下,司城浈一郎走出房间,步伐稳健,竟是出乎意料的镇静。
“社长,现在就走吗?”
他看着我,颔首,询问的下属立刻恭敬地转身进屋,他们会如何处理后事不该我关心,但他当着那么多人还露骨地盯着我看可是相当伤自尊的事情。我回避地低头环顾着四周,想找回扔在院子里的行李箱,可司城浈一郎已经接过下属手里的茶灰色阿玛尼旅行袋递到了我面前,回避不了,我只得伸手拉住旅行袋的背带,他却直直地看着我没有放手。
“谢谢!”我低声说。
“接受我,那么困难?”
他轻叹了一声,平静地放开手。背包的重量整个压在我手上,异常沉重,我慌忙用力提住它背到肩上,却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院子里的车队收拾停当蓄时待发,直升飞机和汽车灯的光柱集中照在房间门前的空地上,恍如白昼。在一些琐碎杂物被搬出后,六个身着和服的年轻礼宾人员抬着安置着晴子夫人遗体的隔离箱缓步走出门来。就在这时,房门左侧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浑身是血的欧文医生发疯一样地推开众人扑向隔离箱,重重地撞了上去而后体力不支地倒到地上。抬箱的年轻人极为果断地提高手臂避免了隔离箱的晃动,但透明的玻璃表面已经留下欧文带过的血痕。
“你们不能走!”跌倒在地的欧文拼命抱住一个礼宾人员的脚,发疯似地冲司城浈一郎大叫道:“社长,夫人不回日本,她留了遗言,绝不离开肯尼亚,就呆在这里,按基库尤人的风俗下葬!”
他急促地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你啊!” 司城浈一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回身抽出侍从手里的镇魂刀,斜挑的丹凤眼露出嗜血的痕迹:
“你不冲出来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让我看到,想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上前两步,突然抬脚狠狠踢向欧文早已血肉模糊的前胸,欧文惨叫一声仰匐在地上,司城浈一郎又阴狠踩踏住他的腿,面色狰狞:
“不能带走她?我还要听你的吗?你以为你是谁?!”
欧文痛苦地喘息着蜷缩在地上,紧握的十指鲜血淋漓:
“我,我是社长送来照顾夫人的医生,我,活着是为了满足夫人的所有愿望,让她,安心···快乐···”
凌厉的刀光闪过,鲜血从欧文的额头上迅速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司城浈一郎厉声喝道:
“那在此之前呢?”
“在此,此之前,我是爱丁堡,皇家医学,院,院的临床医学,博士···”
“还有呢?!”
欧文困惑地抬起头,想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
“你还真是健忘!”司城浈一郎突然伏下身去拽过欧文的右手,探开他的手指用力一掰。
“啊······”
随着一声惨叫,我还来不及阻止,带血的手指已经被摔到了地上,我仔细一看,居然只是两截仿真地义指。
司城浈一郎慢慢起身,一字一句地说:
“你十六岁自断了手指成为司城家的死士,你首先必须忠于的是司城家主人,忠于我!家族法度,欺瞒主人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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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城浈一郎的衣袖在暗夜里翻飞,如同死神张开的羽翼,欧文蜷缩在地上,紧握着手掌,仿佛被剥去了最后的伪装般裸露得脆弱。
一个特殊的身份代表着一种绝对服从的卑下地位,无外乎职责,而是命运,死士的命运!欧文被掰下的义指在车灯光下如此刺眼,我定定地看着它昭显的另一层意义,无数地回顾花岗暴动申述记录,我清楚地记得其中每一个细节——
“1944年,秦非在洛阳战役中被俘,关押在北平清华园战俘营中。同年八月初,连同300名身强力壮者,被日军用火车押送到青岛海港,驱上海轮运往日本,在秋田县花岗町中山寮战俘营做苦役。一年后,策划参与花岗暴动,并在暴动失败后自认为主谋,为保全残余劳工而当众自断双指??????”
原来,这种沿袭的独占手段并非仅用于日本贵族约束家奴,秦非当年,可知道?
不知道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多久,匍匐在地上的医生哧哧地笑了起来,他慢慢直起身子,满脸泪痕:
“少爷,您忘了吗?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