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锋刃
原来,这种沿袭的独占手段并非仅用于日本贵族约束家奴,秦非当年,可知道?
不知道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多久,匍匐在地上的医生哧哧地笑了起来,他慢慢直起身子,满脸泪痕:
“少爷,您忘了吗?四年前我为您死过一次,是您把我从意大利弄回来送到夫人身边的,从那时起我就只服从给了我新身份的夫人,我早已经不是司城家的死士了!”欧文挪动着乏力的身体靠近司城浈一郎,抬起头仰视这位昔日的主子,仿佛为了达成某种妥协般坚定:
“所以,请您满足夫人最后的心愿,我就待在这,为您守护夫人留下的一切,哪也不再去了??????”
司城浈一郎紧抿着嘴,敛起眼仔细打量着夕日可以为自己付出一切的影子武士,如斯仔细。没有任何交流,我却隐隐觉得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司城浈一郎握刀的右手动了一下,我心觉不妙,快步靠过去一把抓住他握刀的手,他手上的皮肤冰凉得紧,如同某种渗人的冷血动物。
“放手,我不是要杀他。”他轻声地说,并不看我。
我咬了咬牙,把手移开。欧文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垂下头去,刀光划过,一绺亚麻色的头发飘落到地上,立刻被随之滴下的鲜血染红,当欧文再抬头时,面颊上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大半张脸,这次的伤口划得很深,深到几乎没有彻底愈合的可能性,欧文原本光洁漂亮面孔从此不复存在。
“从今天开始,你和司城家再没有任何关系,SONTOY也不会再投资意大利和非洲十一国,你懂我的意思吧。” 司城浈一郎冷冷地说,眼里却有些怜悯的神色。
“谢谢您???”
看着盛放晴子夫人的遗体被轻轻地放下,欧文释怀地笑了一下,重重栽到地上,
我伏下身去扶他,发现他已经昏厥过去。
车队陆续离开,车灯的光柱散乱地扫射,催促着另一段即将开始的旅途,死者有了最终的归属,生者却必须面对又一次选择,无论是让故事继续还是归零,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吧。站在原地的司城浈一郎等了好久,终于把手伸到我面前,柔声道:
“司徒,讲和吧,跟我一起走!”
我怔怔地看着这只手,想象毫不在乎地握住它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紧握的拳头有些颤动,这样放低身份的道歉,毫无戒心的邀请,我还能拒绝多少回?有些抑制不住的冲动想去握住他的手,可我该死地清楚,握住的结果不值得期待:如同两条没有交集的双曲线,即便如此相似,靠得如此近,却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有优势的时候,我从不考虑让对手得到平等的机会。更何况,我没有要你接受什么,也不会刻意回避。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从一开始,他就那么骄傲自负,高高在上的自私让人莫名憎恶。
“你,很爱那个陈可心吧。小心一点,有些隐情会复杂得让你分不清对错??????其实不用彼此看不起,你我一样的自私固执,自以为是。”
对于爱,他的理解似乎永远那么极端;
“我不过想告诉你,承平的事情我之前并不知情。但你赢这个案子的唯一办法是和我合作,不然,找什么人都没用??????我的妥协,只此一次。何去何从,你应该仔细权衡!”
永远无法放低的身份,他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才是妥协?
“你有你的处世原则,我有我的做事方法。如果一开始我承认是跟着你跑到肯尼亚来的,你会不会很得意?”
也许,我们真的有些相似??????
“天神杀人的时候他会被称为魔鬼,魔鬼救人的时候又会被称为天神。你能相信什么?绝对的善恶根本没有标准,我们都只是自私地维护自己的行事准则而已。”
也许,他的恶劣只是社会上层生存的游戏规则???????
“你可以问问自己,这些天来,在意你的案子多一些,还是在意我多一些。??????到底是不是作戏,自己知道就好了,至于别人怎么看,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们真的被彼此吸引着??????
“越是看似拥有一切的人,越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你说,上帝是不是很吝啬,很公平?”
也许,他的爱真的宝贵而真切??????
“你走吧,”我小声地说,不敢抬头:“对不起,我们不是一类人。”
也许,我真的在乎一些事情吧,不然为何会对他的话语记得如此清晰?只可惜,我是个胆小鬼,固守着自己已经得到的,没有勇气去接受太过危险挑战和激|情,懦弱而自私的,胆小鬼??????
鼓足力气架起欧文试图走开,却迈不开步子,为什么我每跨出一步都那么吃力?
身后没有挽留和暴吼,唯一飘进我耳朵的对话居然无关于我。
“社长,明天的电信峰会要不要取消?”
“不用,叫本?杰明来见我!”
“社长,飞机可以起飞了???”
“???那,走吧!”
淡淡的叹息淹没在直升机嘈杂的响动中模糊得如同幻听,螺旋桨的气浪卷起沙尘迷住了我的眼睛,些许失望和惋惜的感觉涌了上来,我慌乱地想着是该先把欧文送回房间,还是先找人过来照看晴子夫人的遗体,又或者该打电话取消明天早晨的回程机票,我不敢停下思考,怕一但停下就会忍不住回头张望,并对上那双犀利而怨恨的眼睛。
最后一辆车离开救济所的大门消失不见后,带走了最好一点灯光,小礼拜堂里的孩子们冲出门来奔到盛放晴子夫人遗体的隔离箱前放声大哭,有辅导员接过我肩上的欧文,一下减轻的压力让我身心俱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院子里的篝火渐渐熄灭,绽放着临终前最后的光辉,我怔怔地看着发白的天空,越来越安静的院落如此冷清,如同非洲很多个被遗忘的普通角落,静止成永远的孤独,我的孤独。
眼里干涩得发涨,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小和尚问师父,怎样悟才能得佛之真理?
师父说,修炼。
小和尚问,修炼什么?
师父说,戒欲。
小和尚接着问,如果我始终忘不了红尘俗事怎么办?
师父从地上抓了一把沙,接着张开手指,沙一点点的漏下,被风吹散。
小和尚急忙用手去接,可惜只接了一点点。小和尚把接住沙的手打开,一阵风吹过,所剩无几。
师父说,沙就是你的欲望,懂得放弃就是悟。
小和尚又问,那师父悟得佛之真理了吗?
师父摇头。
小和尚诧异,你不是已经放弃所有的沙了么?
师父探开手,露出指甲里永远吹拂不去的几粒沙粒子?????
我捂住脸抽搐出声,直到今天我才悟出放弃的痛苦和放弃不了的无奈啊!
按照基库尤人的礼仪,在明朗的天空划过第一只山鹰的清晨,晴子夫人的遗体被洁白的毯子包裹着放在散发着枞树香味的柴垛上,由救济院年龄最长的老人点燃了送行的火光,木鼓声一阵响过一阵。一位东方公主低调辞世,结束了自己传奇而圆满的一生。
半张脸都被纱布紧紧缠着的欧文坐在离葬礼较远的地方,他注视着远方,看着跳动的火焰在非洲的旷野上托起主人的灵魂,平静地问:“司徒先生,您相信机缘吗?”
“机缘啊?“我茫然地接话,语无伦次:“也许我更相信因果,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机缘本身也是一种因果吧,谁知道呢。喔,因果是佛教的说法??????”
“司徒先生,谢谢您!”欧文微笑着打断我的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长长的盒子递都我面前:
“夫人说,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让我把这些东西给您,由您来决定该把它们用在什么地方。夫人还让我转告您,不要让自己背负太多无谓的责任?
我犹豫着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军员证和一份晴子夫人手写的证明信,略微浏览之后,我能肯定它详细记载了晴子夫人在1948年利用私人关系将秦非伪装成遣返劳工送离日本的全过程,而最让我吃惊的是,在盒子的底部,居然还有一枚精致的皇族金印,上面清晰地刻着篆书的“末草”字样。
我看着手里的东西有些出神,原本因为晴子夫人的拒绝而不再报任何希望的证据突然间摊在我的面前,索赔案的胜算几乎可以达到80%。可当我真正得到它的时候竟有些不甚真切的惶恐。晴子夫人恰当地解释和隐瞒着我想要的一切,可在着顾全大局的所谓真相背后,确是更多欲盖弥彰的谎言和伪饰。
“其实,夫人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并作好一切准备了吧?”我问。
欧文默认地低下头,说:“我虽然不是日本人,但我相信日本人的一种说法:每一把武士刀都该有个刀鞘,没有鞘的刀再好也只是凶器,越锋利越危险,容易伤人,更容易受伤。所以,夫人希望,您能够成为司城少爷的???”
“欧文医生,”我极不礼貌地打断他:“这算是夫人帮我的条件吗?”
“不,说起来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停顿许久,欧文才接着说:“昨天晚上,司城少爷的说不会在投资意大利和非洲十一国,您知道吗?夫人没有什么积蓄,她唯一的遗产便是这些必须不断投资的救济所。没有司城家族的支持,我是守不住这些孩子的。而您,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够让少爷改变主意的人。”
“??????您,太看重我了。其实,我什么也不是” 我愧疚地叹了口气,有些事,我的确无能为力。”
“没关系,我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欧文包容地看了我一眼: “也许,我们不该对您要求太多。”
远处的鼓声慢慢稀落下去,孩子们的哭声更显得大了起来,我低下头来,忍不住问道:“晴子夫人,该不会是爱上秦非了吧?”
欧文转头看向远的人群,微微一笑:“从始至终,夫人唯一爱的人只有宫正敏亲王。她选错了人,但爱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啊”
回程的飞机终于离开了地面,这或许是我最昂贵的一次旅行,多次拖延的归期附带着提高了机票成本,我已不指望事务所能报销这笔额外开支,因为几天前收到秋庭良子的电邮,得知承平东京总部的办公楼已因无人管理而不得不提前退租,差旅结算这类的事情,我也不用再假手财务科去办了。
旅途无聊,我随手翻看着“华盛顿邮报”的商务头条,占据全版的巨幅照片上刊登了德国电讯峰会的开幕礼,那张熟悉的年轻面孔占据了照片的大部分空间,没有表情的脸被形容为踌躇满志的谨慎。又一家实力强劲的上市公司正式纳入SONTOY旗下,站在事业颠峰的他该是如何的空虚,寂寞呢?
合上手里的报纸,手指压过的副版角落上,居然有火材盒大小的一篇时事快讯,用小号的铅字写着这样的标题:
“风逝樱灵,她的美无处不在?????? ”
不愿再看下去了,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在体会轮回,高贵低贱并不能客观论定,即便是晴子夫人这样的人物,也只能听从生者的安排,让身后之事在世俗的体系下浮沉由人。如果是一场戏,我该见好就收地退下台来,和主角纠缠,真是可笑。
“先生,东京到了!”空中小姐周到地欠身提醒:“欢迎您搭乘本次航班,希望您对我们的服务满意。”
我微笑地点头回谢,将报纸放在座椅上,整好衣服走出舱门。
东京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尘俗喧嚣的味道,久违了!
28.
成田机场的候机大厅一如既往的忙乱,川流不息的人群集散着无数个故事的开始和终结。一个星期前,当我站在这儿等待可心的到来时,并没有深切认识到自己将面对的会是怎样一个开始。而今天,当我看见秘书秋庭良子被两个面色谨慎的男人尾随着从不远处的立柱下走出来时,我却已经意识到:虽然结束了一段旅程回到这地方,但新的开始,形势却也不容乐观。
六月的东京依然闷热,而良子却紧紧裹着大号的风雨衣,她步伐蹒跚地走到我面前,紧握机票和护照的手本能地颤抖起来。
“泾哥!”扑到我胸前,良子忍耐不住地抽涕道:“你终于回来了,昨天下午事务所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小松先生的眼镜,和一截,舌头·······”
我的心一沉,连已经离开承平的小松宏一和女人都不放过,这种无耻的恐吓真的变本加厉了!
“对不起,我该早些回来的!”我搂住她轻声安慰,不意看见她抓在我衣襟的手臂,全是捆绑的红肿瘗青。抬头盯住她身后那两个满脸漠然的男人,我刻意强调:
“小松也好,承平也好,有些事情,该到算总帐的时候了!”
良子抬起头,哭红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泾哥,我要走了,不然······”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