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锋刃





  良子抬起头,哭红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泾哥,我要走了,不然······”
  “我知道,”打断她的话,我用力抱了抱她,果断地放开:“你为承平做的已经够多了,下一班飞机吗?”
  良子点了点头,捂住嘴小声抽泣:“对不起!”。
  “美国并没有什么不好,公司太忙,一直都没有安排你休假,该借这个机会好好过去陪陪你的母亲了。只是,”我抬起手为她理了理滑落在额前的头发:
  “会有一段时间喝不上良子的咖啡了,那可是我活下去的勇气呢!”
  “泾哥······”良子一把搂住我的肩,哭得更厉害。机场广播在开始播报下一班去纽约的机次,良子猛地靠到我耳边,小声而急促地说:
  “有时间,一定要回事务所看看,虽然已经退租,但所有文件都还没有动过。你那张磨坏的办公桌我刚帮你换了。”
  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她轻轻推开我,转身向登机口跑过去。
目送着承平本部的最后一个员工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我慢慢冷静下来。终于只剩下我自己来面对一切了,都说秋后算帐,自己提前找上门来,还省得我再去找他了。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看向耐心等候的男人,我轻松地说:
  “接下来的行程想必你们已经安排好,那就麻烦带路了。”
凡事做到决绝并不容易,只要留有一丝顾虑就有失败的危险。所以特意给我接风洗尘的贵人也并不是傻子,我被蒙住双眼塞上一辆车,上车前略微留意了一下,来接我的队伍规模着实不小,看来特意邀请的贵人身份派头都挺到家。车箱里座位宽绰,我被夹在两个壮汉中间也不觉拥挤,身下的毛皮垫子质地不赖,透光擦过蒙布的强度有规律地重复着,由强变弱,没有关紧的车窗有风吹进来削着我的脸颊,渐渐感觉不到闹市的湿热,过快的车速,太长的车程,看来这次特意安排的招待周密而严谨,有去有回的可能性似乎不大。鉴于司城亲王阁下还在德国忙他的生意,也不喜欢拐弯抹脚的花样,那么如此大费周章把我弄来的人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结束后,我被友好地扯出车厢。周围的气息清寂阴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舒服的香火味,押解人的脚步稳重下来,挟制我的力道也松懈了些。 
  “许久不见,司徒先生路途劳顿了!”不出所料地,在我被按坐到椅子上的同时,不甚陌生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还是那么客套得紧。
  眼睛上的蒙布被解下,我毫不意外地看到男人那张伪装和善的脸,他微翘的嘴角扬起谦逊的弧度,嘴角一点朱沙在黑色羽织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大人,客气······”
  皇太子源桂宫静仁,从栽赃我为小偷算起,他先后砸烂过我的JAGUAR XK…140,接着搞垮了承平,还有生死不明的小松宏一······
  金马玉堂的贵人本就不会有什么好货色,过多理会反而长了他的气焰。我冷笑,回头径自打量置身的环境。
  这是一个空阔的寺院中庭,四周的苍翠矮松下设置了和纸角灯。距离我坐的椅子不足十步的地方有一个被水池子环绕着的古朴舞台,舞台后廊的背景墙上镂雕了几棵大小不一的松树图案,连接后台的悬桥架在湖水上,水边的几堆篝火正跳动着温热的光。远处依稀可见桂树背后的寺院角楼,四下宁静,竟然看不到楼房大厦的影子,也没有城市的熟悉气息。我暗自皱了眉,东京周围的大小寺院,似乎并没有哪个能拥有这种远离城市的景观,而一个多小时的漫长车程······看来,我已经不在东京了。
  皇太子屈尊坐在的我旁边,气定神闲地开口:
“为了维修,从03年开始,这寺院就不再对游人开放。今天之所以安排在这接待您,是因为整个日本只有本愿寺的北能舞台才配得上最幽玄的薪能。”
“薪能?本愿寺,”我微微有些吃惊:
“西本愿寺吗?这里是京都?”
“难得能在日本最古老的能剧台看薪能,这种雅致的机会可不多,司徒先生觉得鄙人的安排有什么不妥?”默认地颔首,源桂宫静仁笑了一下。
“怎么可能,从有幸遇上您开始,妥与不妥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不过,您如此破费,不会单单是想要我看一次无聊的面具舞吧?”
  源桂宫静仁依旧保持着笑容,伏身靠到我面前:“司徒先生还是那么直接,其实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您必须看这出戏,而不是直接去死······”
我微微反感,不是因为他提到了死亡,而是他说话的语气和突然靠近的距离引起了某种不良感觉。
“怎么,你不想知道?”他柔声问着,突然伸手轻拍向我的手背。
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我条件反射地一把打落他的手,猛地推开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连串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奇。
“殿下!”挥挥手制止了身后人的大惊小怪,源桂宫静仁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我,笑容从他脸上迅速退去,在流露出狠辣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久违的杀机。我嘴角的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动作而已,我怎么,会如此敏感?
“果然!······”,许久,他才从嘴边挤出两个字,收手拉正自己的衣服,似乎是想借着这个动作调节心情,可马上他还是撤开领带不耐烦般地叫道:
“怎么还不开始表演?!”
  清越的笛声很快从舞台深出传来,在池塘边的几丛薪火的映衬下,服饰典雅的女形缓步从昏暗的背景中步出,苍白的能面上描摹着凄苦的表情,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妖冶而鬼魅。
  “《葵上》,再适合您不过的剧目了,好好欣赏!”
用平板的声音解释完,源桂宫静仁回头看向舞台,不再理会我。
  我舒缓情绪,慢慢坐下。能剧《葵上》取材于《源氏物语》,讲述了被源氏公子抛弃的美女六条因怨恨和嫉妒化为生灵,缠住源氏公子新欢葵上,最后却被驱邪神官杀死的故事。我慢慢回忆所记得的简单情节,不解于源桂宫静仁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演这么一出戏?
  低沉的太鼓声预示着表演渐进高潮,六条的哭诉声高扬起来,扮演六条的演员擒住了我的心智,不同于开始静静哭诉的凄楚,随着越来越快的鼓点,台上的舞者大力踏步悲涕,哀伤的唱词变得越来越激烈愤恨。
  一直注意着我反应的源桂宫静仁闲谈般开口道:“最近看了一篇《法理报》的评论,上面罗列了一些司法界年轻精英的名字,要恭喜司徒先生的是,您在这排名表上有个不错的位置。外面的人总说我们自大,排外,可在排名中,您却被公认为是胜诉率最高的日本律师。呵,日本律师,难道没人知道您拿的是美国绿卡吗?日本的媒体太过自由了,要么不负责任地吹嘘,要么毫无根据地毁谤。让一些明显缺乏实力的人被捧得高高在上,又让一些体面的人名誉扫地。”
  我不语,却紧盯着台上的演员仰首伏身,隔着木雕的面具用柔软的肢体动作传达着她的憎恨和妒忌。随着台上人似颠似悲的扭动,一种熟悉的感觉在我心里泛滥,透过面具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传达的竟不是六条的憎恨,而是面具之后那人的真切恨意。
  “东京给了您不同寻常的包容和地位,再加上我那个执意庇护的堂弟。我还真不知道该拿您怎么办了呢!”
  皇太子的唠叨还在继续,薪能的高潮却已经来临,一个剧烈的腾挪后,台上演员长叹一声伏下身去,用宽大的和服遮挡住脸,在伴咏者快节奏的高音陪衬下,他借着挥舞的衣袖巧妙地变换了面具。一瞬间,哀怨的女人化为面目狰狞的恶鬼!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后背一片冷汗。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就在那演员换上鬼面的前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 面具下的年轻男人,居然是那个在四目汀的RAIN酒吧里,调治“轻度诱惑”的酒保!
  那么,伊藤······
  皇太子吃吃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的得意:
“很惊艳吧?他可是宝生流最年轻的女形,我花了很大一笔钱才把他从国外请回来。能把六条演得这么传神,您不觉得是身心投入的共鸣么?”
  因怨念化为厉鬼的六条挥舞着手中的折扇展转腾挪,发誓要把夺走爱人的葵上咒杀至死,几近疯魔的投入表演带着毁灭前的凄绝。我放开紧握的拳头,冷笑道:
  “真是精彩,皇太子殿下派他去引诱毫不相干的伊藤淳史,也不觉得麻烦?你想要什么直接找我不是更简单,这场戏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吧!”
  “呵呵,司徒先生真聪明,行事做派风水不露。”源桂宫静仁敛住笑容,悠悠地说:“其实呢,承平也好,伊藤淳史,我不过是想看看,那么一个小小的案子究竟值得你付出多少!”
  我用手拄了下巴静静地看着台上的男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为了一笔钱出卖爱情,他不觉得亏吗?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回头问道:
  “值得付出多少,这也正是我想问殿下的,从我接手这个案子开始你就处处干涉,比司城家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积极地想置我于死地。明明与你毫无瓜葛的事,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源桂宫静仁挑了挑眉:“你总是那么蛮横无礼,从浈一郎跟着你满非洲跑我就觉得不妙了。插手皇族的事情对你有什么好处,给你带来一个意外的靠山?知道吗,二十多年前司城家的丑事已经让皇室丢尽了脸,我不会让这种被男人勾引的丑事发生在我那个任性的堂弟身上!”
  愤怒,你他妈知道什么叫毁谤吗!勾引,这也该是一个皇太子说的话,嘴可真贱?
  “真是不好意思,”我笑得更开心了些:“如果我无意中让您充当了倒霉的葵上,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计较,我向您保证,如果我是六条,绝对不会变个厉鬼来要您的命。至于说勾引人的本事,您可以回去问问雅子妃,她可比我要高明许多!”
  日本娱乐界从不放过任何皇族的绯闻,外交官出身的太子妃和她那些多如牛毛的交际男友可没少上娱乐版头条。牙尖嘴利是律师的天赋,居然敢提到我最惹火的话题,怪不得我没口德,能像小地痞一样和皇太子对骂,也不失为一种荣幸!
  啪地一声,皇太子手里的陶杯变成了碎片,身后的人群些微骚动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伪装大度的皇太子已经按奈不住一把拽着我的衣领把我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别给你点面子就自以为是,告诉你,我杀你比碾死只苍蝇还容易!”
“就这一点来说,我不怀疑,可您明显没碾死过苍蝇,不然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以为杀个人可以不染脏手。”我不甘示弱反唇相讥,留心看了看他拽着我衣领的手,嘿,掐碎个杯子都没见血,皮可真不是一般的厚!
  “你还真是活腻了······”源桂宫静仁咬牙切齿地说,摸起矮矶上的硕大玻璃果盆,直朝我头上砸过来。
  幸亏我早有防备,侧身躲过他的攻击,借着他前倾的冲力,我握住他的手用力后摔出去,脱手的玻璃果盘发出清脆的破碎声,皇太子很狼狈地趴在了我身后的地上。他刚才站的位置实在太好,好得足够我完成这个漂亮的过肩摔。
  面对我早就想扁的家伙,这样的打击还算轻了。并非摆设的随从也不含糊,不等皇太子从地上爬起来吩咐就自发地一拥而上,把我按倒在地,黑拳臭脚不分档次一起落下。果然是宫内省眷养的打手,每一下都阴毒得恰倒好处,不论我如何躲避,都能毫不含糊地击中要害,毫无抵抗力的小腹反复遭踢打,反胃和钻心的痛导遍全身,我终于按奈不住咬破舌头,一口血喷了出来。而更加讽刺的是,即便台下已经乱成一团,可台上咿咿呀呀的表演居然还在继续。
  “停吧,这样打死太便宜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太子终于开了金口踱着步子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死死卡住我的脖子把我压到水池边的石闱上,阴阴地说:“给你个机会,按我说的去做,换伊藤淳史不死!”
  我忍着窒息的痛苦努力撑直身子:“这也算选择?”
  源桂宫静仁冷笑着站起身,掏出纸巾擦着手:“我那个背弃家族的姑母给了你些什么,把东西交给我,放弃这个案子,滚出东京!”
  “呵,原来你只想要那东西,可惜您晚了一步,回国前我不小心把它连同其他证据寄到承平驻华盛顿的办事处去了。按照正常的证据提交程序,开庭前三天您跟东京高级法院的法官要去吧!”
“······你耍我?!”
“不敢,殿下应该知道,正常立案的民事案件在开庭前两个星期可以撤诉,不过现在离花岗暴动索赔案终审只剩下九天,就算您说服原告撤诉也来不及了。”
  一个皇太子智?